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地,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为悲惨的正月。在位于表参道的丧家犬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室和发条一起享用外送披萨,是唯一的正月活动。至于我为何沦落到这般田地,是因为发条说「反正元旦没人上班,閑着没事干,我也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而叫我过去,正好我也不想吃医院準备的年菜,便开开心心地偷溜出去。然而,实际上和发条一起蹲在地毯上猛啃玛格丽特披萨之后,又觉得留在医院要来得好多了,至少周围人很多。
「你有看《红白》吗?」
发条一面用手指抹去嘴唇上的橄榄油一面问我。
「怎么可能看?当时我在呼呼大睡。发条,你会看那种节目啊?」
「我只看了『Colorful Sisters』的部分。」
「哦?感想如何?」
「歌唱得很烂。」
这一点我有同感。发条继续说道:
「不过看了以后,觉得现实中的女人其实也不赖。哎,不赖的只有委託你的那个疯女人就是了。」
「她不是疯子。」
琴美只是太过拚命而已,无论是在逃避、掩饰、奋斗或生存等各方面。
她没有疯,精神异常的人无法像她那样悬崖勒马。
发条用鼻子哼了一声。
「话说回来,上新闻快报的时机未免太凑巧了吧?『Colorful Sisters』正在唱歌跳舞的时候,『练马区公寓地下室发现两具尸体』的跑马灯刚好打出来。那是算好的吗?」
「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够算準新闻快报的跑马灯秀出来的时间?当然是巧合。」我回答:「不过,几乎在《红白》播出的同一时间上新闻,应该是经纪公司刻意安排的。不知道是什么用意,他们好像拖延了一阵子才让母亲去自首。」
「哎,不能让事情在《红白》之前曝光的道理我明白。」发条打开第二盒披萨。「要是被迫主动辞演就糟了。不过,为何故意选在《红白》播出时爆出新闻?」
「不是说了吗?我不知道。」
不过我倒是可以推测。无论事情何时曝光,对于琴美的伤害都是无法避免的,所以经纪公司选了个不会妨碍到最近一场大型演出《红白歌唱大赛》,而且又最早的时机。我猜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没有上网看网友们的反应,不过即使过了一个晚上,应该还是闹得沸沸扬扬。可以想像用鲜艳的原色巨大字体打出的体育报标题──
『桃坂琴美(的母亲)杀人(?)』
两具遗体。
一具腐烂,另一具已完全化为白骨。
「这代表──老公也被她杀了,对吧?」
发条满不在乎地说道。
「是不是被杀的还不知道。」
我嘴上说的是持平之论,其实心里认为八成是那个女人杀的。
琴美的父亲,一再对妻儿施暴、好几年前失蹤的男人,其实是在混凝土包围的黑暗中静静地化为枯骨。琴美的母亲为何杀死他,警方迟早会查出来,但我对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兴趣。
我只希望警方查明虐待孩子的是否只有父亲一人。在我看来,母亲──时枝铁定也做了同样的事。
针对那天晚上为何要拿剪刀刺女儿,时枝是这么说明的:
『我叫琴美休学,专心顾好演艺事业,她不听,我一时生气,就举起剪刀来,没想到宏武会挡在中间。当时我气昏了头,剪刀就这么刺下去……』
这番话简直是狗屁不通。为什么会亮出剪刀?为什么狠得下心拿这种玩意儿刺孩子?
