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最近都没看到那家伙呢。」
午休时间开始前,我完成一份案件,使劲把双手举向天花板。延展到背部的肌肉放鬆之后,停滞的血流循环到全身上下。
「那家伙?」
在书桌前进行文书工作的久呼望向我。
「刚进入梅雨季节之前,有一只野猫会到我家院子。最近可能是因为常关上护窗板,所以没看到它。啊,我会把原稿寄过去。」
最近都没看到野猫来院子里。梅雨季结束之后进入盛夏,但天气状况仍然说变就变,随时有可能下起豪雨,因此随身得携带摺叠伞。在如此不稳定的天气,也不能把饲料一直放在外头。我製作的简易小屋也被风雨推倒在墙边,还没有修理。
「你该不会在喂它吧?」
「……有时候会喂。」
久呼打从心底发出叹息。
「你打算养那只猫吗?」
「没有……我以前捡了一只虚弱的小猫,很快就死掉了……在那之后,我就不敢养动物。」
「你如果不打算养,就忘了那只猫,也不要再喂它。」
「可是我真的只有偶尔喂它。我觉得它好像是我的同志,没办法丢下它不管。」
「别搞错了。你有家可住,想求助的时候,周围也有人一定会帮你。但那只猫没有家,也没办法求助。你们哪里算是同志?」
我说不出话来。即使是在庭院一对一面对面时,我是待在屋檐下,它则在没有屏障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只是在安全的地方看着它。
我感到很惭愧。
「还有,你没有考虑到后果就採取行动,有可能会缩短那只猫的性命,也可能造成邻居的困扰。」
「困扰?」
「如果它生病怎么办?谁要送它去医院?它知道有人喂它之后,如果不自己去觅食怎么办?粪便谁要处理?它乱翻垃圾怎么办?」
「这……」
「你如果没有决心要养,就不要理它。」
野猫既然活着,不可能只靠一时的食物生活。它会大小便,每天也需要食物。生病时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帮他,最坏的情况下还有可能传染疾病。
我默不作声,久呼又给我致命一击:
「既然它没有出现,那不就刚好吗?」
久呼的话很有道理。如果不打算彻底照顾它,一厢情愿的伙伴意识,对野猫一点帮助都没有。
可是,我内心还是有一部分无法割捨。
「我要去买午餐。久呼,你想吃什么吗?」
这种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转换心情。今天绝对称不上是好天气,不过吸入雨水沖刷过的空气,胸口郁积的烦恼似乎就会消散到外面。
「帮我买菊川的大阪烧。」
「好,我出门了。」
大阪烧啊……
我脑中浮现大阪烧,嘴巴已经準备好迎接酱汁和麵粉的和弦。我决定午餐也吃这个。
我撑开伞,以轻快的脚步走在小雨中。
「哇~这天气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我拿着煎好的大阪烧要离开店家时,外头下起了倾盆大雨,店里的人便建议我在店内躲雨。这个建议虽然诱人,但这阵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而且大阪烧每分每秒都会变冷。
我下定决心,把伞拿得像长枪一样,把温暖的大阪烧抱在怀里保护好,沖入大雨当中。
雨水转眼间就浸入鞋子。在即将到达事务所所在的大厦时,雨突然停了。我感觉到打在身上的雨滴消失,天空中甚至看得到晴朗无云的地方。
「如果马上要停就早说嘛!」
我朝不特定对象发牢骚,收起雨伞。
踩着湿漉漉的鞋子走进入口后,我才想到不能这样走进玄关。
我在自动锁输入房间号码,一接通就用窝囊的声音说:
「抱歉,可以借我毛巾吗?我刚刚淋雨了。」
「……知道了,我会準备好。」
我听到一如往常冷淡的声音,穿过打开的玻璃门。
「我回来了~」
久呼刚好来到玄关,手中捧着好几条蓬鬆柔软的毛巾。
「我设法死守住大阪烧了。没想到雨这么快就停,早知道就待在店里等雨停。」
「真的。」
她把毛巾塞给我,拿了装大阪烧的塑胶袋準备回去。她转身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如果你感冒了,我会很困扰。」
她不是受不了我,而是替我担心。真是难懂,不过我还是有点高兴。
我蹲在玄关脱鞋,用毛巾包住脚,温暖的感受让我吁一口气。
「久呼,谢谢你,毛巾我会带回家洗乾凈再还你。」
「不用了。」
「不行。既然借用了,我就要洗得鬆鬆软软的再还给你。」
吸水后扁掉的毛巾并不是新品,看得出是很珍惜使用的毛巾。没有脱线,触感柔软舒适。我不懂得如何将毛巾洗得鬆鬆软软,所以回去一定要立刻上网搜寻。
「什么啊?」
我听到小声喷出的笑声,迅速转头看她。
不过久呼已经恢複若无其事的态度,把午餐摆在餐桌上。
……她刚刚笑了?
「你在干什么?不快点吃,好不容易死守的大阪烧会变凉喔。」
「好、好的,趁热吃掉吧!」
开始通勤后经过四个月,最近久呼有时会有种好似会让人看见新表情的感觉……不过也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正当我咂嘴擦拭嘴唇时,对讲机的铃声响了。调臣总是不打招呼就直接进来,送宅配的片桐应该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如果久呼预定要和人见面……就不可能这么悠閑地吃午餐。
我不禁转头看久呼,她也看着我,歪头表示不解。看来她同样不知道是谁。这么说,难道跟当初的我一样,是临时造访的稀客?
