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未来和训训穿过天窗玻璃来到北圆顶外面,拖曳着光的尾巴,上升到东京的天空。
他们不停地越飞越高。
「哇!未来飞行!」
训训俯瞰底下的东京夜景,兴奋地喊。
然而当他抬头看上方,却感到诧异。
「……咦?」
不知为何,天空中也有地面,云层间出现月光照亮的草原。
「咦?我们该不会正在往下掉?」
「没错!」
训训发出悲鸣。
「哇啊啊啊啊啊!」
他们不断往草原上的一棵树坠落。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呃……院子里的黑栎树?」
「看起来是黑栎树,实际上是我们家的历史索引。」
「索引?」
未来在剧烈吹拂头髮和衣服的风压中,仍旧注视着正下方。
「图书馆不是有整理书籍的索引吗?就像那样,我们家的现在、过去和未来全都变成卡片收在那里。我们得从里面找到哥哥所在时间的卡片……」
「找不到的话呢?」
「就回不去了。」
「什么?」
「要跳下去啰。」
「哇啊啊啊啊!」
两人从黑栎树正上方疾速跳下去,发出「沙沙」声穿过坚硬的黑栎树叶形成的隧道后,眼前突然变成白色。这里是巨大的球体内部,圆环状的演化树呈几何排列,俨然是超现实的空间。
「啊……!」
训训说不出话来。
从圆环分歧的树枝一再分歧,一直延伸到尽头。在多到令人晕眩的反覆分歧之后,每一根枝头都标示一片绿叶,宛若标记一般。叶子一端有标籤般的突起,上面刻着类似住址的记号,真的就像索引一样。未来的未来和训训飞入无数叶子当中的一片,眼前再度变成一片白色。
燕子大幅飞跃向前,眼前出现几朵云缓缓飘过天空的景色。他们跟在倾斜翅膀的燕子后方下降。云层下方是某个乡村的田园风景,沐浴在夕阳光线中。未来的未来与训训缓缓地从天空下降,逐渐接近聚落中的小学木造校舍。宽敞的操场上,有一个骑着小型脚踏车的少年,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你看到脚踏车了吗?」
「嗯。」
「那是爸爸。」
「什么?」
在训训惊讶的同时,脚踏车重重地摔倒在地,男孩被抛到操场上。瘦削的胸膛不断喘气,戴着眼镜的脸难过地扭曲,眼中泛起泪水。
「事实上,爸爸身体很虚弱,上了小学还不会骑脚踏车。现在正在边哭边练习。」
「爸爸……」
训训想起自己还不会骑脚踏车时,爸爸曾经拚命帮自己加油,忍不住把双手放在嘴边喊:
「加油!」
未来也同样地把双手放在嘴边一起喊:
「加油!」
两人朝着双手摀脸偷哭的男孩一起喊:
「加油!」
燕子的影子通过男孩上方。
这时,景象有如被摇动般大幅扭曲。他们转眼间又回到附标籤的树叶并排的演化树空间,在空间中高速移动。
「啊啊啊啊啊!」
两人再度飞入另一片叶子。
他们在云层中跟随燕子大幅迴旋,朝深山的溪流沿岸下降,看到林间有一处青草茂密、看似运动场的地方。
在其中一角的栅栏旁边,有一名发色光泽亮丽、髮长及肩的男孩,和一名妇女一起仰望天空。男孩穿着菱形花纹的背心和短裤,脖子上绑着红色丝巾,宛若某个国家的王子。一旁的女人怜爱地搂着男孩的肩膀,表情显得很难过,但男孩不以为意地继续抬着头。
「那个小孩是谁?」
「是小悠。」
「什么?」
「小悠马上就要离开狗妈妈,来到我们家──」
「小悠……」
刚刚看上去还是男孩的外貌,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小狗。它被狗妈妈怜爱地舔着,似乎觉得很痒般扭动身体。
训训忍不住喊:
「小悠~!」
景象再度晃动,转眼间他们又回到演化树的空间。
「啊啊啊啊啊!」
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前进,飞入另一片叶子。
燕子穿过灰色云层下降。从天空状况来看,似乎随时要下雨。
「啊……」
有个女孩蹲在家门口,训训立刻看出那个女孩是谁。
「……妈妈。」
女孩手上有一只幼鸟,一动也不动。地面上有斑斑血迹。女孩用哭肿的眼睛仰望天空。训训想起女孩家门口有燕子的巢。雏鸟是从巢中掉下来的吗?未来像要回答他心中的疑问,对他说:
「她拿在手里的……是遭野猫恶作剧的燕子雏鸟。妈妈原本那么喜欢猫,可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变得不太喜欢猫。」
现在家里的确只有狗(也就是小悠)没有猫,原来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好几只燕子的影子飞过女孩上方。景象大幅扭曲,他们又回到演化树的空间。两人再度飞入无数叶子当中的另外一片。
轰……轰……
远处传来低沉的声响,每一次声响都造成空气震动。
他们从上空缓缓下降,看到横须贺空中瀰漫无数对空炮火的烟雾。震动来自炸弹。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八日,下午三点三十分左右,横须贺军港,阴天。好几道水柱朝着战舰「长门」溅起。海面上有一名青年的身影,在溅起的水花中漂浮着。
时间追溯到更久以前。
青年十八岁时成为徵用工人,进入矶子区填海地区的航空引擎製造公司。公司内部有开发新型引擎的计画,他被告知将成为助手参与该项计画。然而,引擎在层层审查之后没有获得採用,无法继续进行研究。
后来,他加入中岛飞机生产的荣21型及31型引擎组装工作。随着战况变得激烈,公司里年纪较大的人纷纷被动员当兵,其中也有第一级的熟练工人。公司为了填补人力,便指派不够熟练的年轻人替代。恶性循环当中,二十岁就当上组装长的青年只能拚命努力因应。
