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了没?』黑岩说道:『我跑去医院解决你这个好狗运没死的人渣,但你居然跑了。以为我閑着没事干啊?杂碎。』
医院──正如玲次推测,黑岩他们跑去医院对付我,然而我不在病房里。
『我当然不能两手空空就回去啊,你懂吧?扑了个空,我心里正不爽,刚好在停车场看到这个眼熟的女人。』
他就这样把前来探望我的吉村小姐给绑走了?我差点捏碎手中的智慧型手机。
我细细地吐了口气,设法让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快想办法。
『我本来想先轮姦一晚,再叫你过来海扁一顿,可是桃坂老太婆传了那封乱七八糟的简讯来。喂,宫内,我说过吧?再多管閑事就宰了你。』
就是这个,还有谈条件的余地。我颤抖着声音说道:
「我还没有报警,看到尸体的也只有我一个人。不过,要是你敢动她半根汗毛……」
『你有立场跟我谈条件吗?』
黑岩怒吼。
「你想围殴我,就说个地点,我会一个人过去,但是你要放了女人。只要你动她半根汗毛,警方就会立刻收到消息。」
黑岩的咒骂声持续了好一阵子,由于他的辞彙实在太过贫乏,我就不详细记述。喘口气之后,黑岩说道:
『我等你一个小时,地点是「工厂」,详情去问桃坂老太婆。你只能一个人来。我讨厌等人,只要等超过一秒钟,就立刻开始「摄影会」。』
我一挂断电话,便揪住时枝的衣襟,将她压在墙上逼问:
「黑岩说的『工厂』在哪里?」
时枝扭动身体,连连咳了好几声才结结巴巴地回答。她说她去那个地方交过几次钱,是北池袋一处废弃汽车维修厂。
我把时枝往墙壁推开,回头对小松崎说道:
「替我看着这个女人,千万别让她联络其他人,要是被那帮人发现知道有尸体的不只我一个人就糟了。」
「……我知道了……呃,请问一下,我搞不太懂发生什么事……」
「打伤笃志的那帮人绑走我的朋友。」
小松崎瞪大眼睛。
「我如果不立刻单独赴约,那个女人会有危险。」
「您自己去?不、不,可是,依那帮人的作风,您会被做掉的。」
「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是在这种圈子打滚的人。可是她只是个普通人,不该被我拖下水。这是我的责任。」
「可是,直人大哥……」
「麻烦你了,要是我到早上还是没有联络你,你就去通知荒川製作公司一个姓梅川的男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
我留下杵在原地的小松崎和依然念念有词的时枝,离开公寓。风变强了,附近的树梢发出不祥的呢喃声,冰冷的空气毫不容情地划裂我的耳朵和脸颊。我来到目白路,跳上计程车。
*
我在北池袋的车站前下了计程车,一面寻找时枝单凭不确切的记忆描述的道路,一面在黑暗中宾士。巷弄狭窄又错纵複杂,沿路前进,常常来到意想不到的场所。地点是废弃工厂,所以也无法查询住址。
路上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到吉村小姐的手机──也就是打给黑岩──询问路径,但是对他而言,我迟到比较有意思,所以他只是嘿嘿冷笑,完全不理会我。即使如此,我的电话并没有白打,话筒彼端传来列车行驶声和平交道的警告声,这代表工厂位于铁路沿线,而且是在平交道附近。非但如此,我在铁路旁奔跑时听见的电车声和电话传来的声音几乎同步,可知工厂就在附近。
我不知道自己在黯淡无光的夜路上跑了多久。寒冷、疲劳、焦躁、愤怒和伤口的痛楚交杂,麻痹了我的大半意识。当我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出现围墙、大门以及另一头的建筑物黑影。
贴在门柱上的招牌因为日晒而严重褪色,几乎分辨不出上头的文字,只能隐约辨认出「维修」二字。
