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某个假日,好久没联络的大学研讨课同学打电话给我。在我关掉手机电源的期间,寄邮件表达关心的就是他。
『到底发生什么事?我真的很担心,以为你发生车祸、捲入犯罪事件,或者该不会是死掉了。』
「前阵子很抱歉让你担心了,虽然实际上也差不多像是死了一半。」
我现在可以把躲在家里的那段时期当笑话来谈,自己都感到惊讶。
有人曾对我说,时间是最好的治疗葯。的确在隔了一段时间后,或许就可以癒合,假装重新站起来。可是如果只是虚度时光,不论经过多久,我大概都无法获得看着前方走路的勇气。
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只有时间不足以让人重新站起来,还必须要有站起来的契机。至于那契机是什么,则因人而异。
我之所以能够踏出追求光明的步伐,是因为有听打这样的工作,以及教导我的久呼。
『你现在在做什么?在找新工作吗?』
「啊,不……我在打工。」
我在自己的回答中感到些许疙瘩。刚刚为什么会迟疑?
『打工?要找新工作果然很难吗?』
「嗯……也不是这样。」
我发现我不敢老实说自己在做听打的工作。
我以成为这行的专家为目标,是我自己想要从事这份工作。
听打不只是把声音转变为文字,而是成为过滤器,把谈话当时的气氛与情境放入原稿中。我虽然还只是新人,却做得很快乐,也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然而听到「听打」,一般人首先会想到什么?会不会跟我一样想到「家庭兼差」呢?会不会对我说「别做那种事,去找一份正当的新工作」?
……我害怕这种否定的言论,所以无法说出口。
「久呼,你怎么对父母亲说明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这不是放假回来的早晨该谈的话题,但仍忍不住询问。
「啊,不过你父母亲一定是采放任主义,信任你──」
「没有那种人。」
听她淡淡说出这句话,我不禁转头,看到她面无表情盯着萤幕的侧脸。私人生活的片段冷冷地暴露出来。
「那种人……」
我诅咒自己的大意。
她独居在一个人住嫌太大的房子,除了调臣以外没有人拜访她。我来这里上班快三个月,没有感觉到任何家人的影子。
我明明已经发觉了,却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
她的意思是指没有人会在意,还是指没有双亲……?
当我正要陷入苦闷的思考漩涡时,她淡淡地开始工作。
「对了,《151A》有份工作指名要委託你。」
现在时间是十点。我从六月开始上全天班,在早上开会时讨论一周工作表、工作进度与分配到的工作报告,并拿到新的工作。
「文月叶日与电影导演和田房人的对谈,四页,去除赘字,有少许杂音。」
「文月叶日就是《你和我的无限迴廊》的作者吧?那本畅销书!」
久呼瞪我一眼,让我闭上嘴巴,接着说:
「内容是那部作品的电影版特辑,作者与导演的特别对谈。听说会刊登照片……你喜欢这个作家?」
我在开口之前便用力点了好几次头。
「喜欢。非常喜欢!」
竟然能替憧憬的作家工作!而且还是听打!
久呼似乎很受不了我狂喜的模样,闭上眼睛深深吁一口气。她完全不动,彷佛在修养精神。
「……变更委託案,我会让你去做其他工作。」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连忙反问:
「可是,这不是指定给我的案子吗?我是他的粉丝,让我做吧!」
「所、以、说!你这么热情,我更不能交给你!」
「为什么!」
「像你这样充满私慾,有办法好好工作吗?」
久呼的话让我一时无法回应。
文月叶日是在获得小说煌煌文艺大赏之后出道,最近则获得书店大赏等提名,是一位很受欢迎的作家。虽然没有很耸动的作品,不过他的故事融入社会议题并探讨人与人的联繫,总是带着温暖,因此他出道后,每一部作品我都有买单行本和文库本。
他虽然不是匿名作家,不过没有公开过私人生活,即使接受访问,照片也没有刊登在媒体上。我读过少数几篇报导,对他的印象是个也能开玩笑、具有高度娱乐性的人。
这是这位作家初次的跨媒体合作案,也是第一次露出真面目的採访。
我绝对不能眼睁睁错过这样的机会!
