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那是一片宽敞的绿地。环顾四周,只有被炎炎夏日晒得萎靡不振的草地和四处奔跑的小孩。天空里白云密布,形状好似用扫把扫过的沙地,从云朵缝隙间可窥见淡淡的蓝色。青草间的热气闷得直教我喘不过气来。
玲次躺在我的身旁看云。他穿着国中的夏季制服,从前他的个子比我矮上许多。智也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一群看似幼稚园童的小孩,用口哨巧妙地吹奏着〈My heart will go on〉,不过,智也才不可能看那种赚人热泪的电影。发条正在用智慧型手机拍摄周围的全景图,但我们读国中时,智慧型手机根本还没普及,可见这也是我在作梦的证据。俊用木棒在地上画图,一贵灵巧地用双手指缝夹着六根霜淇淋过来,一面分髮霜淇淋一面说:「那边有条河,有好多女生在玩水,我们也过去吧。」玲次回答:「不要,好麻烦。」翻了个身。一只银蜻蜓停在俊用来代替画笔的木棒前端,俊便开始逗弄它。我咬了霜淇淋的尖端一口,迷迷糊糊地暗想自己可以待在这种地方偷閑吗?发条的霜淇淋掉到地上,智也哈哈大笑,蚂蚁立刻聚集过来,见状,俊的眼睛为之一亮。
这是梦。我明白,现在只是暂时小憩片刻而已。
有人在呼唤我。我回过头,寻找声音的主人。「玲次,你叫我?」我询问,玲次一脸不快地微微睁开眼皮,翻了个身背对我。智也正忙着击退试图抢夺霜淇淋的发条,一贵则是和俊一道前往穿着清凉的女孩们聚集的河边。
那么,是谁在呼唤我?
我觉得自己似乎搁下了什么做到一半的事跑来这里。明明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处理,但阳光、柔软的草皮和舒爽的凉风令人心旷神怡,令我捨不得起身。
哎,也罢。
我已经够操劳了,在梦中休息一下,应该没人会责怪我吧?我枕着双臂,仰躺在草地上凝视着天空,脸颊有种被卷积云轻抚的感觉。
又有人在呼唤我了。
我转过头,头髮与青草摩擦,泥土味环绕。是谁?为何呼唤我?我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吗?有什么该救的人、该打的人吗?流血抢钱,将对手打入无声的黑暗之中,就是我的工作吗?
不,不对。我的工作是──
「……店长!」
一道声音传来。
我的工作是──书店店长。
*
当我醒来时,吉村小姐的脸就在身旁。她睁大了哭肿的双眼,泪水滴落在我的脸庞上。
「店长……」
她喃喃说道,接着猛然回过神来,双手摀住嘴巴缩回了头,从我的视野消失。我想坐起来,但是身子完全使不上力。光是微微转动脖子,背部至腰间便有一股剧痛窜过。我痛得受不了,只好放鬆力气,把头枕在柔软的物体上。
陌生的天花板、外露的日光灯、环绕床铺的布帘轨道,以及闻不惯的淡漠气味。
一阵脚步声靠近,围住了我。是身穿白衣的男女。
哦,原来如此,这里是医院。
记忆一面刺激脑部,一面凝固成形。医生询问我的姓名、年龄以及现在是西元几年等问题,不容分说地打破了意识的薄膜,现实感直刺皮肤。我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您还记得昏倒之前的事吗?」医生问。
「记得。我离开书店,被人围殴──」我吞下话语,又说道:「笃志呢?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他也受了很重的伤。」
「他在隔壁的病房。」医生用事务性的口吻说道:「他的伤势比您严重,不过请放心,他没有生命危险,都是能够治好的伤。」
我鬆一口气,把脸埋在枕头里。黏稠沉重的睡意袭来,我连医生所说的话都听不清楚。护士小姐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替我确认点滴,更换腹部的纱布。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头微微转向旁边,只见医生背后是缩着身子、一脸不悦地坐在椅子上的吉村小姐。视线一对上,她立刻把头撇开。
她怎么会在这里?我如此暗想,沉入梦乡。
*
说来令人作呕,头一个来探望我的竟然是警察。
「怎么搞的?直人,金盆洗手之后身手变钝啦?居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从前你不是一向自诩最强吗?」
这个身穿Ralph Lauren休閑西装、好看得过头的斯文男子名叫早濑真澄,是我的大学学长。说归说,他大了我十岁,我们并不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我在学时因故进了警局,当时的承办警官就是这个人,閑聊之间,得知我们读的是同一所大学,而且修过同一位教授的课,意气甚为相投。
「为什么是真澄大哥过来?」我瞪着他那张爽朗的笑脸。「我记得你升任总厅的参事官了吧?以你的身分,还需要亲自向被害者询问案情吗?」
「就算成为参事官,刑警依然是刑警。听说被害者是你,我想顺便挖苦你几句,就自告奋勇跑来问案。」
这话听起来虽然充满税金米虫的气味,不过应该不是真心话。真澄大哥一定是认为要让我吐露案情,唯有亲自出马一途。唉,不过这次就算他亲自出马,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是谁干的,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他还真是开门见山。受伤只有在这种时候方便,我全身上下疲软无力,只要稍微使劲就发疼,因此自然而然变得面无表情。
「唔,不知道耶,我和人结下的梁子实在太多了。」