应该就是这里吧,比我预测的还要广阔。我翻越横向推开的大门,踏进厂区。由于四周一片幽暗,我不知道面积有多大,但是看得出厂房不只一栋。左手边有栋大了一圈的两层楼房,透过窗户可看见几盏灯光,入口的大型铁卷门也是半开的。我跑过去,钻进铁卷门,灯光直刺双眼。
「黑岩!」
呼唤声在挑高的天花板虚无地回蕩着。这里大得足以轻鬆容纳一座篮球场,过去大概摆放了千斤顶及吊车等大型器械,现在却是空空蕩蕩。墙边的架子上也空无一物,骨架外露的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大半坏了。
相当于二楼的高度有一条迴廊,迴廊上有几道人影。
「来了。」「他还真的一个人来耶。」「那家伙真厉害。」
是一群穿着运动衫或牛仔外套的年轻人,看来大约二十岁左右,个个眼神兇恶,一贼笑便露出又黑又髒的牙齿。
「上次修理得果然还不够狠。」「宰了他吧!」
「把女人交出来。」我努力用平静的口吻说道:「你们没对她做任何事吧?要是敢碰她一根手指,我就宰了你们。」
其中几个人的表情变得僵硬,大概是前阵子袭击我和笃志的人。只要他们想起我的反击,萌生一丝畏怯之意,就算是我赚到了。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
「如果我在九点前没有传讯取消指令,就会有人替我报警。把女人放了。只要把她完好无缺地交给我,我就取消指令。」
这是种不值钱的虚张声势,不过这些人应该没有判断真假的能力,有助于我争取时间。几道咂舌声传入耳中。
「这些话去跟黑岩大哥说吧。」
其中一人说道,指向仓库深处、正好位于我正面的不鏽钢门。
「反正你也不可能活着回去。」
「你就继续嘴炮吧。」
我承受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嘲笑声,缓缓走向维修厂深处。确认周围,光是我看到的就有八个人,全都拿着武器──锁链、木材,还有一个人拿着上次的电击棒。这里不是大街上,他们也有可能动刀。
无可奈何,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打开门一看,是个十分狭窄的房间,应该是并列于墙边的鼠灰色玻璃门橱柜造成的印象。这里从前似乎是办公室,地板上留有清晰的桌脚痕迹。正面有另一扇门,门上是标示紧急出口的绿灯。
我一踏进房里,左手边就传来一道声音:「店长?」
我循声望去,只见深处有张三人座的黑色沙发,穿着毛皮夹克的黑岩伸长了双脚坐在沙发上滑手机,一旁有个只穿内衣裤的女生蹲在沙发和墙壁之间。
是吉村小姐。她的双手被散发黑色光泽的细绳──八成是电线──牢牢捆住,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望着我的眼神中露出喜悦与安心之色,但我则是因为罪恶感而无地自容,险些撇开脸。
外伤──看来似乎没有,该安心的是我。
「……搞什么,赶上啦?」
黑岩依然盯着液晶画面,恨恨地低喃。
「我都已经準备好要上她了。」
「……店长,对、对不、对不起。」
吉村小姐泪汪汪地说道。你干嘛道歉?过热的无理怒气在我肚子里蠕动。你倒是说说看,你做错了什么?全都是我的错,你只是被害者。干嘛露出那么开心的表情?你应该更轻蔑我、责备我才对啊!混蛋,一切都让我火大。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我忍着几乎快从全身喷发而出的激愤说道:
「放了女人,我就不报警。」
「叫更漂亮的女人过来。你认识那个偶像吧?叫她过来,我就放了这个路人脸。」
「我没跟你谈过这种条件。如果我没有任何动作,就会有人去报警。只要我确认女人逃到安全的地方,我就会取消指令。」
「想想你的立场,垃圾。你以为你能够指挥我?」
黑岩眼中的光芒倏地消失。他站起来靠近吉村小姐,一把抓住她的头髮拉她起身,并揍了她裸露的肚子一拳。
「──唔!」
吉村小姐的身体弯成ㄑ字形,撞上橱柜。由于她的手被绑住,因此是以脸朝下的姿势倒地。
「喂!」