「我可以!我一定会好好地做!」
我充满干劲地回答。久呼的眼神仍旧带着怀疑,不过还是不情愿地答应我。
我从共享资料夹下载音档,回想着改编成电影的那部作品。
《你和我的无限迴廊》是一对男女穿越时空、一再相逢又离别的悲伤爱情故事,正如同徘徊在无限迴廊。文月先生难得写出具有如此强烈幻想色彩的作品,但他细心描绘人与人之间情感联繫的特色并没有消失。到了故事高潮,身为主角的「我」发觉到轮迴结构,为了抓住和心爱的「你」在一起的未来而奔走。读完故事之后,我无法止住流下来的泪水。
嗯,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心中充满感动。
正当我差点为了回忆而掉泪时,档案刚好下载完毕。我在开始听打前先做了一个深呼吸。
着手进行听打工作的顺序似乎因人而异,有些人会先从头到尾大概听一遍再开始,有些人则完全不听就直接开始。依据接案的状况,做法也会有所不同,例如是隶属于听打公司,或是个人接案。此外,接受委託的时候,确认录音档案有没有毁损是很重要的事。
以音谷听打事务所来说,久呼会在接案时确认录音档案,然后对我简单说明内容和注意事项,因此我通常完全不先听档案就开始工作。这是因为我不想抱持错误的先入为主观念,希望能更用心去听未知的谈话。为了将听打这份工作做得更好──
「首先……」
要乐在其中!
我无法按捺心中的兴奋,活力十足地按下F2键。
──这次推出《你和我的无限迴廊》特辑,要请原作者文月先生和担任导演的和田先生进行对谈,还请两位多多指教。首先,最近有很多小说或漫画改编的电影,不过和田先生过去只拍摄过原创电影吧?有什么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吗?
和田:「这个嘛,我之前对于改编作没什么兴趣。这次虽然是以小说为原案,可是加了很多改编,所以没什么特别困难的地方,拍得很愉快。」
──我先读过小说,不过电影的世界观似乎带有更强烈的奇幻色彩。这方面有没有加入文月先生的意见呢?
文月:「也没有……」
──是吗?电影的设定和情节改变幅度很大,让我很惊讶。关于这些变更,事前说明的时候会不会让你感到犹豫呢?
文月:「……我只说,随便你们……」
──……也就是交由导演决定拍摄理念吧?我听说和田导演针对变更的部分,事先製作了很详细的设定集。
和田:「没错,很厚一本。基本上就是根据那本来讨论。」
──真是热情!
和田:「毕竟是这么杰出的作品,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拍摄理念之类的也都写在上面,可是文月先生叫我完全不用在意。」
文月:「都改得那么夸张了,没什么好说的吧?」
──是吗……已经变成类似外传的作品吗?
文月:「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听不到一分钟,我就得到某种不自然的印象。相较于採访者与电影导演,作家文月先生的话很少,态度也明显很冷淡。导演似乎不介意,但採访者显得很慎重地在摸索适当的提问。
我无法理解。这真的是文月先生本人吗?
当然有时也会有气氛从头冷到尾的录音档案,但从那样的录音,往往可以推测说话者本人就是那种个性。然而在过去的採访中,文月先生给我的印象总是温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绝不是那种会毫不客气地搞僵气氛的人……
难道以前看到的採访是透过编辑的魔法而改变形象吗?