战局一路恶化,到了一九四五年,已经没有可组装的引擎,青年终于也被徵兵。他被编入水上部队成为维修兵。水上部队是以搭载改良卡车引擎的合板小艇载运炸弹、进行自杀攻击的队伍。这是为了预防敌国进攻本土而编製的众多特攻队之一。
青年前往长崎大村湾接受简单的训练后,回来被编入第××特攻战队第××突击队,为了领取特攻艇而来到横须贺海军工厂。回来当天,青年曾从海上仰望系留在码头做为防空炮台的「长门」舰桥。这艘船舰涂上迷彩色做为伪装。
巧合的是,当天下午美军第三十八机动部队便攻击横须贺军港,主要目标是「长门」──
轰……轰……
远处传来低沉的声响,每一次声响都造成空气震动。
「呼……呼……呼……呼……」
青年发现自己漂浮在海面上,周围漂浮着被破坏的「长门」第一舰桥大量残骸及士兵尸体。他领取的合板制小艇被烧光,连碎片都没有留下。青年下半身受伤,流出的鲜血溶入海中,然而他连确认伤口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变得朦胧。
「呼……呼……呼……」
他觉得自己死定了,这样就结束了。他回顾自己短暂的人生。没有任何成就,连一件事都没有完成。难道说真的就要这样结束了吗?在濒死的关键时刻,青年朝着天空发出超越常轨的大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右手举向天空,海水滴落在他脸上。在指尖上方,厚厚的乌云出现裂缝,有一瞬间照射出强烈的阳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把举起的手挥下来,奋力拍打水面,溅起激烈的水花。青年只凭着手臂的力量,游过到处漂浮着残骸与尸体的海面。
轰……轰……
炸弹的声音震动海面──
燕子穿过白色云层,倾斜翅膀边滑翔边降低高度。他们看到和河岸上宽敞河流平行的铁路。车站前密集排列着传统民宅的屋顶。从那里往郊外前进,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稍微偏离干线道路,有一栋格外大的住宅。
这片地区虽然也曾经是炮击的目标,但和其他城市相较,没有受到太大损害。一九四六年八月,战火已经无影无蹤。
未来和训训从傍晚的天空缓缓下降。
训训记得自己曾看过这栋建筑的石墙、松树、以及外国制的特殊磁砖。门牌上写着「池田医院」。当时女孩曾带他来这里,把信放入当护士的曾外婆鞋子内。
门前站着一名穿着无袖上衣的男人,以及穿和式工作裤及围裙的女人。傍晚的阳光将影子拉得很长。男人身旁停着那辆试作机车,也就是说男人就是那名青年。他指着道路前方的树,似乎在跟女人说话。青年问:「到那棵黑栎树就行了吗?」但不等对方回答就蹲下,双手手指贴在地面就定位,然后看着女人,像在催促「快点」。女人显然顾虑到青年的脚而踌躇,但他本人像是毫不在意。女人无奈地叹一口气,以站姿就定位。喊了「预备、跑!」之后,两人开始奔跑。相较于女人围裙随风飘扬的轻巧跑姿,青年拖着右脚、上半身前后摇摆,跑得很笨拙。他在那场炮击中伤到髋关节,赛跑时明显处于不利。这时,女人在稍微超前的地方停下脚步,等候青年追上,目送青年摇晃着身体拚命跑过自己身旁后,她才再度奔跑。
在黑栎树形成阴影的道路中央,青年躺成大字形,胸口大幅起伏,不停喘气。跑过来的女人从中途就用走的,来到青年旁边压着裤管蹲下。青年起身调整呼吸,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阿惠,你跑得真快,我还以为自己会输。」
女人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把手放在嘴前笑着说:
「……呵呵呵,真好玩。」
未来从上空凝视这幅景象,喃喃地说:
「曾外公要是当时没有拚命游泳……曾外婆要是这时没有故意跑慢……就不会延续到我们。」
女人缩起身体呵呵笑的可爱姿态,似乎显示她也喜欢这名青年。
「像这样微小的事件一直累积,才会形塑成『现在』的我们。」
「……」
训训缓缓转向未来问:
「现在……?」
他想问,是谁的「现在」?
这一瞬间,景象晃动并大幅扭曲──
夏季的天空在闪耀。
这里是和平常一样的矶子区早晨风景。
和平常一样,究竟是和什么时候相比?譬如说,宾士在根岸线的浅蓝色线条E233系电车已经退役,换成新型列车。譬如说,这一区出现好几栋新的办公大楼和高楼大厦。除此之外,处处可见彷佛和现在相同,但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不过一一列举这些差异有什么用?任何事物都会一点一滴地变化,彷佛要避免被发现般,刻意屏住气息。
阶梯状的屋子仍旧矗立在南面斜坡,橘色屋瓦也保留下来。
中庭那棵小小的树变得比以前稍微高大,不知何时已经超越挑高的天花板,向外伸展茂密的枝叶。
在这棵树前方,站着一名身材高挑的男生。他就是当时坐在无人车站候车室的高中男生,左手挂着运动风格的背包。
有人朝着他白色衬衫的背影呼唤:
「哥哥。」
穿着夏季制服的未来从玄关爬上中庭。高中男生明明听见了,却故意没回应。
「……」
「爸爸和妈妈在叫你。」
「你啊……」
「怎样?」
「早餐至少要坐着吃吧?」
他看着未来手中的香蕉说。
「你要吃吗?」
未来递出香蕉。
「不要。」
高中男生说完就走到下方的玄关。未来悠閑地目送他。这时──她忽然好像发现什么,望向这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