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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拿起这本书,代表你应该挺喜欢看书的吧。你可有改变自己人生的一本书?能够斩钉截铁地说「就是这本书改变了我」吗?
我可以,那本书就是《哈利波特:凤凰会的密令》。
说归说,但这本书我连一行也没看过。不光是这一集,整个系列我都没看过。那么,为何这本书能改变我的人生?这是因为我打工的书店店长,在《哈利波特:凤凰会的密令》发售时得意忘形地进了一堆货,结果只卖出一半,整个里间都被库存淹没,而且书还是买断的,不能退货,所以店长因为精神崩溃而离职了。实际上的亏损并不大,他却崩溃至此,真是个软弱的家伙。
「我看他早就在找离职的藉口吧?」
书店老闆志津子女士是这么说的。坐拥不动产的贵妇,即使面临紧急状况也十分冷静。
「不如这样吧,宫内,你来当店长。」
「不,我还是大学生,而且未成年耶。」
「这样才好啊。就算书店出了什么问题,也有少年法保护。」
「少年法保护的是我!不是书店!」
「时薪三倍。」
「我做。」
从那一天起,虽然我在名义上只是个工读生店员,却接下了所有店长的职务;自大学中辍以后,我便正式成为店长。
当然,我也曾感到后悔。
前任店长早就在找离职的藉口──志津子女士的推测八成是正确的,因为这份工作实在太辛苦,就算时薪三倍也划不来。
首先,根本没赚头。举个例子,卖掉一本定价六百圆的文库本,你知道书店可以从中赚得多少钱吗?毛利大约是两成,一百二十圆;再扣掉各种经营成本,凈利顶多只有营业额的百分之一。这下子,你应该可以理解书店店员为什么像痛恨蟑螂般痛恨扒手了吧?精虫沖脑的处男国中生,只要偷拿一本A漫,二十本书的利润就飞了,我们会那么拚死拚活也是正常的。
说归说,又不能为了防範扒手而增加人手。人事费用向来吃紧,所以人手永远不足;工读生好不容易学会工作,没多久又辞职。
『啊,我找到其他薪水更高的打工了,所以我要辞职。』
才僱用五天的大学生打电话来辞职的情况可说是屡见不鲜。
「店长,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每当班表又出现空缺,老鸟工读生吉村小姐便会一脸厌倦地如此说道:
「教育新人要花时间啊!新人来来去去,我根本无法工作,老实说,这样还不如别雇新人!」
「如果有三个吉村小姐,我就不会僱用新人了……」
「是啊,店长面试的工读生里,也只有我一个像样的。」
吉村小姐自吹自擂的功夫固然惊人,但她的能干确实不容否定。她细心、迅速又高效率的工作表现,往往让我联想到为冬眠做準备的松鼠。刚进书店时,她还是个大学女生,现在则是住在家里的打工族。说来有点幸灾乐祸,当我得知她找不到正职工作而决定留在我们书店时,我在桌子底下偷偷做了个胜利手势。能干的店员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看店长根本没有看人的眼光吧?」
她每次都这么说。
欸,吉村小姐,我还是基层工读生的时候,看着前任店长,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这个大叔真没有看人的眼光,连一个月都撑不了的烂草莓,雇了反而麻烦。不过,我现在明白了。这里位于新宿中心,多的是其他时薪高又光鲜亮丽的工作,会来应徵时薪仅有九百三十圆的朴实服务业的人,原本就寥寥无几,所以,我们根本没有立场挑人。
不过,跟吉村小姐说这些也没用。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在无可奈何的日积月累下,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当了十几年的书店店长。《哈利波特》早已完结,我也迈入而立之年,不能使用魔法了。变成大叔,指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
我从以前就常因为这张脸而吃亏。
「宫内先生刚当上店长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多了。」
定期前来书店的熟识出版社的业务员曾对我这么说。
「现在看起来反而比实际年龄年轻,真让人羡慕啊。」
「常有人这么说我。大概是因为我的长相和小时候差不多吧。」
学生时代被嫌老,上了年纪以后又被晚辈瞧不起,根本没半点好处。非但如此,业务员摆在会客桌上的凈是《用鼓励代替指挥部下》、《领导能力的五十大真相》、《谁都可以成为魅力型领袖》之类的商业书籍,教我忍不住怀疑这个阿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来应徵工读生的人都很年轻,面试时一说我是店长,他们就会露出奇怪的表情。你是大学生吗──这种问题我只能容忍到二十八岁。我以为戴上眼镜看起来会成熟一些,便买了一副没有度数的眼镜,谁知收到的却是反效果,大家还是一样用和朋友聊天的语气对我说话。我是用LINE管理班表,结果高中工读生经常传写着「今天我会晚一点到~」这种台词的漫画贴图给我。连我自己都觉得,他们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宫吔,对不起!」
迟到四十五分钟的高中女工读生金子(这是本名吗?)对着在收银台替客人服务的我合掌吐舌头之后,冲进了里间。我已经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倒是吉村小姐代我训斥金子:
「有事会晚到要提前一天报备!还有,就算是那副德行,他毕竟是店长,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你也一样,别用连收银台都听得见的音量大声嚷嚷「就算是那副德行,他毕竟是店长」行不行?虽然我很感激你替我训斥她啦。
「咦?可是……」金子说道:「宫吔那么瘦弱,看起来又像个大学生,感觉上不需要用敬语啊。」
「就是说啊。」高中生男店员的附和声跟着传来。慢着,就算我是大学生,也还是比你们年长,拜託你们萌生「需要用敬语」的感觉行不行?