不过我们很清楚,世上就是有这种父母。这类人透过凌虐小孩的日常过程来扼杀自己的想像力。我打人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我知道。
我拿着冷掉的披萨陷入沉思,发条带着促狭的眼神询问:
「你和那个疯子偶像没再见面了?」
「她不是疯子。怎么可能见面?我在住院,而她正逢年底,表演一场接一场。」
「不过,她爱上你了吧?」
我把两片披萨一起塞进口中,含糊地点了点头。
应该是吧。自导自演收到威胁信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想把我叫到家里。我和梅川经纪人谈话过后,之所以在书店后头看见她,也是因为她跑来看我。梅川说他们在新宿录影,想必她是换装偷偷溜出摄影棚。
最关键的证据就是她在紧要关头来到北池袋的废弃维修厂的理由。
「直人,她趁着你睡觉的时候偷偷把你的手机设定成可用GPS定位,对吧?那个女人自己还比较像跟蹤狂咧。」
说着,发条嘿嘿冷笑。
说来难以置信,但确实是如此。在我被叫去看《第六感生死恋》并借宿一晚的隔天早上,比我先醒来的琴美,擅自将我的手机设定成可以从自己的智慧型手机追蹤所在位置。
我溜出医院的那一天,琴美换上了宏武的衣服,偷偷跑去医院看我。然而,当时我已经消失无蹤,医生和护士一阵哗然,于是她便靠着GPS追蹤我。
难怪发条说她是疯子。别的不说,如果她一开始没有撒谎,这件事根本不会变得如此複杂。
「哎,无所谓,反正以后不会再见到她了。」
我冷冷说道,用乌龙茶将口中的油腻冲进喉咙里。
「是吗?或许对方不这么想呢。」
「拜託你别乌鸦嘴。老实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毕竟她可不是个好惹的女人。长得一副忍气吞声、胆颤心惊地活在哥哥庇护之下的模样,可是母亲自首后,为了尽量减少对演艺事业的伤害,她居然坚称:「我完全不知道哥哥死了,以为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哥哥只是离家出走而已。」真是了得。
凭着这股坚强,或许她能够存活下来。
我、发条、玲次和琴美都是「存活者」,即使被骨肉至亲殴打痛骂、千刀万剐依然没有死。这全是靠着些许的韧性与幸运,这样的我们只能透过伤痕(SCARS)互相吸引。我祈祷桃坂琴美今后也能够继续幸运下去,希望她在与我无缘的遥远世界,连GPS也找不到的地方得到幸福。
吃完披萨以后,我向发条提起正题。
「发条,你的公司现在有在徵人吗?」
「在我们这个业界,无论哪间公司都在随时徵求即战力。问这个干嘛?你该不会要说想来我们公司工作吧?」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发条大为错愕,频频打量我的脸。
「直人,你知道Java和Javascript的差别吗?」
「不知道,是《星际大战》里的怪物吗?」
发条连吐嘈一下都不肯。
「哎,总之我不需要你。虽然僱用从前对我呼来唤去的人当部下好像挺有趣的,不过我现在没有多余的财力雇一个没用处的人放在公司里。」
「抱歉,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把披萨盒折成好几折。
「书店那边怎么了?因为你惹出这场风波,把你开除了吗?」
「不,老闆什么也没说,只叫我快点把伤养好,回去上班。」
「那你干嘛找工作?」
「我哪有脸继续待下去啊?不光是请假去干流氓工作,还把店员拖下水。」
「她不是平安无事吗?只是被揍了一拳,没被怎么样。」
「这不是平安无事就好的问题。」
发条耸了耸肩,拿起低卡可乐仰头灌了一口。
「反正是你自己的人生,随你高兴。以你的条件,应该有很多黑道想要吧?」
「我才不要加入那种麻烦又骯髒的业界。」
「那就去其他书店,从工读生做起吧。」
闻言,我认真考虑起这个提议来了。
临别前,发条突然问道:
「对了,听说你被痛扁的时候,玲次跑去救你?」
我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一夜在废弃维修厂发生的事,我几乎没对任何人提过具体细节。
「BADLAND的小松崎跟我说的。」
「哦,是那小子啊……」
他帮过我的忙,联络玲次也是为了救我,所以我不好批评他,但依然无法剋制自己不去气他管不住嘴巴。
「哎,我因此得救是事实,不过那小子不是来救我的,是去教训打伤笃志的那帮人。再说,他很晚才来,只是捡我的尾刀而已。我击倒的人比较多。」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说词很逊,不过一牵涉到玲次,我就会变成这种思考模式。发条抖动着肩膀笑道:
「如果是玲次陷入危机,你去救他,他大概也会这样死鸭子嘴硬地说:『他不是来救我的,我没有靠他救,我比较佔上风。』」
「是啊。」
发条特地送我到办公室的入口大厅。
「虽然这次我只帮了一点小忙……」发条说道:「但是很久没这样了,很开心。下次又有签名书或签名板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
「我不是说了?我要辞掉书店的工作啦。」
「哦,对喔,那你还是去别家书店工作吧。」
「我不知道基层工读生有没有机会拿到这类东西,哎,总之我会考虑的。」
发条露出讽刺的笑容,回办公室去了。我合拢大衣前襟,围上围巾,朝着车站迈开脚步。
路上,智慧型手机响了,是琴美传来的简讯。
『新年快乐。』她在开头如此写道。『这次承蒙您帮了我许多忙,我想接下来应该会有各种无法想像的难题等着我。警察来找过我一次,我还没去面会妈妈。害得「Colorful Sisters」的其他团员也被媒体追着跑,真的很过意不去,不过我会加油的。总经理、梅川先生还有其他许多人都这么帮我,我会撑下去的。啊,当然,宫内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喂,我可不会再帮你了─我对着简讯无声地反驳。工作已经结束,酬劳也已经领了,从此以后就两不相干。我滑动内文,只见下方写着:『下次一起看《铁达尼号》吧。两个人一起看,或许会有不同的感受。』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仰望灰濛濛的寒冬天空。
*
想当然耳,自元旦以来两度开溜的我一回到病房,就被护理长叮得满头包,还被威胁:「你想住院一辈子吗?」整个新年期间,我都是在病床上度过。我不觉得自己的伤有那么严重,但是腹部被踹,似乎伤到了内脏,血尿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伤势比我严重的笃志反而先出院。
空閑时间很多,我便把看到一半的《航路》看完。这是一本好小说。结构如此庞大複杂,目的地却十分明确,没有丝毫摇摆。这个故事本身就像一艘大船,寻找求助之声的漫长旅途的航路。
她正是在求助──我如此暗想。
琴美的委託全都是谎言,因为制裁跟蹤狂的正是假扮成哥哥的琴美自己。虽然如此,她却拜託我找出哥哥,加以制止。
我没能看穿她的谎言。
琴美和荒川总经理一起来到书店时撒的谎,我一眼就看穿了;但是当天晚上她来到我的住处时所撒的谎,我却深信不疑。
我想应该是因为当时琴美说的是真心话。
找出宏武。
制止宏武。
我想起琴美曾说她害怕假扮哥哥以后开始使用暴力的自己。她大概很痛苦吧。必须有人埋葬宏武才行。
我把看完的《航路》放回墙边的桌子上,拿起冯内果的《猫的摇篮》。这也是从前读过的书,但是已经记不得细节,应该可以好好享受。医院的夜晚还很漫长。
*
BANDLAND的成员依然轮番来探望我,我还没开口询问,他们便主动告知黑岩等人的下场。帮派所有成员都因绑架、强姦未遂及伤害罪嫌而被逮捕。不过,警察来到废弃维修厂时,现场已是尸横遍野,站着的人只剩我、玲次和吉村小姐,我们或许会被判定是防卫过当。
哎,这样也无妨。
反正我早就有前科,书店工作也要辞了,不会再给正当人增添更多麻烦。虽然我已经添了够多麻烦。
月川组的桶谷组长似乎也听到我要辞去书店工作的风声,大过年的便跑来挖角。警视厅的真澄大哥也一样,彷佛在强调警察没有新年假期似地,每天都跑来问案,顺便说教。
不过吉村小姐连一次也没来探望我。打从那一夜以来,我和她完全没有见到面,就这么迎向出院日。
*
一月八日清晨,我去了「鲸堂书店」一趟。
我从新宿站东口走到青梅街道,和在歌舞伎町喝了一整晚的醉汉,与睡意浓厚、眼皮沉重的上班族,于斑马线上错身而过。冬天的阴暗天空看起来比平时低矮许多,林立的摩天大楼宛若局促地弯着腰一般。
我已经打电话向老闆志津子女士表达辞职之意,她只回一句「哦,知道了」。但就这样离职未免太过草率,所以,我今天打算前往大楼的办公室致意,正式递出辞呈。在那之前,要先去书店一趟,回收我的私人物品。
我刻意选在店员都尚未出勤的清晨,然而「鲸堂书店」的里间居然亮着灯。我悄悄走入,正在穿围裙的人回过头来。
视线相交,双方都僵住了──是吉村小姐。
「……新年快乐。」
先开口说话的是吉村小姐。
「你出院啦?伤势已经不要紧了吗?」
她的口气恭而不敬,像是基于礼貌、无可奈何之下才问问。
「……啊,嗯,托你的福……你呢?你也受了伤吧?」
「我只受了一点跌打损伤和擦伤而已。」
「这样啊,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