我深深鞠躬,后脑杓承受眼前的人盯着我的视线,几乎感觉到刺痛。 
「拜託,请让我在这里工作。」 
我像是要领奖般伸出双手,手中拿着纸袋,里面装满清澄白河的人气巧克力店「Artichoke Chocolate」的各种巧克力。这是上次的谢礼以及进献品。 
「久久很喜欢这家店。丹羽,你真会选!」 
听到调臣俏皮的口吻,我抬起头,不过关键的久呼仍摆着一张苦瓜脸。 
「在徵人的公司很多吧?现在也有很多外包工作──」 
「那些都要有经验的人,或是在招生。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想要从基础开始学习听打!」 
这是我首次遇见打从心底想要从事的工作。我拚命坚持,绝对不能错过。 
「那就更应该去报名参加讲座之类的!」 
「和那些地方比起来,我认为跟你学习可以学到更多!如果没办法让我在此兼差,就让我拜你为师吧!」 
久呼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涩,调臣则故作惊讶地说: 
「天啊,这是久呼第一个弟子,这下子只能接受了。」 
「我的方式是自成一派,没什么可以指导的技术,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进行。」 
「可是我之所以会觉得听打很有趣,都是因为你的指导。我想要学习你的工作方式。而且,就算自成一派,你的技术也是超级一流的,根本不成问题。」 
「哇,这是真的,你这下子只好教他了!」 
调臣用儿童节目大哥哥般的说话方式支援我,可是我很担心他会不会让久呼更加烦躁…… 
「跟你无关吧?」 
「怎么会无关?如果丹羽跟在你身边成长,我就可以交给你更多工作。其他部门都很积极在刺探,我刚好觉得很困扰,不过这么一来便能解决问题!」 
「我也会努力,希望能早日成为战力!」 
「哇,真可靠!」 
「你们不要随便……」 
我抱着直到她答应都不抬起头的决心,弯下腰深深鞠躬。 
「对我来说,只有你才能当我的师父!求求你!」 
久呼发出「唔」的呻吟,激烈咳嗽。我听到调臣拍拍她的背,用惊叹的口吻说: 
「看,你也明白了吧?你只能僱用丹羽。这是上天的安排。这个选择可以让彼此都得到幸福,不是吗?」 
「喂,等……咳咳。」 
我感觉到手中的重量突然减轻,抬起头看到久呼依旧板着脸噘着嘴巴,但还是收下纸袋。 
新事物开始的四月,我就这样获得在音谷听打事务所工作的许可。 
我在音谷听打事务所的第一个星期,把交代的功课带回家做,然后晚上到事务所对答案并学习基础。开始工作后,我正式搬到叔叔家,设置了电脑并申装了网路。 
一周后我改从中午开始上班,进行久呼选的案件,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左右。这些案件都是距离交期的时间较长、录音品质又比较好的委託。 
转给我的工作,几乎都指定要去除赘字,也就是省略发语词之类多余的部分。习惯之后就比以前做过的逐字稿(毫无省略、一字一句正确记录的稿子)进度更快。 
听打十分钟的录音,平均要花的时间据说是一小时。开始工作的一个月,我为了无法打破这个一小时障碍而感到不耐烦。 
除此之外,即使以为好不容易完成了,重新检视时仍会发现很多汉字转换的错误。校正时明明盯着画面盯到都要穿孔了,还是会有很多没看到的地方。 
我完成之后,久呼当然会再检查一次,因此不用担心成品的品质,可是,这样想必也造成她很大的负担。 
然而,让我感到更烦闷的是── 
──我不是因为想做这种事才加入音谷听打事务所。 
刚刚听的录音中的声音,在我脑中萦绕不去。 
欧吉桑、欧吉桑,全都是欧吉桑,永无止尽。 
那是一场会议纪录,透过录音听到的声音每个听起来都一样。我甚至不知道在场有几个欧吉桑,从A开始分配的人物表已经超出Z、AA,编号来到MM。当NN欧吉桑开始说话,我的烦闷到达最高点,注意力终于涣散。 
这两个月来,久呼给我的工作都是会议纪录、演讲、社会议题相关的座谈会、特殊业界的三人会谈等等音档的听打。具体来说,都是些严肃的工作。 
我当然知道,工作会有各种不同的类型。 
可是,可是我想要做的是── 
「你的表情好像很不满。」 
久呼拿着咖啡壶经过时对我搭话。这句话不是抱怨也不是讽刺,大概只是单纯的感想。我不禁说出无法释怀的疑问: 
「听打的工作都是这种的吗?」 