后来,吉村小姐来到店面,骂了我一顿。
「店长太纵容那些年轻人,才会被他们爬到头上!像那样说迟到就迟到还得了!」
「吉村小姐也很年轻啊。」
老是回些不必要的废话,是我的坏毛病。吉村小姐满脸通红,气呼呼地说道:「请别转移话题!」
「别的不说,什么叫『宫吔』?高中生那样叫你,你不生气吗?」
「不就是宫内的谐音吗?」
「我不是在说这个。」
「你想这么叫我也行啊。」
「我也不是在说这个!」
我为了缓和气氛而说的笑话让她更加生气。我真是学不乖。
「再说,我从前就说过了,我反对僱用高中生。」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僱用高中生,但是人手不足,无可奈何啊。」
「店长的口头禅就是『无可奈何』。」
这句话的杀伤力最大。
「只要你容许其中一个人用那种态度对待你,不久后,所有高中生都会叫你『宫吔』,工作起来像在玩社团一样。你不觉得这样很窝囊吗?」
「我窝囊的部分有吉村小姐替我补足嘛。」
乾脆你来当店长好了──我半开玩笑地补上这一句,结果,她一整天都不跟我说话了。
*
饶是这样的吉村小姐也有仰赖我的事,书籍上架就是一例。
不知从几时开始,店里多了条黄金定律:我和吉村小姐都喜欢的书一定会大卖。截至目前为止,无论是漫画、小说或实用书,这条定律都没有破功过。无论她再怎么喜欢,若是我看了以后没有感觉就不会热卖,反之亦然。换句话说,我们的喜好正好完全相反。
吉村小姐从刚开始在杂誌上连载时就完全迷上的漫画总算要出第一集,在她的催促下,我向出版社索取校样试阅稿。那是一部很棒的料理漫画,画功好,剧情也引人入胜,我有预感这部漫画一定会红。
「吉村小姐,平台区可以交给你陈列吗?还是由我来?」
「我来,怎么能交给店长!」
真不知道该说她可靠,还是让人想哭。
漫画发售前一天,吉村小姐留下来加班到末班车发车的时间。她将那部料理漫画平铺在书架尾端的平台上,顺便在旁边叠放作者的旧作,并摆设大量绘有作中角色──像到令人怀疑她是不是作者本人──的手绘广告。结果,放胆大批进货的漫画第一集,仅仅三天就销售一空,出版社的业务员还带着营业部长官喜孜孜地来到本店,说本地区第一集销售量最高的就是这家书店,所以第二集发售时,希望能在这里举办签名会。当天晚上,我请吉村小姐去吃烧肉,举杯庆功。
「偶尔遇上这种事,就觉得做这一行真好。」
吉村小姐一面喝烧酒一面感慨良多地说道,我完全同意。只不过,我是年过三十的彆扭大叔,使用的表达方式有点不同:「如果不是偶尔有这种好事,这一行根本做不下去。」
隔天我因为宿醉迟到,和我喝得一样多的吉村小姐却是若无其事地準时上班,狠狠训了我一顿。
*
为了不错失偶尔出现的全垒打而大量阅读毫无兴趣的书籍,可说是书店店长的日常生活。
我们书店是晚上十点打烊,打烊后,还得结算营业额、打包待退还书籍、替换架上书籍等等,工作繁多,所以回到家时,日期往往已经变了。
我住在高田马场的独立套房公寓,这栋公寓也是书店老闆志津子女士持有的不动产,她用比行情价便宜许多的价格租给我,也因此我面对她时,变得更加抬不起头来。
聆听着背后传来的《原子小金刚》发车旋律,超越醉醺醺的上班族,走下月台的楼梯,经过在Kiosk超商旁喧闹的早大生前方,来到新目白路,走进右手边的家庭餐厅,这是我每天的固定路线。我一面将冷掉的奶油培根义大利面和着乌龙茶灌进胃袋中,一面阅读自己带来的书。
当我去上厕所时,听见写着「STAFF ONLY」的门板彼端传来年轻女店员的说话声:那个人每次都看不一样的商业书耶!哈哈哈,他以前还拿了一整叠的减肥书在看呢!他好像也看过心灵励志方面的书籍?都是这种死马当活马医的书,有够废的,我绝对不要变成那种人……
以后要好好教育我们店里的店员,别在门边说客人的坏话,要说去里间的最深处悄悄说──我如此暗下决心,走进厕所。
我每天晚上都阅读不同的实用书是基于工作需求。必须儘早掌握可能登上畅销排行榜的书籍,否则要是需要加订却得等待退书或再版,就会错失良机……