「现场逮到一个被你反过来打趴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他的老大,什么也不说。你现在直接跟我说最快,要是让对方先说,只怕会说出一堆对你不利的内容。」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自己去逼问那个家伙吧。还有,什么叫『反过来打趴』?我根本是一路挨打。」
真澄大哥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脸,接着垂下视线,轻轻地吐一口气。
「抱歉,说抓到人是骗你的。」
我看你才是离开第一线之后,脑筋变迟钝了吧──我在心里反唇相讥。从前他还待在辖区的时候,套话的技巧比现在高明多了。
「喂,直人。」
真澄大哥往病床探出身子,凑过脸来。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
「你到底惹上什么事?你们不相信警察,自己鲁莽行事,结果造成事态恶化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吧。你不是已经金盆洗手了吗?都三十好几的人,还想当街头霸王?」
「我是被害者耶,真澄大哥,你是不是搞错威吓的对象?」
我似乎听见咂舌和咬牙的声音,然而实际上,真澄大哥只是变得和灰浆墙一样面无表情却又隐约带刺而已。
「我的背又开始痛了。真澄大哥,辛苦你了。」
我按下护士呼叫铃,用这种方式合法赶走不利于己的访客是病患的特权之一。
「我会再来的。」真澄大哥说完,站了起来。
*
我传简讯交代荒川总经理绝对不可前来医院。警察已经出动,若是被他们发现我们之间的关係,那可就糟了。
然而,我却顾此失彼,忘记联络月川组,因此,桶谷组长和他手下的流氓浩浩蕩蕩地跑来病房。
「哈哈哈,直人,你被打得好惨!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你这么凄惨的模样,真爽!好,你总不可能乖乖挨打吧?你把几个人送进医院啦?我从前当杀手的时候,被二十个人包围,用卡拉什尼科夫──」
「桶谷先生,够了,这里可不是单人病房。」
我啼笑皆非地说道。同房的其他三床病人,一看到月川组一行人来探病,便立刻拉上布帘。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笃志的伙伴──「BADLAND」团队当然也来了不少人。
「直人大哥,幸好您平安无事。」
「笃志也被打断了四、五根骨头,不过他已经可以吃饭了。」
「到底是谁干的?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请您下令,让我们大伙一起去修理他们!」
我说过,这里不是单人病房,别大声嚷嚷这种社会观感不佳的话行不行?
非但如此,这帮人居然在探病时间中,轮番前来我的病房。该不会BADLAND的成员全都跑来医院了吧?你们是閑着没事干吗?
谜底不久后便揭晓。BADLAND的一名成员告诉我:
「那些人搞不好还会来袭击直人大哥和笃志,所以探病时间我们都在这里看守。」
我叹一口气。虽然差点开口嫌他们鸡婆,但仔细想想,黑岩等人潜入医院对我们下毒手的可能性确实不是零。我身上只有一些跌打损伤,紧要关头可以溜之大吉,但笃志似乎还站不起来,只能坐以待毙。
「玲次大哥交代我们轮流看守的,请放心。」
「玲次大哥如果也来探病就好了。」
「这次他为什么这么冷淡啊?」
「就是说啊。这次不只笃志,连直人大哥都受伤了耶。」
正是因为受伤的是我,他才不来啊。我也一样,要是他来探望我,我铁定会笑到伤口裂开,再不然就是噁心得呕吐。
「如果玲次大哥和直人大哥都不下令,我们就自己去找犯人,把他们痛扁一顿。」
「笃志被打断五根骨头,我们五十倍奉还。」
「那就是三百根!」
是两百五十根。还有,人类的骨头只有两百零六根。
结果是吉村小姐替我把这些佔据床边大聊血腥话题的蠢蛋们赶走。她这几天都是在晚上七点左右来探望我。
「不要刺激伤患!别带酒来探病!要聊天去大厅聊!你们会吵到其他病人!」
不知何故,BADLAND的成员全都乖乖听从吉村小姐的命令。他们似乎误会了我和她的关係,但我又懒得订正,便置之不理。
「我替你送换洗衣物来了。」吉村小姐把一个大纸袋放在床边的架子上。
「谢谢,真的……麻烦你了。」
说来窝囊,我无法直视吉村小姐的眼睛说出这句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搞不懂。店长跷班去搞奇怪的副业……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等一切结束以后,我会说明的。现在还不能说。」
「这句话我已经听腻了。」
吉村小姐语带怒意地说道。
「每次都随口说说敷衍我,你该受伤的是嘴巴。店里的事不用担心,来支援的茂森先生已经上手了,圣诞季的準备也已完成,年底的排班我也调整好了。就算你回来,也没有工作可做,尽量休息吧!」
「……谢谢。」
我觉得只能说这句话的自己好悲惨。
「我还从你的套房随便拿了些书过来。」
吉村小姐从纸袋里拿出几本文库本,堆在墙边的桌上。
「其他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没有,谢谢你的帮忙。」
「保重!」
吉村小姐离开了病房。直到最后,她不快的语气都没有改变。这也是当然。我叹一口气,仰躺在床上。
我被黑岩等人打伤后,似乎整整昏迷了一天。今天是我入院的第三天,追蹤桃坂宏武的工作都耽搁了。我拿起智慧型手机,发现琴美传给我大量简讯:对不起,都是我害的。我很想去探望您,可是公司不准我去。请别再调查哥哥的事了。对不起,对不起……
光看文字,伤口便开始发疼,因此我并未回覆就关机。
我瞪着天花板自问。
──要停手吗?
