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泽老师为人温和却很容易动怒,当他生气的时候,会以教鞭打学生的头,常常用力把人打到头晕。不过,我很喜欢中泽老师。为了尝尝被老师打的滋味,特地折了一根种在我家庭院的棕榈树树枝给他。老师总是笑嘻嘻说:
「谢谢。这东西最适合打头。」
说罢作势要打我的头。虽然我经常不乖又任性,老师好像也拿我没办法,但我自信老师很喜欢我,因此每当老师看到大家不乖,气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同学都怕得缩在一旁,只有我毫不在意地笑着看他生气的样子,以致有一天校长来巡堂时,老师抱怨对我这个神经迟钝的孩子,实在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校长走到我身旁,对着正开心听老师向校长报告自己事情的我,问:
「你不怕老师吗?「我一点儿也不怕老师。」
「为什么你不怕老师?」
「因为我认为老师也是人啊!」
校长与老师相视苦笑而沉默。当时我已经看出大人在装腔作势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滑稽的孩子心,所以我不像其他孩子般对大人有什么特别的敬意。
日子在平静中度过。后中日甲午战争爆发。由于我患了严重的麻疹,休息好几天才去学校。上学那天,才发现我们的班主任换人了。听说中泽老师被徵召入伍。平日中泽老师常常讲军舰的故事给我听,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他是隶属海军舰队的军人,后来生病才转为后备军人。那个讲《西游记》给我们听,一边舔画笔一边画漂亮图画的老师,除了会以棕榈树枝打人的头外也没有什么缺点。我非常喜欢他,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这种感伤让我觉得很悲哀,下课时拜託同学详细告诉我中泽老师离开时的情形,可是他们只顾赶快跑出去玩。老师离开也还不到半个月,看来大家都把他忘记了。那些硬被我拉住的人认为被妨碍到而心生不满,毫不带感情地呆坐,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一阵子后,才有一个同学终于想起一件事,说道:
「那天老师穿狮子毛的外套。」
其他同学也异口同声说:
「对、对、对,狮子毛。」
「对、对、对,狮子毛。」
简直就是一群笨蛋,竟然只记得狮子毛(不过,我猜这群笨蛋肯定弄错了,可能根本不是狮子毛吧),其他的事全忘了。他们这种态度,让很想知道详细情形的我感到非常焦急。终于有一个同学说:
「老师对我们说,老师要去打仗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跟大家见面,以后你们要乖乖听新老师的话,认真读书成为有用的人。」
听到这,我忽然泪流满面。同学们都獃獃地看着我,有的人还轻蔑地笑我。他们体会不出我为什么哭,所以才严守老师教导大家的训示——「男人三年只一哭」。
2
对我而言,更不幸的是我不喜欢新任的丑田老师。这个老师会柔道,学生都很怕他,他也很喜欢炫耀自己精湛的柔道和防身技术。老师除了曾讚美我图画得比他好而给我一个三重圆圈外,我丝毫无法从他那里获得任何知识,所以我不喜欢他,也许他也不喜欢我吧!不知不觉间我和他变得好像仇敌。
日本和中国开战以来,同学们整天都在谈论「大和魂」和「小中国」,加上老师也像放狗咬人般不断评论「大和魂」和「小中国」,我打从心底就很讨厌这种言论。老师每次都讲元军和讨伐朝鲜的故事给大家听,却不讲豫让复仇和比干挖心的故事。唱游课里,老师教大家唱战争歌,也教大家跳那种很无聊像体操的舞蹈。同学们都以好像要迎战不共戴天的「小中国」来袭般耸肩、张开双臂,用力踏着几乎把草鞋踏破的激动脚步,在尘土飞扬的教室里疯狂跳舞。我觉得跟这群家伙一起跳舞真是可耻,故意以不和谐的高音乱唱一通。原本就很小的运动场,也有很多同学扮演加藤清正、北条时宗*等英雄,然后把胆小的同学视为「小中国」而抓去斩首。街上,原本挂在书画店门口的千代纸各种美女图,都换成枪林弹雨等无趣的图画。眼睛所看到、耳朵所听到的一切情景和物品,让我觉得很生气。有时候,我还看到同学聚在一起,以他们一知半解的谣言谈论战争。当我讲述跟他们不一样的看法,认为日本终究会被中国打败时,他们对于我这个料想不到的大胆预测感到惊讶而面面相觑,不过他们那种可笑又可贵的同仇敌忾情操,很快就高扬到无视我这个班长的权威。有人故意大声对我说: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注:加藤清正、北条时宗都是日本历史上的战将。]
