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显老态的猎兵·崔斯坦,从口袋拿出变得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上点起了火。
他是那种在深夜也能够看得很清楚的人,光线只需要这么一点就相当足够。
周围没有墙壁,脚边散落着一地的瓦砾,在那下方隐约可见黯淡无光的淡褐色地毯。
这里恐怕是个大厅吧。
「变成麻烦的状况了啊。」
在短短数分钟以前,他应该还在地下十二楼的。
让阻挡在众人前方的巨大犬鬼(Kobold)发怒,将其引诱至伙伴埋伏地点的途中,脚下的地板崩塌,待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身在一处不曾见过的地方。
「……」
抬头可见遥远上方的天花板。
平滑的石造壁面有个四角形的大洞。
简单来说,就是自己一个不小心掉进了凹洞。
幸运的是,虽然从高到恐怕会没救的高度摔下来,但因急中生智而捡回了一条命。
成为缓冲垫替代品的巨大犬鬼就在身边呈大字形倒在地上,虽说直到方才还在大口吐着鲜血痛苦地满地打滚、乱吵乱闹,不过如今它已经无力地伸出长长的舌头,翻着白眼安静了下来。
慢慢吐出积存于肺部的烟雾,崔斯坦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这里一定是地下十三楼。
由于徘徊的魔物强度、凶暴程度向上暴涨,生还率降至极低,这个领域被称作「死线」。倘若不像「攻略组」那群一心只想前往更深的楼层,一心只想追求强大魔物的不怕死家伙,是不会踏进这种危险地带的。
像自己这样以安全与效率为最优先,只管捡拾掉落在地下城中的道具,并加以贩售作为谋生手段的「回收者」来说,这里并不是个熟悉的地方。
「像这种可怕的地方,还是儘可能快点离开会比较好……」
但现在的自己却有无法这么做的理由。
虽然不怎么想正视事实,但视线一往下移便会见到自己的左脚歪成了不自然的模样。这种情况若是不硬把骨头转正并将其笔直伸展,再麻烦莫兰那家伙施展治癒祈祷恐怕会没办法治好吧。花点时间撑起身体,似乎勉勉强强还能够站起来,不过说到走路就没办法了。虽说要在地板上爬行前进也是可以,不过他可不想做出因为不谨慎的行动而让魔物嗅到自身气味的举动。
既然陷入了这种状态,直到伙伴前来救助自己之前,恐怕也只能在原地待机了吧。
「啊啊,累死了,我也差不多该引退了吧,最近酒馆里那些家伙对我莫名的温柔,这也让人有些难受呢。」
捏住即将烧到嘴边的香烟,在下方的地毯按熄之后,叹息随着烟雾一同吐出。
「……」
现况似乎连吸第二根烟的缓冲时间都不给自己。
数个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及低吼声传来。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方才落下的巨大噪音,亦或是嗅到了巨大犬鬼鲜血散发出的气味。
三头黑色的大型犬,轻轻摇晃着有如热气般虚幻的身体轮廓于眼前出现。
虽然已经许久未曾见到,不过自己依然还记得对方是何种魔物。
黑妖犬(Hellhound),这是会在融入黑影的同时袭击而来的麻烦野兽。
「喂,就算吃了像我这样的乾瘦老头子,也一点都不美味喔?」
虽然现在还因为有所警戒而拉开距离,不过一旦了解这边无法动弹的话,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向自己袭来吧。
奔跑逃离现场是不可能的。
得以依赖的伙伴现在一个都没有。
身上带的道具也几乎都用光了。
剩下的武器就只有自己爱用的折刀两把,以及十来把投掷刀。
虽然有试着思考自己能做的事,却没有一个让自己满意的选项。
不过嘛,在自己近乎四分之一世纪的探索者生涯中,现状还没危险到足以列举在双手可数的危机之中。
最重要的是,自己还有一样秘藏的东西。
毕竟是秘藏的东西,可以的话实在不是很想用上,而且还是个连试用都还没用过的物品,不过要是有应当使用的机会,恐怕就是现在了吧。