她似乎立刻就察觉到我的意思,拿着自己的马克杯坐在椅子上。她也替我的马克杯倒了刚泡好的咖啡,带着苦味的香气顿时纾解我的疲劳。 
「坦白说,类似你之前带来的工作或是你期待的工作,几乎可说是没有。」 
「可是,也有像调臣委託的访问内容听打之类的工作,不会全都是艰涩的内容吧?」 
「那种工作对你来说还太早。怎样,你后悔了?」 
「与其说后悔……像这样每天听欧吉桑的声音,我都觉得自己要迎接欧吉桑危机了。」 
坐在榻榻米检查纸本原稿的调臣喷笑出声,但我的诉求可是非常切身。 
「至少应该要附资料吧?」 
「如果对方肯附,的确会很有帮助。」 
「你不要求对方附资料吗?」 
工作的联络窗口当然是久呼。她会询问录音内容、时间长度、交期等等,只要条件妥当就会接下工作。 
「我会向对方确认。不过如果对方说没有,我也不会多问。」 
「他们为什么不给?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吧?」 
譬如,显然有资料当底本的会议录音档,只要直接把那份资料附上来就行了。 
「也许是担心情报泄漏,也许是自认不需要,也许是因为怕麻烦。」 
理由好像一个比一个恶劣。 
「如果是我委託的工作,就会尽量在邮件上大概写出谈话者和谈话内容。」调臣说。 
「可是交期很短,而且不问我这边是否方便。」 
「这代表信赖。我知道你不可能没有联络就放弃工作啊~」 
这样的对话听起来也很恐怖。 
接着调臣站起来,说他要去开会就离开了。久呼也回到书桌前,戴上厚重的耳机。 
我确认没人听见后,深深叹一口气。 
『我们会替您听打出录音与回忆。』 
调臣製作的音谷听打事务所传单是这么写的。我虽然不至于幻想工作都如宣传词所说……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遇到那样的工作呢? 
「还是说,那种工作──」 
我努力把久呼断言「没有那种工作」的句子逐出脑袋。如果连我都说出口,感觉就会成真了。 
就如久呼救了我,我也想要听打出隐藏心意的录音档案。我告诉自己,为了在这样的工作来临时能够参与其中,现在必须多培养实力,接着再度面对萤幕。 
使用耳朵听辨字词,然后使用大脑让它成为通顺的日文──持续进行这项工作,需要非比寻常的注意力。久呼虽然要我每隔一小时就休息一下,但是当我做到一个段落时,常常两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就如我现在意识到时间的时候,也早已经过了一小时半。 
我拿下耳机,双手举向上方伸一个大懒腰。 
「久呼,我要泡咖啡……」 
我刚开口就闭上嘴巴,因为她正在讲电话。 
「是的。很抱歉,我们没办法接下这份录音的听打。如果可以,我会介绍其他公司……是吗?那么如果还有问题,请再联络我们。」 
她难得拒绝委託让我很惊讶,不过更让我惊讶的是,久呼自己拒绝了工作,却似乎努力在忍耐痛苦。她的表情不是因为无法接下工作而遗憾,似乎是这通电话本身让她痛苦。 
久呼发现我盯着她,便恢複平常若无其事的态度。 
「做完了吗?」 
「啊,还剩下校正,然后就可以上传到云端。」 
「我知道了。我待会儿要出门,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她边说边把携带物品俐落地丢进包包。我战战兢兢地对披上薄披肩的久呼说: 
「我还剩下一点点,希望可以把它做完……」 
她如此迅速地準备好出门,让我烦恼该不该说出口,她却很乾脆地点头。她从书桌旁的五斗柜取出备份钥匙,丢到我手中。 
「钥匙用完放在信箱里。不要做多余的事,马上回去。知道吗?」 
「是,当然!」 
本来应该很轻的钥匙,感觉却比任何东西都要沉重。 
这不只是钥匙,也是让我独自留在这间房里的信赖证明。 
我自顾自地沉浸在感动中,她以诧异的表情问: 
「真的不要紧吗?」 
「是的,交给我吧!」 
她直到最后都皱着眉头,可是似乎在赶时间,因此匆匆出门了。 
我默默地继续工作,把档案上传到共享资料夹时,电话响起。 
这个未曾预料到的状况让我僵住了。 
在我的认知中,负责接电话是新人的工作,但委託电话具有高度专业性,所以平常不会让我接,或许也有部分是顾虑到我有社交恐惧症。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呢? 