有人则是摩拳擦掌,还有人模仿老师的口吻说:
「你不知道吗,日本人具有大和魂。」
我一个人难敌众人的攻击,但对他们越来越反感,也更确信地断言道:
「日本肯定会被中国打败,肯定会被中国打败!」
然后,我坐在这群异议分子当中,绞尽脑汁想打破他们那种毫无根据的主张。大部分同学连挑着读报纸都没有,也没看过世界地图,没听过《史记》《十八史略》里的故事,所以大家终于被我一一反驳而勉强沉默下来。但心怀不满的他们感到非常不舒服,下一堂课时马上向老师告状:
「老师,阿□说日本肯定会被中国打败。」
老师一如往常般高傲地说:
「日本人具有大和魂。」
他也一如往常以难听的话大骂中国人。我对老师的胡言乱骂感到很不舒服,忍不住加以反驳道:
「老师,日本人具有大和魂,中国人应该也有中国魂吧!日本有加藤清正、北条时宗等英雄,中国也有关羽、张飞等英雄啊!我记得老师曾经讲上杉谦信把盐巴送给敌人武田信玄的故事*给我们听,还说那就是怜惜敌人的武士道精神。你为什么经常骂中国人呢?」
[*注:传说上杉谦信曾在两军对峙时,认为百姓与战争无关,在武田信玄无盐时将盐送给对方。]
我一股脑把所有的不满倾诉一空,老师听完后愁眉苦脸说:
「阿□没有大和魂。」
我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已经暴露出青筋,但我无法把所谓的「大和魂」这种东西拿出来给他看,只是满脸通红而沉默。
虽然,战争伊始,「忠勇无双」的日本军打败中国军,我的预言并未实现,可是我对老师的不信任和对同学的轻蔑,也没消失过。
因此,我不想跟同学一起玩,不知不觉跟大家渐渐疏远,常常看不起他们而加以嘲笑。有一天,一个老师看到我独自站在走廊,倚在长年被那些顽皮鬼擦磨得闪亮亮的扶手,望着在藤树花下玩耍的同学,露出讥笑的神情,突然问我:
「你为什么在笑?」
我回答:
「那群孩子玩耍的样子很可笑。」
老师也笑出来,说:
「阿□也是一个孩子啊!」
我认真地答道:
「孩子是孩子,但我可不像他们那群笨蛋。」
「你真是难搞啊!」
老师丢下这句话后,就走进教师办公室,把这件事告诉其他老师。我想自己可能是一个让老师很头痛的学生吧!
3
我完全看不起所有同学,却以早熟的心思打从心底同情那群笨蛋中的笨蛋,也就是那个姓蟹本的同学。他几乎就是一个白痴,从身材看来,年龄应该是十六七岁吧!听说他留级过两三次才升级,以致现在才会跟我们同班。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就跟世上所见的白痴一样,容貌相当稚气,所以也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年龄。因为他圆滚滚的脸上有一颗蚕豆大的黑痣,大家都很喜欢他。我曾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蟹本,你的脸颊上有一滴墨汁哦!」
他发出呵、呵、呵的笑声,慢慢地说:
「那——不是——墨汁,那——是——黑痣。」
他把一个跟自己身材完全不搭、没有拨珠的小算盘随意歪歪斜斜戴在身上,上课时觉得无聊就跑回家去。总之,人们通常会去怜悯比自己笨拙的人,也因为大家这种卑鄙利己的同情,使得蟹本成为全世界最自由的人。不过,他当然也不是每天都很快乐。当他不快乐时,大概就不来上课,即使来上课也紧绷着脸趴在桌上,然后不知为何突然就哭出来,一定得尽情发泄后才会停止哭泣。等到他把心中的悲哀全都以哭泣的方式发泄出来后,他就把小算盘挂在肩膀上,打道回府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找他搭讪,他也不会露出不幸的人常有的纯真笑容,而是发出好像鹦鹉的叫声把人赶走。但是,在他心情开朗的时候,纵使没人要求,他自己也会主动提议道:
「我想当你们的马。」
他身材魁梧、力气大、胖嘟嘟,所以骑在他所扮演的马背上,会觉得他真像一匹优秀的名马。不过,当他瞬间不感兴趣时,纵使双方大将正战得难分难解之际,也会突然直立起来,一动也不动。所以他也是一匹难以驯服的悍马。
蟹本具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默,眼泪就来自那个沉默中。我企图了解为什么会如此的理由,因此不在意他人的嘲笑,故意接近他。我趁他心情开朗的时候,对他说「早安」「再见」等简单的问候语,可是他好像帝王对臣子般,连点头的简单回应都没有。我也不在乎他没有任何回应,依然经常向他打招呼。有一天,蟹本离开那张好像被虱子粘住般的桌子,悄悄地走到我身旁,以口齿不清的语调说:
「阿□——真——是——好人。」
然后轻声笑一笑,就走开了。这件事让我高兴到差点跳起来。因为他所说的完全都是真心话。那时候我已经清楚知道人们经常在说谎,所以他简单的一句话,令我深深感动,我相信自己可以安慰这个可怜人,于是好像获得黑暗之门的钥匙般开心。我认为现在正是时候,于是就走到他的邻座跟他搭讪,但他只是独自笑一笑,什么都不回应。不久,他沉默地趴在桌上。我实在没办法,终于忍不住对他大声喊叫。如此一来,我所做的一切努力立刻化为泡沫。我也才明白原来蟹本不是没有朋友才孤独一人,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
4
我的哥哥也跟长到他那种年纪的人一样,很想扩张自己的慾望。他以好奇心和亲切心,企图教导我这个各方面都跟他背道而驰的弟弟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原本就喜欢钓鱼到被人家称为钓鱼迷的他,想要拯救日日夜夜堕落于邪道的可怜弟弟。我相信哥哥绝对是为了拯救我(为了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人),所以非教我钓鱼不可。一到假日,他就强迫对钓鱼毫不感兴趣的我(怕他不高兴,只好跟着他去钓鱼的我),拿着钓具一起走路到本所*,那里有很多他所谓最好、却是我最讨厌的鱼池。他在前往本所的路上,趁机指责我帽子戴得歪歪的,连我对大拍卖的灯笼看到着迷,以致走路时左右手臂摇摆得不对称、姿势不好看也要骂。总之,就这样把我从头骂到脚。由于精神不济,又走很长的路,弄得我疲劳不堪。一到鱼池,我才能放下心,但哥哥立刻要我坐在潮湿的鱼池旁。每次我都觉得自己为什么得一整天在这里度过,不禁感到全身乏力。
[*注:指旧东京市本所区。]
满是泥泞又散发臭味的鱼池里的木桩上长满青苔。我看到池塘一隅漂浮着红色腐锈的淤水处,有一只生活在水中的螳螂正在捕食水蝇,田鳖轻巧地潜入水中。光是这些情景就令人感到不舒服,何况附近的工厂还不断发出敲铁板的声音,搞得我头痛欲裂。哥哥称讚我切蚯蚓切得很不错,我却开心不起来。拿着哥哥给我的钓竿,无可奈何地假装专注在看浮标,脑子里不断浮现「为什么我得被哥哥强制变成钓鱼迷呢?」之类的无聊念头。平素近视眼而看不太清楚的哥哥,在鱼池边突然变成什么都看得很清楚。虽然他放着五支还是七支钓竿,不经意间还会注意我的浮标,喊道:
「哎呀!你看,鱼上钩了。」
我钓到鱼,哥哥也要骂我拔钓钩拔得不利落,因此我希望鱼儿赶快脱离钓钩,故意慢吞吞才把钓竿收起来。没想到从水中出现一尾黄色腹部满是泥沙的鱼,我一边觉得这尾鲤鱼够髒的,一边凝视着它。哥哥看我这样子,生气地把一个浮标往我这里扔。在这种情况下,鲤鱼已经逃脱钓钩游回水中了。我就这样辛苦地度过一整天,方才打道回府。但回家时,散发出一股鱼腥味的鱼篓让我很不舒服。哥哥为了藉此机会「教育」我,故意绕道走那些我不喜欢的路,包括有古董店、仓库、货车、水沟等的路,电线被风吹得啪啪响的路,有很多小摊贩的路。我实在累得走不动,却还得小跑步跟着哥哥走,原本路途就很远,这下又故意绕道,以致当我们回到家附近前,已经日落西山。我感到既不愉快又愤愤不平……不久,看到夜空里有一两颗闪耀的星星,想起大阿姨告诉我,星星是神明和佛陀居住的地方,星星。哥哥见我走得很慢,生气地骂道:
「你怎么走那么慢?」
