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罗心中总是有着许多后悔。
第一,与兔耳之间自从妖精之国开始的那争论,至今都还没有了结(虽然答案明明就那么明显!)
第二,最近常常被塞进皮包里,感觉好像老是被主人保护(但是关于这一点,主人已经微笑着告诉自己绝对没这回事,所以也许只是自己想太多了。)
第三,当主人受伤的时候,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这具小小的身体就连帮忙提行李都不行!)
但现在托罗最后悔的是,自己竟然与最喜欢的主人吵架了!
* * *
追根究柢,一切都是今天的旅店「红公鸡亭」不好。
托罗打从心底觉得,「红公鸡亭」乾脆倒店最好。
阴湿幽暗、霉味四溢──换句话说就是管理不良──的粮仓中,托罗一面低声啜泣一面萌生这样的想法。他每隔一小段时间就定期拍打木架泄愤。但是不管他再怎么沉浸于悲伤,也没有任何人安慰托罗。只有他的眼泪滴成的水渍空虚地越积越大。
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演变成这样?
原因得回溯到数刻钟前。
在下午将近傍晚时,菲莉一行人抵达了某座小镇。
红砖建造的民房营造醒目的街景,连道路都受到精心维护。这座城镇没有主要产业,而是利用其坐落于大城镇之间的中间位置赚取金钱。因此街上旅店多得教人不由得迟疑。
就在菲莉烦恼的时候,一行人两度听闻了某间旅社的传闻。
「哦哦,这位小姐,谢谢你。多亏有你,马终于平静下来了。嗯?今晚的落脚处还没决定?那就选『红公鸡亭』吧。数年前我曾经住过一次,那里餐点美味,是个舒服的好地方。客人数量也不少,生意应该满好的吧。同样身为商人,我也得学习他们那样为人们带来喜悦的经商手法啊。虽然我今天预定要在客人那边借住一晚,不过有空的时候还想找机会再去一次。」
「你这孩子真善良,谢谢你。能找回马萨都是多亏有你。呵呵,居然像这样咕噜咕噜叫着,一定是喜欢上你了吧……马萨,以后可别再爬到自己下不来的高处了喔。啊,你接下来要找地方住?『红公鸡亭』?那间店就在那个转角……不过那里的主人老是在抱怨赚不到钱。气氛感觉很怪。虽然他们好像明明很忙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将两番话互相比较,菲莉纳闷地歪过头。
短暂思考后,她向托罗与库施那宣告。
「我觉得今天还是住『红公鸡亭』吧。」
光是在这当下,托罗就已经觉得第二人的证言听起来不太对劲。不过他并没有想得太严重。但这判断正是他的莫大失误。
因为,才刚抵达「红公鸡亭」立刻就有噁心至极的气味迎面扑来。
就如同其店名,「红公鸡亭」是间红砖瓦打造的屋舍,而且屋顶上站着一只豪华的风向鸡不时随风转动。二楼是投宿客人专用的客房,一楼则是谁都能利用的酒吧兼餐厅。
该处正是噁心味道的来源。
不只是气味难闻,而且「不怀好意」。
恰巧从住宿柜檯也能瞥见餐厅内部的情景。
仕女穿着领口开襟特别深的制服与围裙,端着派与浓汤正忙碌工作着。她将金色的啤酒注入木製酒杯中分给客人。
四周飘散着肉馅的甜辣气息、烧烤过的小麦的微甜味道、佐以香草的浓汤散发着多层次的芳香。对人类而言也许是不由得食指大动的气味吧。但是身为五感灵敏度远胜常人水準的烧瓶中的蝙蝠,托罗立刻皱起整张脸。
因为美味的气味底下藏着恐怖的恶臭。
虽然用了辛香料掩饰,但塞在派之中的馅料竟然是狗肉。浓汤里头用的则是病死牛肉。啤酒也掺了水。虽然看起来尚未引发骚动,但这种玩意儿吃久了肯定会得病。
如果托罗能使用人类的言语,肯定会沖向旅店的主人怒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托罗办不到。因为除了心爱的主人外,其他人类都无法理解托罗口中的话语。
乾杯的欢声响彻店内。
醉醺醺的客人们放声嬉闹。
托罗对他们投出怜悯的目光。虽然被骗的人类们很可怜,但他无法伸出援手。反倒是既然都吃下肚了,乾脆就这么被蒙在鼓里还比较幸福吧。不过,为了至少要阻止心爱的主人,托罗飞到她的面前。
这地方真的不行。他再三倾诉。菲莉微微点着头但依旧向前迈步。托罗吓了一跳。看来主人似乎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就在他连忙要再度解释的时候。
「别担心,托罗。谢谢你。我有听懂你的意思。不过,正因为这样我们今天一定要在这里住一晚。」
托罗受到莫大的打击。如果听懂了自己的话,为什么菲莉还是坚持要选择这间旅店。难道是为了阻止旅店老闆的可恨行径?