「……好吧,我就来当你们的对手吧。」
三头黑妖犬滴滴答答地滴着口水,发出咕噜咕噜的低鸣朝这边接近。闪烁着炯炯目光的赤色眼瞳中,不知道是不是把这边的身影看成了极品晚餐。
倘若真是如此,还是把那双眼睛给毁掉会比较好。
崔斯坦露出大胆的笑容,同时将手伸向覆盖自己左上臂至手背部分的铁制硬块—臂铠上头。
♦
那名男子前来造访古董商店「古老而美好的魔术师们的时代」,时间大多是在没有客人上门的下午。
「呦,小弟。」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叫藤原。」
「不要说这种死板的话嘛,小弟,帮我看看这个吧。」
崔斯坦是个儘管已经踏入初老阶段,但仍以现役探索者为生的男子。
与猎兵这个职业相符,他有着虽然纤瘦却相当结实的身材,基于那令人无法感觉到年龄的灵敏行动,以及将小刀的操控与投掷刀结合而成的格斗术,在探索者间颇有名气。
由于他跟「古老而美好的魔术师们的时代」的前店主是老朋友,从以前便是经常光顾的熟客。若在地下城探索中发现什么有兴趣的道具,便会带着该物品来到店里。由于他相当有眼光,这些道具大多数不是品质甚高就是稀有品。
这次,他放在柜檯上头的似乎是一对小型防具。
那是一对臂铠。
这对臂铠以钢铁打造,由于形状是从上臂覆盖至手背附近,似乎是倾向给盗贼或猎兵这种重视指尖活动的职业使用的道具。
「我们碰上一只非常强悍的骸骨,这就是那家伙身上带着的道具,因为总觉得有些在意,所以就悄悄把这东西给拿走了。」
「嗯。」
「怎么样?」
「你得到了一件好东西呢。」
藤原会说是好东西的理由,是因为前臂附近刻上的印记。
仿照十字形状刻上的百草是寺院的象徵,这是道具受到圣化的证据。
这个印记本身并没有任何效力。
不过这种由寺院认同的武具,大致上都有某种大义的名分——比如说是讨伐骚扰地方的盗贼或怪物而挑选出来的道具,总之这些武具几乎都是品质优良的物品或是赋予道具。
「就让我观察一下吧。」
藤原触碰臂铠,一边低声念起「隐蔽解除」的咒文。
注入指尖的魔力逐渐流入那深灰色的表面,数道隐约可见的青色线路显现,接着扩展开来。
照这样看来,这东西似乎确实是赋予道具。
既然是寺院的东西,上头赋予的恐怕仅限于祈祷术——恢複或是攻击辅助,亦或是将不死者凈化的能力吧。
将臂铠翻过来一看,两边的深灰色表面上都有着斑点般的脏污,特别是在相当于袖口的部分色泽相当浊黑。
看样子那似乎是血迹。
从血迹附着的方式来推断,以前的使用者或许曾经反覆做着将掌心贴放在伤口上的举动吧。
理由恐怕是为了止血或是使用治疗的祈祷术,也就是说,这个臂铠拥有这类能力的可能性很高。
「由于赋予的能力并没有『止血』这种程度的东西,果然是『治癒』吧。」
「喔?『治癒的臂铠』吗?」
崔斯坦睁大双眼发出了讚歎。
「治癒的臂铠」正如其名,是种使用之后能治疗掌心遮盖部分伤口的赋予道具。
比喝下高级「治癒葯」的效果来得好,同时也有即效性,据说光是队伍的肉盾持有一组,便能够令全体的生存率向上提升,倘若于店里摆放这个商品,是个甚至会在探索者之间引起争夺战的道具。
「要是有这个东西,莫兰的负担也会轻上许多呢。」
「……我稍微调查一下。」
「好——好——」
崔斯坦似乎挺开心地朝库存放置场兼作业处走去,虽然安妮摩涅因为有要事出门了,不过他根本用不着别人伺候,自己就能随意喝点咖啡之类的饮品消磨时间。
藤原立刻开始着手鑒定的準备。
♦
崔斯坦用单手拿起咖啡,看着店内消磨时间。
前店主还在的时候,她那不知是不是兴緻使然所点的薰香令人怀念。当时因为那东西搞得整间店里像是起雾了一样,不过现在不论是视野还是气味都相当清爽。这位弟子所点的,似乎是名为桧木的极东树木所制的精油。
店内的商品仅以种类差异分柜,随意地陈列在木製桌子或篮子之中,不过品阶较高的物品倒是有放在玻璃箱里。好歹这里的商品也全都是赋予道具,说起来再也没有比这还要粗心大意的事了。对于调查完毕的道具便会失去兴趣的性格,不论师父还是弟子似乎都是同个样子。
就在小口喝着苦涩咖啡的时候,藤原小弟拿着臂铠回来了。
「这东西是什么?」
「果然是『治癒的臂铠』,品质应该可以算在『高级品』吧。」