也许是久呼有事打电话回来。或者,如果是客户有急事联络,至少应该留言转告她比较好。 
要不要接电话?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有办法接电话吗? 
……接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很棘手。 
我紧张地屏息,镇定心情之后拿起听筒。 
「喂,音谷听打──」 
『啊,你该不会是深津吧?音谷小姐不在吗?我有一份很赶的工作,可以拜託你们吗?我和兼差人员都忙不过来。』 
会不会是调臣公司的人? 
「那个,我是来打工的,音谷小姐目前人在外面。」 
『什么?她什么时候找了打工的人?』 
我听到尖锐的声音有些胆怯,但还是设法回答: 
「那个,所以说,我没办法接受……」 
『既然是音谷小姐看中的人,应该没问题吧?我有一份很急的工作,只要像平常一样粗略的稿子就行,可以帮我儘快弄完吗?录音大概二十分钟而已,很短。』 
「那、那个……」 
『我找不到人帮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内容很简单,别担心。是最近很受欢迎的偶像的访问,谈话内容也很有趣,拜託你。』 
怎么办呢?我内心产生纠葛。 
和人数众多的会议录音相比,访问应该比较容易分辨出人物。访问对象是偶像,应该也能轻易找到资讯。更重要的是,这份录音档可能充满说话者的心意…… 
「交、交给我也可以的话,我愿意接下这份工作。」 
『太好了。我马上寄过去,希望你儘快完成。』 
对方似乎很急,立刻结束通话。 
不到几分钟,电子邮件就寄来了。我下载利用档案传输服务寄送的档案后,打开听打用软体。 
这是一段大约二十三分钟的资料。这样的话,应该只要三小时左右便能回覆客户。 
我怀着获准打工时的兴奋心情,跳入声音的世界。 
开始工作后,我惊讶地发现它和会议纪录的性质完全不同。谈话几乎都在记者主导下进行,对话内容比我想像的更能进入脑中。 
比较难的是去除赘字。会议纪录和演讲可以明确分辨什么可以省略,可是,访问或许因为是一对一谈话,所以会有很多停顿或犹豫的部分。 
到底该删除多少呢……反正记录详细一点,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吧? 
我除了删除确定无用的句尾语气词之外,几乎是用接近逐字稿的方式完成听打。杂音和从旁插入的无关对话……或许也该保留。我把不敢自作主张删除的部分全都留下来。 
我非常仔细地反覆校正,结束时已经过了三小时多一点。 
我维持紧绷的神经,把文字档附加到邮件寄给客户,同时副本给久呼。另外也寄信给久呼,为自己擅作主张地接下委託而道歉。 
除了第一次独力完成工作的紧张,心中也怀着自认做得不错的自负。我深深吁一口气吐出疲劳,转动僵硬的肩膀和脖子,带着清爽的心情终于离开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