良久没有答案。
我用手掌摸索自己的身体。满是绷带和纱布的躯体,胸口一带光是触摸便有股刺痛感。不过,医生说骨头没有异常。双脚虽然无力,但是并非不能动弹。
即使如此,我依然无法立刻得出答案。
桃坂宏武,当时你为何在那里?出现在我的书店外,偷听我和经纪人梅川的对话,看到我以后拔腿就跑。数小时后──我和笃志就被黑岩等人袭击。
你真的是那帮人的同伙吗?是你联络那帮人来袭击我们的?为何这么做?为何跟蹤妹妹,甚至寄出威胁信?我实在不明白,你妹妹是那么想念你啊。
一切都蠢毙了。
乾脆打电话给真澄大哥,说出一切算了。荒川总经理和梅川经纪人也都认为警方介入已是无可避免的事,而且我没有任何袒护宏武的理由。如果我的直觉无误,宏武根本是敌人。
焦躁感滞钝地刺激全身伤口。
我将头转向旁边,脸颊抵着枕头,吉村小姐留下的成堆文库本映入眼帘。她带来的似乎是我最近打算阅读而另外放在桌上的书,都是些美国作家的翻译作品。夹在寇特‧冯内果、钱德勒、柯波帝作品间的,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上下集。
那是桃坂宏武向阅读咖啡馆借阅的小说。
我记得自己也有这部作品,便从书架上找出来放在桌上,打算有空时重看。
我伸出手重新堆叠书山,抽出《航路》,漫不经心地打开封面。
我并不认为阅读同一本书就能了解桃坂宏武的心情,只是随手翻阅而已。宛若将指尖插入与体温同样温暖的水,我逐渐被吸入文章之中。那是欲用科学方法探究濒死体验的心理学家与神经内科医师的故事。威利斯用笔埋下了几乎令人窒息的大量资讯与伏笔,并以幽默与悬疑交织的轻快风格逐步编织作品世界。记忆鲜明地复甦,没错,我想起来了,就是这样的故事。这些科学家为了拯救病患的些微可能性,一面与迷信抗战,一面寻找真实的片鳞半爪。划破船底而出的巨大冰山,湓溢的暗喻奔流。即使身在倾斜的船上,乐团依然持续演奏着讚美歌。
我一阵呆然,把读到一半的上集放在膝盖上。
怎么会忘了呢?为何没有立刻察觉?答案近在眼前,当时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
那是SOS,求救的信号。
当我回过神来,熄灯时间早已过了。我关掉读书灯。或许是因为黑暗降临之故,身体突然感受到一阵寒意。我把棉被拉到肩膀上,发着抖一页一页地翻阅记忆,推敲思索。
我所忽略的事。
以及必须揭发的事。
*
隔天是访客格外众多的一天。
探望我的人原本就络绎不绝,这一天其他床的病患也都有访客,我去上厕所时,在走廊上和许多既非病患也非医院员工的人频繁地擦身而过。下午的探病时间才刚开始,为何有这么多访客?还不到周末啊。
稍加思索过后,我才想到今天是国定假日,天皇诞生日。
这么说来,明天就是平安夜了?看来会是个充满消毒液与小便味道的悲惨圣夜。
琴美的──「Colorful Sisters」的圣诞公演也是明天举行。我从病房的窗户仰望灰濛濛的阴郁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