我逼近黑岩,抓住他的手腕,他立刻甩开我,反过来揪住我的衣襟,将我压在墙壁上。混浊的双眼近在眼前,酸腐的口臭令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我不禁想起地窖内的尸臭。黑岩的左手手指上留有几根吉村小姐的头髮。
「冷静点,宫内老兄。我把这个女人剥个精光之后,可是整整忍了一小时,什么也没做耶。现在只不过是揍了她的肚子一拳,你少大呼小叫,杂碎。」
「……你干这种事只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们所有人的身分都已经曝光,警察一出动,你们就完蛋了。」
黑岩勒着我的喉咙,哈哈大笑。
「我已经玩腻啦,太麻烦了。警察?要来就来吧。只要收拾你和这个女人,再堵上桃坂老太婆的嘴巴就行了。」
我感觉到血液因为绝望而逐渐变冷。黑岩把我的身体当成抹布,一面摩擦墙壁一面拖到门边,并一脚踹进工厂里。「店长!」吉村小姐泫然欲泣的声音传来。我栽了个斤斗,倒在混凝土地上。当我撑着手抬起头时,只见黑岩走出了办公室,身上只剩内衣裤的吉村小姐也被他抓着头髮拉出来。一见到她苍白的肢体,迴廊上便传来色眯眯的起鬨声。
我抹了抹被尘埃弄髒的嘴角,站起身来。
这不是可以玩弄小把戏的对手。打从吉村小姐被绑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选择。
「可以开扁了。」黑岩说道。迴廊上的男人有的走楼梯,有的直接翻过扶手跳下来。不只如此,还有好几个男人从我刚才进来的铁卷门缝隙钻进来。最后一人拉下铁卷门,刺耳的金属咿轧声回蕩在维修厂里。
「打了几下自己算,待会儿从打最多的开始玩这个女人。」
「不要~~~~~~!」
吉村小姐的尖叫声成为开打的信号。首先採取行动的是我,我走向距离最近的鼻环男,把脱下的连帽上衣扔到他眼前,趁他视野受阻迟疑之际,一脚踢向他的胯下,并在他痛得跪地时抓住他的脑袋,用膝盖撞烂他的鼻脸。鼻血和断齿四处飞散。
当我捡起从他手中掉落的木材时,包围我的众人一齐发出不知所云的怒吼声杀了上来。愤怒是恐惧的另一面。打人数差距如此悬殊的架,技术和臂力往往无关紧要,只能打精神战,所以我专打脸部。用木材刺眼睛,一抓住头便用膝盖顶、一钻进敌人怀里就使用手肘攻击对方的脸。脸部容易出血,而且容易受伤变形,因此攻击脸部是让对手想起疼痛的最有效方法。我让自己变得更加冷血,一心只想着如何破坏对手的脸。甩动的锁链划裂我的皮肤,铁棒结结实实地打中我的上臂,但我还是踩住了脚,用头槌敲碎对手的鼻樑。我分不清污染视野的红色是我自己的血还是他们的血,只顾着将痛觉排出体外。不能意识到──疼痛就是疼痛,只是一种记号,从远处观看,无论是自己的疼痛或敌人的疼痛,都不过是种意义不明的小污渍。人类花了数万年才获得想像力之光,但是在互殴时,无法抛弃想像力的人便会输。人类绝对赢不了野兽,野兽绝对赢不了机械。我毫不容情地践踏下巴碎裂、蜷曲在地的男人后脑,在混凝土地板上涂抹带血的口水。突然,我的膝盖一软。积蓄的疼痛与疲劳迟早会侵蚀现实中的肉体。我是在入院期间偷跑出来的,很快便会达到极限。
「──你们在搞什么鬼!」
一道骂声响起,是黑岩。我转过头,只见黑岩把吉村小姐推倒在地,大步走过来。我露出了带有两种意义的笑容。吉村小姐暂时不会受到威胁,不过──或许我撑不下去了。那双混浊的双眼,显然是把对于疼痛的想像力留在母亲肚子里的人才会有的眼神。非但如此,他手上还拿着一把和手臂差不多长的扳手。
「对付一个人要花多少时间啊!你们这些喽啰!杂碎、人渣!」
高举的扳手朝着我的额头笔直挥落,我及时握住铁棒格挡。一阵冲击直达腰骨,铁棒弯成ㄑ字形,扳手前端在我的脸部上方数公分处抖动,停了下来。
黑岩再度挥动扳手,铁棒从我麻痹的手中掉落。四周都被包围,我只能正面沖向黑岩。扳手击中我的肩膀,由于打击点在握柄部位,并没有完全反映出力道,但还是教我险些单膝跪地。我朝着黑岩的肚子揍了一拳。扳手掉落地板,发出钝重的声响,但那只是因为打击点离手很近,所以扳手才脱了手,并不是我的拳头奏效。他的拳头随即打中我的脸。我眼冒金星,意识于一瞬间吐出口中,视野转暗,直到撞上混凝土地才又恢複意识。而这一瞬间成了致命伤。