藤原脸上露出一副与口中言语相反的表情。
看样子似乎是有不怎么令人开心的消息。
「该不会是我没办法使用的东西吧?」
「不,『资格』看来是相当足够的。」
『对汝、老练的士兵进行宣告,为此奉上所剩的些许余生吧——如此一来,世界将会堵住其伤口、连接其筋骨、填补其肉身,顺着螺旋令一切回归,如同马克达塔利亚那之泉。』
藤原背出一段宛如诗句的话语。
那应该是解读魔术迴路的内容之后,再加以归纳而成的言语。
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赋予道具该怎么做才能加以运用的条件,以及施展出来的魔法是什么模样的相关情报。
看来老友的弟子还是一如往常地优秀。
不论前去迷宫都市的任何地方寻找,恐怕都没有能如此迅速解读出魔术迴路的鑒定师吧。
「老头子专用的防具,这部分倒是理解了呢。」
「问题是『代价』的部分。」
「『汝,为此奉上所剩的些许余生吧』……对吧。」
作为治癒老者伤势的代价,把所剩无几的寿命给交出来,这段话的意思即使不多加说明也已经相当明白。
还真的有这种刁难人的赋予道具呢。
「这边用寿命来交换的这一段,说的并不单是『失去足以影响健康的魔力』就能解决,甚至还有『失去寿命』的危险性。」
「……」
「由于是无名之物,没有办法解读製作者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不过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已经下定必死决心的老兵特别打造的。上头会刻有圣印的理由,倘若是因为这名人物留下了以死换取的伟大事迹倒也说得通了。」
「实在让人无法苟同吶,这样单单使用一次不也有着会暴毙的可能性吗?」
「确实是呢。」
「……嗯。」
崔斯坦从藤原手上将臂铠夺了过来,立刻装备在自己的手臂上。虽然是个年代久远的物品,但却意外地顺手,由于只有包覆手臂与手背的一小部分,指尖附近皆可以自由活动,手腕活动起来也不会感到碍事,这么一来即使是在战斗之中也不会造成任何妨碍吧。
「用起来的感觉倒是挺不错的。」
「……我们店里可以用相当不错的价格把它买下来喔。」
藤原露出有些生气的表情做出这个提案。
「我说啊,小弟。」
「我叫做藤原。」
「小弟啊,人该死的时候就是会死,要是害怕这种事,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来当什么探索者。」
「唉……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对此说任何一句话了。」
老友的弟子看着自己的模样,像是闹彆扭似地嘟起了嘴。他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想要把这东西弄成自己店里的商品,基于长久以来的交际自己相当清楚这点,他是真心担心自己说不定会因为使用这个臂铠而死。
当年那个眼神黯淡无光的少年,如今似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蹤。
自己要是有儿子的话,不知道会不会也露出相同的表情呢?这么想着,崔斯坦相当开心地说着「你变成一个无趣的男人了」摸了摸他的头。
想当然尔,对方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不过自己才不会管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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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噜噜噜噜噜噜唔唔……」
紧紧勒住最后一只黑妖犬的脖子,黑妖犬的嘴边口水滴落,发出痛苦的呻吟,不断挣扎着想要甩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