托罗如此问道。她轻抚着托罗的头,语气柔和地继续说道。
「嗯。说是阻止也没错。不过啊,和『因为这样不对所以快住手』的感觉不太一样。首先得先确认某件事……为了确认这一点,要先见旅店主人一面才行呢。」
听了这番话,托罗认为这万万不行。毕竟对方可是会若无其事地拿狗肉和病死牛肉招待顾客的家伙。若被指出涉及不正行为,说不定会恼羞成怒,菲莉就这么去见他实在太危险了。儘管兔耳非常非常强悍──儘管不甘心但托罗也承认──但事情总是有个万一。
有时人类就是会引发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态。
托罗在这个当下感到前所未见的担忧。但菲莉只是静静地微笑。
「我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想好方法了。别担心,托罗。没事的,没事。」
在这瞬间,托罗感觉到自己脑中掌控理智的神经断线了(如果生自烧瓶的蝙蝠真有这种器官)。
平常的他肯定不会因为这种事动怒吧。毕竟托罗可是一只十分绅士─而且远比兔耳更沉着稳重──的蝙蝠。但这次就是不一样。主人常常嘴巴上说着没事,实际上却老是勉强自己而受伤。不久前菲莉不也为了人类而让幻兽撕裂了侧腹吗?
目睹她身上流出的鲜血,让托罗非常害怕。
流动的红色濡湿了深藏在他内在深处的古老疮疤。托罗很确定那疮疤底下肯定藏着恐怖的回忆。
不会错的。在很久以前,有如古老梦境般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托罗觉得自己曾经见过那身纯白衣物染上一片鲜红的模样。
托罗是个勇敢的男子汉。只要拿出干劲,必定能立下更胜勇者的功绩。但是天底下只有一件事让天生英勇帅气的他恐惧不已。
唯有那纯白的身影染上鲜红的情景,让他害怕得无法忍受。
「托罗,怎么了吗?」
照理来说托罗应该要留在此处阻止菲莉才对。如果真的担心她,就不应该任凭一时激动而行动,应该要用自己的言语儘可能去说服她才对。
明知如此,托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其实这次的事件也没那么严重。一切肯定都能迎刃而解吧。托罗的理智也这么告诉他。但是胸口中塞满了无数种的情感,让他无法做出任何一个正确的选择。
所以托罗使劲振翅,啪的一声拍打菲莉的脸颊。
这一瞬间,她先是愣在原地。随后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
至于托罗本人──如果蝙蝠真有脸色的话──现在已经满脸苍白,飞窜逃走。菲莉急迫的呼唤声从背后追来,但托罗不理会只管往前飞,情急之下躲进粮仓中藏身于角落处。
回想起来,要说是吵架未免也太过单方面了。
菲莉十之八九一点也没生气吧。温柔的主人一定会原谅托罗,会摸摸他的头问他到底是怎么了。明知如此但托罗就是无法飞回主人身旁。在那之后他就在这里不断啜泣。
越是流泪,后悔就越是高涨。
如此难堪的自己有何种资格和兔耳一较高下。想以她的骑士自居,简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
更根本的问题是,接下来自己要拿什么脸去面对菲莉?
既然当面甩了她一巴掌,自己恐怕只剩下独自踏上旅程这条路了吧。
啊啊~那样未免真是太叫人伤心了。
好不容易大家又能再次一起旅行了说。
──────再次?
就在托罗一面哭一面感到纳闷的时候。
某处传来了古怪的声音。
* * *
喀滋喀滋咕噜咕噜喀滋喀滋咕噜咕噜喀滋喀滋咕噜咕噜喀滋喀滋。
那诡异的声音就只能这么形容。
托罗悄悄地自木架探出头来。正确来说,是从起司与投落圆形阴影的硬麵包的隙缝之间窥探四周。
不知何时,粮仓的地面上坐着一位极度肥胖的丑陋男子。长满脂肪的身躯彷佛膨胀到极限一般,摆明就是吃过头了。儘管如此,男人从未停下手,只管不断将粮仓内的食物塞进自己的口中。
偌大的肉块、硬麵包、罐装的腌製品,甚至连辛香料全不放过。
同时男人拉开酒桶的栓盖,一滴不留地全部倒进口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托罗目瞪口呆。但渐渐地托罗觉得男人那大快朵颐的模样似乎相当耀眼。因为将一切心思都专注在吃喝上的他,看起来好像与这世间的忧愁毫无瓜葛。他的脑袋里头肯定就只装着食慾。
不知不觉间,托罗也想参加这场盛宴。
换言之就是想暴饮暴食发泄情绪,顺便藉酒消愁。
托罗宁死也不愿意碰这家店的肉。但幸好硬麵包用的应该是正常的麵粉。于是托罗便张嘴啃着麵包。之后又从男人扔到一旁的酒桶底部喝了些剩余的啤酒。
就这在这样吃吃喝喝的过程中,托罗感觉到悲伤逐渐淡去了。饱足感与醉意在脑中形成混浊不清的幸福感。
带着那轻飘飘的舒畅感,托罗回到了架子上。肚子里头气泡一个接一个冒出又迸裂。他左右打着滚,最后让全身瘫在起司上头。
酒足饭饱,彷佛置身迷濛梦境。托罗觉得现在自己肯定无所不能。
天选之勇者托罗这次一定会有令人刮目相看的活跃。儘管沉醉在毫无根据的全能感之中,但托罗同时却觉得心情直往下坠。
明明有种无所不能的感觉,该做的事却一件也没做到。
为什么会这么不顺心啊?他呢喃说着。
为什么自己会喝得醉醺醺,一个人躺在这种地方啊?