我在叹息的同时,身体感受到沉重的疲劳。我不希望自己心中对文月先生的印象继续遭到破坏。
但是,这是我自己说要做的听打工作,而且是首次有人指名委託的案件。我想要回应这份期待,甚至做得更好。
我用力拍拍脸颊,重新振奋精神。
这是工作,不要带入私人情感。我要彻底成为过滤器,撷取这段採访重要的部分。
我复诵了几次,再度播放录音。
我又听打了二十分钟左右,採访气氛仍旧没有炒热。这时记者收到简讯,对谈进入休息时间。录音机似乎仍在运转,我听到和田导演邀文月先生起身,两人的声音远离,他们似乎是去稍远的地方拿预先準备好的饮料。接下来就几乎听不到声音了,但中途听到文月先生惊讶地喊了声:『咦!』然后,两人边热烈地交谈边又回到录音机前。
我听到两人好像回到座位坐下来,和田导演说到:『《……阿拉贝斯克》和《无限迴廊》或许是相同的,所以我在电影里也加了那个音效……』这时记者回来了,两人便结束这段对话。
──真抱歉。对了,你们刚刚在谈什么?
和田:「在讨论某部作品。刚刚谈到哪里?」
──呃,关于作品主题。原作和电影乍看之下完全不同,但我认为应该还是承袭了共通的基本主题之类的。所以我想请问文月先生和和田导演,你们各自是以什么样的主题来创作。首先想请教和田导演。
和田:「主题方面,我想要忠实诠释原作,所以熟读了那本书,还到处贴上便利贴,结果书膨胀为两倍左右的厚度。」
──这个主题是什么呢?用言语很难表达,我现在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描述方式。
和田:「就是无限反覆而斩不断的缘分,所以我使用了很多圆形。文月先生,这点说对了吗?」
文月:「我在写作的时候,也想像两人在圆盘上不断旋转的意象。你想得跟我一样。」
和田:「如果拿掉那部分,就没有使用小说做为原案的意义了。」
文月:「真不好意思,我打算好好读完那本厚厚的设定集。」
──我也想要读读看。没有预定要贩售吗?
和田:「应该没办法吧。因为有预算问题……」
文月:「的确。那个厚度应该没办法放进小册子里。」
──真可惜。另外……
我暂停播放,不禁想要确认这是否为同一份录音档案。重新开始的访谈中,出现我印象中的文月先生。
记者似乎也鬆一口气,接二连三提出问题。不仅和田导演,连文月先生也很愉快地回答,访谈有时还掺杂着笑声。后半段就在热络的对话中转眼结束,这时,我的下班时间也到了。
回去之前,我準备去报告进度时,内心感到犹豫。
听打基本上不需要记录休息时间的部分。客户为了节省经费,也常指定要略过这段时间。如果是访谈的音档,即使不用记录,我至少会听一下,可是现在的状况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因此也无从听打出来。
即便如此,那段时间确实急遽改变了文月先生的态度。
结束校正后,表面上工作是完成了,然而我非常在意这个变化。
久呼诧异地问我:「怎么了?」
我在无法整理思绪的状况下,告诉她原委。
她听完后面不改色地对我说:
「你明天结束校正,这份工作就结束了。」
「咦?可是你不在意吗?」
「不会。」
她果断地说完,站起来收拾马克杯。我追到厨房,激动地问:
「为什么?以你的个性──」
「我的个性怎样?」
她以锐利的眼神回瞪我。
「你又知道我的个性了?」
前所未有的尖锐拒绝令我呼吸困难。
我对久呼的确所知甚少。
我只知道她过度直接的个性,知道她独自一人经营这家事务所,知道她独居在这间大厦,除了我之外的访客只有调臣和送宅急便的人。
除了工作中偶然窥见的部分,我几乎等同于不认识她。
「只要确实完成听打,内容的部分跟我们无关。」
「可是……」
「不要把自己的兴趣带进工作。我们被要求的是把声音转换成文字。」
「我不会说我完全没有兴趣。可是……不只是这样。我认为不听打出这里的差异,就是偷工减料!」
久呼虽然紧闭着嘴,但还是默默地听我的说法。
在她开口前,我又继续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