发现在心中抒发毫无意义的藉口是多么空虚的行为后,我不禁对着小便池叹气。洗完手回到座位一看,吃到一半的义大利面的奶油酱汁像纸黏土般凝固了,与倒盖在一旁的商业书书腰上那番自信满满的字句相形之下,令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在书店工作十二年,发现了许多不想发现的真相。
比如说,越低俗的书卖得越好。
这个可以用来当作新书的书名,《越低俗的书卖得越好》。书腰上的广告词我也想好了:「读者追求的只有三件事!受人尊敬、长保健康、睥睨一切。」如何?越是鼓吹毫无根据的歪理,就卖得越好。
回到家以后,我连电灯也没开便倒在床上,抵抗着睡魔摸索遥控器。打开电视,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便确认预先录下的「国王的早午餐」书籍专栏。我拉过枕边的iPad,上网浏览演艺或运动等通俗新闻。知名电影评论家因为癌症过世了,我立刻萌生「搜集他的着作,设置纪念专区」的念头。真是个充满罪孽的行业啊,真正低俗的人是我自己。
我趴下来,把脸埋在枕头里。
十二年啊?真亏我能持续这么久。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和平、无聊,喜怒哀乐都只能持续十五秒,像从二楼窗户眺望蚂蚁行进般的日子。
这样就好,足够了──我如此告诉自己,闭上眼睛。
*
然而,这样的日子却轻易地结束了。
十一月下旬,某个天空灰濛濛又略带凉意的星期四,客人不多的上午时段,我在平台边拆箱取书的时候,有人对我搭话。
「请问……」
「是,您在找什么吗?」
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吓人,所以面对客人时总是格外客气,但往往造成反效果,令对方大吃一惊。当时的客人也一样,抬头一看,是个身穿粗呢大衣、围着围巾、深戴毛线帽遮住半边脸的女孩,应该是高中生吧。
她战战兢兢地说道:
「……请问这家店里……有一位叫做宫内……直人的人吗?」
「就是我。」我指着自己。
毛线帽底下的眼睛睁得老大。那是双强而有力的眼睛,给人深刻的印象。
「咦……不,呃……就、就是您?」
我不能是宫内直人吗?望着她的脸,我终于察觉了。
我对她有印象。
虽然没有和她见过面,但我认得这个女孩。我看过她很多次,在萤幕中,或是杂誌封面上。
听到她接下来的话语,我的心情跌落谷底。
「呃……您认识荒川总经理吧?是总经理介绍我来的……他说宫内直人先生,呃……可以帮忙处理『这类问题』。不过,您真的是宫内先生吗?」
「不,您应该是找错人了。」
我冷淡地说。
「可是,您刚才说您就是宫内直人。」
「大概是同名同姓吧。」
我点头致意,逃离原地。正当我察觉对方打算开口叫住我时,喊着「店长~」的声音从反方向靠近,是抱着十几本《Young Jump》的新人工读生小野田。
「青年杂誌区的位置变了吗?《Young Jump》要放哪里?」
「不,是放在收银台前──」
小野田注意到我身后的毛线帽女孩,接着看了看《Young Jump》的封面后,顿时愣住了。他比较了杂誌封面上的女孩和毛线帽女孩两、三次。
毛线帽女孩垂下头来,跑过我的身边,冲出店门口。
「……咦……不……咦?咦?」
小野田一脸错愕地呆立原地,望着店门口,然后视线又垂落到《Young Jump》封面上。「天使降临!全日本都恋爱了」──印着这般粉红色圆滚滚字体宣传词的白色水手服少女,正在杂誌封面上微笑,最下方印着大大的名字「桃坂琴美」。
真厉害──我不禁感叹。
上自眉毛、下至嘴唇全都被厚厚的羊毛布料盖住,仍然丝毫无法遮掩她的亮丽与美貌。
「呃,店长,刚才的女孩是……」
小野田指着店门口说道。我用近乎粗暴的力道,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哦,她在找书,只不过我们店里没有。别说这个了,《Young Jump》是放在收银台前,因为今天是发售日。」
唯有这种时刻,我才会感谢完全不记工作内容的小野田。他打扰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