主人那柔和的笑靥突然间让托罗好怀念。
还是赶紧回到主人身边吧。托罗这么想道。要与她面对面好好道歉才对。就在托罗下定决心而撑起身子的时候,他突然察觉了异状。
那男人的嘴巴依然不断咀嚼着。那速度好像要将整个粮仓储藏的食材全部吃光般。
不管怎么看都不对劲。
不管怎么想人类都办不到。
虽然刚才哭哭啼啼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不过这男人该不会其实是平凡人类看不见的某种生物吧?
如此判断后,托罗倏地自架上挺起身子。这间旅舍是欺骗顾客的黑心店家。无论这家店有什么下场都与托罗无关。但如果这男人其实是种幻兽,那就不能让放任他继续在这里大肆朵颐。解决兽害也是主人、是托罗等人的工作。
话说回来,如果自己能想办法解决这事件,不就能抬头挺胸回到主人身边了?
无法否认这样的期待一瞬间掠过心头。
为了阻止男人的暴食,托罗就要振翅起飞。
这瞬间,巨大的手掌抓住了他的身躯。
被男人高高举起的同时,托罗无法理解现况般歪过了头。纳闷的他用鼻子连连哼气。他原本打算抓住这男人,但从没预料过是自己反被抓住。
这瞬间他不禁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被看穿了。
这时托罗察觉自己和起司一起被男人抓在掌中,夹在男人那长满脂肪的柔软手掌和气味浓烈表面粗糙的起司之间。
起司。托罗想着。居然是起司。
起司是一种食物。既然男人手抓着那玩意儿──
终于察觉男人目的时,男人在托罗面前撑开了大口。
他显然打算把整块起司──连同托罗一起──吞下肚。
一切超乎预料,托罗发出不成言语的尖锐惨叫。
他拚命挣扎想要逃脱,但只是白费力气。被食慾控制一切心智的男人手掌毫无鬆开迹象。托罗猛叹一口气双眼流泪。这下一切都完了。事到如今只能做好觉悟了。托罗本来就是个帅气的男子汉。儘管面对突如其来──而且实在是蠢到不行──的死期,也不可以惊慌失措。
托罗那双蜂蜜色的眼眸直视着逐渐逼近的血盆大口。在这同时他想道。
啊啊。可是,真想为了主人再多做些什么啊。
兔耳那家伙,就算自己消失之后也会好好的吗?
「──我看你八成就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吧。我当然会好好的,你这蠢材!」
在这瞬间,一道黑影紧紧缠住托罗。像是将上钩的鱼猛力拔出水面般,一股力量猛烈拉扯他。托罗再度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实在是太粗暴了。但是多亏那粗暴的力量,托罗被抽出男人的手掌心。随后托罗就这么画出抛物线飞过半空。
没时间也没力气振翅飞行。一劫过后又遇一劫。这回托罗做好了面对坠落而死的觉悟。但是回过神来,托罗发现自己落在一个温暖柔软的地方。
托罗抬起脸。定睛一看,一脸担忧的菲莉正低头凝视着他。
「没事吗?托罗,有没有受伤?啊啊,太好了。我真不晓得你去哪里了。」
托罗就落在她的白皙掌心中。总算再度平安相见。与她同样颜色的蜂蜜色眼眸顿时浮现了感动的泪光。菲莉也安心地鬆了口气。
「我真的很担心喔。要是更早来找你就好了。」
「因为小不点好歹也算个男人,是我说要给你一点独处的时间。是我的错,我的你可没必要自责……况且,到头来你为什么会在鬼地方醉成这副德性啊,小不点?」
库施那将那张用黑布遮掩的脸庞摆在托罗眼前。虽然不晓得现在的他为何要假扮为人,托罗决定总之用脚先猛踹他的兔鼻再说。
「喂!不要对恩人更正,是恩兽的脸动粗啊。还不快住手。」
库施那一面说一面抖动着兔鼻。托罗也知道自己应该要道谢,但就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更令他尴尬的是,逃跑躲进粮仓中喝得酩酊大醉,着实难堪到没有藉口能辩解。
托罗垂下脸忸忸怩怩。
看着突然间变得温顺乖巧的托罗,库施那轻哼一声说道。
「真教人不习惯。我得郑重声明啊,小不点。就算你消失了,我也会好好的。」
托罗也觉得事实如此。毕竟自己可是甩了主人一巴掌后跑去喝酒浇愁的大笨蛋。这次就算库施那要怎么瞧不起自己,自己也没办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