久呼拿起对讲机的听筒,访客的脸映在萤幕上。是我不认识的女士,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荒川阿姨……?」
久呼茫然地喃喃自语,似乎认识这个人。不过,与其说她是因为突然的来访而惊讶,倒不如说是为来访本身感到惊讶。
『嗨,久呼吗?那个……好久不见。有人送我太多桃子,希望你可以收下一些……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来访的女士语调有些僵硬。久呼似乎也感到犹豫,沉默片刻才战战兢兢地按下打开大厦入口的按钮。
萤幕变暗后,她仍旧站在原地,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
我当然也看得出她的状况怪怪的。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我感到犹豫,但也不敢开口问她。
在我们两人都无法开口和动弹时,有人敲了门,这个声音彷佛让静止的时间再度流动。久呼以安静的脚步声走向玄关,我立刻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从走廊传来连绵不绝地像是在辩解的说话声,若不仔细听,会以为是爱说话的太太单方面在聊天,但声音显得不自然地开朗。
进门的是和久呼的身高相仿、身材有些丰满的女人。久呼称为「荒川阿姨」的这位女士一看到我,身体瞬间变得僵硬。那与其说是面对陌生人的反应,不如说是对于久呼以外的人在场感到畏缩。
我果然不应该待在这里吗?
「真是的,久呼。你男朋友来了,就跟我说一声嘛。」
荒川阿姨虽然快速说道,却完全无法掩饰内心的动摇。
「那个是来打工的丹羽。」
竟然称呼我为「那个」……不过她肯介绍我已经算好了,对吧?
我低头鞠躬。这位女士以严峻的眼神盯了我好一会儿,突然拍一下手说:
「丹羽先生,我好像在哪里……哎呀!你该不会是写故事书的丹羽先生他们家的阳向吧?」
「是的。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你偶尔会和他一起到杂货店买东西吧?那是我的老家。那么小的小孩子,现在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你总是充满自信地把商品拿到柜檯,然后因为计算错误就哭出来。」
「等、等一下,不用提这种事情吧!」
「原来你从小就是这种操之过急的个性。」
「我已经想起来了,所以拜託请你谈正事吧。」
自己都不记得的黑历史,竟然会被挖掘出来……
我意气消沉地站起来,替两人稍微拉出椅子,然后準备玻璃茶杯。在两人閑聊时,我把麦茶端到餐桌。
餐桌上摆了两颗荒川阿姨带来的大桃子,上面覆盖密密麻麻的绒毛。虽然说是别人送的要分享,但也未免太高级了吧?
我犹豫着该坐哪里,最后坐在久呼旁边。
「谢谢你送的桃子。」
久呼低头道谢,把桃子拿来面前后稍微推到旁边,然后紧盯着荒川阿姨。她应该也知道久呼在催促什么──快说出真正的要件。这似乎也是久呼面对不希望待太久的客人时,採取的应对方式。
对了,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係?如果是从以前就住在这条街上,那么就算认识也不足为奇……
我可以问这个问题吗?
久呼默默等候对方开口,荒川阿姨的视线则落在手上,扭扭捏捏地似乎不知该如何切入。要是没有契机,这样的僵局显然无法打破。我下定决心开口问:
「荒川阿姨,你在久呼小时候就认识她吗?」
锐利的视线从我旁边射过来,但是我假装没注意到。阿姨得到较容易聊的话题,恢複活力与饶舌。
「这个嘛,从久呼他们住在这里之后就认识了。她念高中的时候,早上还帮我们送报纸。」
久呼去送报纸?我无法想像!
「那是──」
「荒川阿姨!」
久呼的声音相当尖锐,足以中断更多回忆往事的聊天。
「也对,一直聊往事不是办法。在那之后,我也很在意你的情况……不过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从事这样的工作。」
荒川阿姨取出一张传单,和吸引我来到这里的传单是同一张。
『有没有无法忘怀的声音?我们会替您听打出录音与回忆。』
「我想说,也许可以拜託你……真抱歉,我用了卑鄙的手段,编造理由来访。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觉得自己会失去勇气。」
她边说边取出一卷录音带和一个白色信封,放在餐桌上。
「我希望你听打这卷录音带。我相信可以把它交给你。」
荒川阿姨的身形似乎变得比刚走进房间时更小,脸上失去血色,低着头似乎在等候罪行宣判。
久呼以严峻的眼神看着那捲录音带。她抬起头準备要开口,看到荒川阿姨的模样又闭上嘴巴,拿起录音带站起来。
她回到书桌,把录音带插入录音机。随着喀嚓一声,录音带开始转动。久呼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感觉到心跳加速,无言地守护着她戴耳机的背影,但她听不到一分钟就停止播放录音带。
她如幽灵般无声地站起来,毫无生气地回到餐桌前。我总算看到她的脸,像纸张一样苍白。
录音带里到底录了些什么?
她显得很痛苦,彷佛承受着责罚,让我无法开口询问。她似乎只要再受到一点小小的冲击,就会整个人崩溃。
久呼喘着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说:
「我无法接受这卷录音带的委託。」
和当初对我说的话一样。
我那时搞不清楚状况,因为遭到拒绝而发火,结果在调臣的怂恿下向久呼学习听打。
然而即使在那时候,她也把录音带听到最后才做出判断。只让她听一会儿就按下停止键的录音带,不知道暗藏什么样的心意。
荒川阿姨茫然地抬起头看久呼,然后紧闭嘴巴低下头。
「这是寄给你的,不是我该听的东西。」
「可是,久呼──」
「留给你的东西,必须由你自己去听,否则就失去意义。即使打成文章,也和原本的录音不同。」
久呼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荒川阿姨这时总算抬起头,露出痛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