剧痛贯穿我的肚子。
是黑岩的鞋尖。我咳出血沫,倒在混凝土地上。疼痛终于俘虏我的身心。
「别睡啦!」「之前不是很嚣张吗?」
其他人的声音跟着落下来。几个人围住我,对着我的背部、下腹部与后脑又踹又踢。嘴里充满烧灼的铁味。我想站起来,但是身体完全使不上力,只能驼着背、缩起四肢。
「店长,别、别、别打了!」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喂,停下来。」
紧接着传来的是黑岩下流的声音。席捲全身的足球踢风暴戛然而止。
「要是他昏倒,不就错过好戏了吗?压住他,当着他的面轮姦那个女人。」
几个人合力把我的双手双脚压在地板上。我抱着不惜扭断脖子的决心抬起头来,怒视黑岩。鲜血流进我的眼睛里,但是我依然没有阖上眼皮。黑岩抓着吉村小姐的上臂,把她拖到我的面前。
「不、不、不要,住手,请你住手,求求你。」
吉村小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一道骇人的低吼与她的声音重叠,传入我的耳中。我察觉声音是从自己喉咙发出来的,我的全身都因为愤怒而颤抖。
我要宰了你们,现在就把你们全都宰了,只要这个身体能动。快动啊!站起来,要在地上趴到什么时候?混蛋,快给我动起来!就算手脚断了也没关係,立刻给我动起来!
黑岩将吉村小姐的裸体以伏地的姿势压在地板上,扯下她的内衣。她的尖锐叫声刺痛我的耳朵,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
「──啊?」
「臭小子,你是谁?」
「──呜!」
背后接连响起闷哼声及钝物互相撞击的声音,压着我四肢的力道也跟着鬆开。黑岩停下动作,讶异地转过头来。
我使出浑身之力,将自己的身体扒离混凝土地,试着站起来。
下一瞬间发生的事令人难以置信──却是我极为熟悉的现象。一道巨大的影子从我的正上方落下,掠过正要起身的我的鼻尖,猛烈撞上眼前的地板。
是人。
高头大马的男人一个接一个飞上空中,又摔落到混凝土地面上。包围我的众人哑然无语地愣在原地,不过,这样的光景我已经看过许多次。当年,大家都是心怀畏惧地如此形容──
──那家伙一抓狂,岂只是下血雨,还会下人雨!
刚才把我当沙包打的那群人,胆颤心惊地往后退,我可以清楚看见缓缓走向我的修长身影。蓝色系半身外套和黑色皮裤,往后梳的钢铁色头髮令人联想到猛禽的翼梢,双眼宛若用刀子随意划开的割痕一般,散发锐利又粗野的光芒。
「打伤笃志的是谁?不回答的话就把你们全宰了。」
他环顾维修厂内,低声说道。
「玲次……」
我喃喃说道,但喉咙受创,发不出声音。玲次看着我的脸,打从心底不快地歪起嘴角。
「……你要躺到什么时候?栽在这种杂碎手上两次,不觉得丢脸吗?」
为何玲次会跑来这里?我如此暗想,随即想到答案。是小松崎打电话告诉他的。我逼问时枝「工厂」的地点时,小松崎也听见了。
伙伴笃志被打到送医,这小子当然不可能默不吭声。
「我和你不一样,是文化工作者。」
我自然而然地耍起嘴皮子,这是种好倾向。玲次立刻反唇相讥:
「解决这些垃圾就和扫水沟差不多,快点上工吧,文化工作者。」
我们话说到一半,回过神来的「垃圾」之一发出莫名其妙的怪声,挥舞电击棒扑向玲次。玲次压低身子,朝对手的胸口出拳。
玲次不像我那样耍小聪明,他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与速度。只见他缩起壮硕的身躯,翻身窜进对手怀中,下一瞬间,那个有勇无谋的垃圾便浮空了。那是足以刺破内髒的重拳。玲次轻轻鬆鬆地扛起昏厥软倒的对手,将他丢向旁边的另一个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