我立刻被拉回现实,答道:
「我在看星星大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他又大声斥责道:
「笨蛋!不是星星大人,是星星。」
真是可怜人啊!如果我必须称这个不知有什么孽缘而得在地狱中结伴的人为哥哥,那么称呼孩子们所憧憬的天空中的冰冷石子为星星大人,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
5
有一次,哥哥也是以学习为名义,带我去海边。哥哥对于我不曾有的爽快答应而感到高兴,其实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我曾有过愉快的海岸之旅,以及有一个我喜欢的哥哥的朋友在那边等我们的缘故。出发前一天,他带我去毗沙门天庙会*买一本《小国民》**给我。翌日早上,我跟着不像平日般严肃的亲切哥哥出门。因为他的样子让我很安心,所以我带着那本《小国民》杂誌出发了。那天是七夕,我看到乡下地方家家户户都挂着以五色细长的短纸条装饰的小竹子,茅草屋顶上的鸭跖草竟然开了花。我充满好奇地看着那些光景看到入迷,不觉脱口而出:「为什么都市没有这种习俗呢?」结果又被骂了一顿。
[*注:日本七福神之一,现在其庙会为正月,五月,九月的五日。中勘助出生时的所在地神田东松下的庙会则是在六日。]
[**注:明治二十三年七月至明治二十八年九月期间所刊行的儿童杂誌,由学龄馆发行,内容以具有教训性质的历史故事为主。]
由于绿田、蓝天、碧海、白帆令我心旷神怡而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想的事情,可是怕被哥哥骂,所以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好一个人独自思索,心中实在很后悔跟他来旅行。但哥哥又骂我为什么不说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老是生我的气,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没问:「为什么火车会运行?」
我们抵达了一个渔村,村子里到处是被随手丢弃的贝壳。我们随后到了一间茅草屋里,茅草屋四面围绕着让人感到阴郁的篱笆墙。除了那个等得不耐烦的哥哥的朋友来迎接我们外,还有一对皮肤晒得很黑的老夫妇和同样黝黑的女儿。由于恰好是午餐时间,好像黑猫般的一家人端出两组膳食给我们三个人。因为这是那家人所用的餐具,等我们用完餐后,他们才能吃午饭,所以就要求我们吃快一点儿。我很焦急,只吃一半就停下来了。
因为房子很小,哥哥和我要搬到距离那里四千米左右的海角。哥哥说他要边散步边跟他的朋友一起走过去,所以我便先坐上乡下人力车出发了。人力车车夫是一个很胖、看起来很老实的人。我并不讨厌他,但车子路过那个让人感到阴郁的篱笆墙越久,越感到寂寞。虽然我努力让自己放鬆,却不由得想起我家的杉树围篱,以及全家在起居室的情景。想到今晚、明晚都不能回家,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不知不觉眼泪就掉在包覆膝盖的围毯上。附近正在游玩的渔家孩子看到我这样子,嘲笑道:
「哎呀!那家伙在哭呢!那家伙在哭呢!」
车夫几次回头看我,为安慰我而开口说话。但他讲的话跟我们所讲的很不一样,我完全听不懂。我看到漂亮的相手蟹从路旁的围墙爬出来,却被人力车的声音吓到而退却的模样,不由得很想有一只螃蟹。不久来到海边,道路沿着小山在岸边蜿蜒前进。我很担心海水涨潮时会挡住去路,车夫却一点儿也不担心,并且不知道在想什么事而慢吞吞地走。当我们穿过一条凿开的道路时,看到哥哥和他的朋友在我们后方,这时我才不哭了。哥哥快步追上,叫我下车。从到处都有岩石的岸边到海里,可以看到很多好像背鳍般的岩礁,被岩礁阻挡、无法前进的海浪好像光头海怪般沖向岩礁而破碎。随着弯曲的海岸,道路蜿蜿蜒蜒,海浪很有节奏地涌上岸边。听到海浪的声音,寂寞之情油然而生,原本已停歇的眼泪再度掉下来。一个海浪冲破后不久,浪花也消失,我还来不及放下心,下一个海浪又破碎。经过一个海湾,转到下一个海湾,听到浪花破碎的声音时,我肚子饿了,脚也酸了。不过,海角离那里还很远,海浪声不断传过来。当我们追上牵着五六匹牝马的人群时,哥哥的朋友发现我在哭,悄悄地告诉哥哥。哥哥回道:
「没关係,不用担心。」
哥哥的朋友几次回头看我,然后停下来,亲切地问我:
「累了吗?」
「身体不舒服吗?」
我老实答道:
「因为海浪的声音让我觉得寂寞。」
听到这句话,哥哥瞪我一眼,说:
「那就一个人回家吧!」
说罢更加快脚步。哥哥的朋友听了我的回答大吃一惊,一边儘可能地让哥哥息怒,一边对我说:
「男生应该要更坚强。」
6
旅馆位于海角起点附近,遍布岩石,远离其他屋舍,显得有点寂静。我们抵达旅馆时,夕阳将沉,被夕阳染红的云朵好像车轮般旋转。云朵的色彩由红转紫、转蓝之后,融合为海天一色,然后就消失了。我倚靠廊柱,看着海浪冲击海角发出粼光的景色,忽然觉得心头一酸,眼泪不知不觉扑簌簌落下。我边把脸贴在柱子上,边希望明天快点到来。山雨欲来风满楼,松林传来阵阵松涛声,虫鸣也响起。女服务生走过来关窗子,我只得进房间,为了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哭相,便拿起《小国民》杂誌。卷头插图是被射中额头的鬼童丸*,一手举起一张牛皮,另一手握大刀,要袭击源赖光**的故事场景。当我一页又一页翻开时,被「少年大鼓」的标题所吸引而开始阅读那篇故事。故事的插图是身为主人公的鼓手举起鼓棒敲打胸前的大鼓,毫不在意那些跟不上的伙伴,径自前进的模样。我在阅读这篇故事时,宛如自己就是那个高个头、迟钝、平素被人当傻瓜的鼓手般,眼泪忍不住又落在书上。哥哥看到这种情景,又大声责骂我。
[*注:鬼童丸为讲述源赖光英雄故事的《古今着闻集》中的一名盗贼。]
[**注:源赖光为平安时代有名的武将,他讨伐大江山的妖怪。]
翌日早上,白雾笼罩大海,白茫茫的海面传来船只行进的摇橹声,让我感到很开心。我看不到船只,却听到船只发出好似幼兽想喝母奶时的叫声。哥哥的朋友过来后,我和他一起到海滨散步。海滨上的白沙、石头,以及被波浪冲上岸的海草都被朝露所润湿,昨晚鸣叫得热闹的小虫,现在只在四处发出唧唧、唧唧、唧唧的轻语。陆地往海中倾斜的海滨之间有沙丘隆起,沙丘上长着杂草和被风吹到紧贴在一起的黑松,还有为了便于将渔船拉上岸或推下海洋的巷道、好似鸟巢般的鱼塘,以及船底进水时汲水用的提桶、绳索,也有海胆和海星等的外壳。不久雾散了,湛蓝的海面上火红的太阳升起,让人开始感觉有些热。此时,从沙丘的小路上走来一群喧哗的渔夫、妇女和小孩,开始拖网捕鱼。大家边随着「嘿咻」「嘿咻」的声音,边平静地一步步把拖网拉出来。海滨上堆积在四处的石花菜被人点火,冒出白烟。不久,哥哥独自在一处岩礁游泳,我跑到下雨积水成池的小水塘里捡石头、贝壳等。那里有很多寄居蟹,乍看之下像贝壳,不一会儿便伸出肢脚,轻快地走起来。这些寄居蟹躲进尖的、圆的还有其他种样式的贝壳里,看起来很有趣。哥哥的朋友不知在哪里捡到一个长约六厘米的大海螺送我,海螺上有两个适合穿细绳的孔,我想回家后把姊姊给我的洋伞的流苏穿上去。从岩礁回来的哥哥看到我双手拿着贝壳和石头,叫我把这些东西都扔掉。我只好露出可惜的神情,将它们一一扔掉,可我实在捨不得大海螺而犹豫不决。哥哥生气地要打我,哥哥的朋友爬过来当和事佬,让生气的哥哥允许我把海螺带回家。那个大海螺至今还穿着流苏,被收藏于年代已久的玩具箱里。
7
哥哥抓住所有机会,热心、细緻周到地严格训练我,却因发生一件事而完全结束两人之间的这种关係。
哥哥渐渐不满足仅限于在鱼池钓鲤鱼,所以开始练习撒网捕鱼。有一天,他一如往常拿着鱼篓,又要带我去附近的河川。走了约五百米的路,跨过一座桥,来到河滩。有人在河滩上晾晒用于製造红白色花纸绳的框子,一排一排的好像盾牌般,不远处则有一台水车。当我看到水车上长长的导水管互相推着排出奔涌而下的水流,感觉那好像是一种生物,不禁害怕到发抖。大水车吐出水花,水花产生水泡,同时又哗啦哗啦不断旋转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水车旁的碾米场散满米糠粉,无数碾杵不停地发出响声,好像独脚妖怪在跳舞。每次我走到那里,舌头上都会有一股苦味和被压迫的感觉。我们从那里沿着河流往上游走的路上有一座堰堤。那座堰堤内的深蓝色水流分成三股,其中一股流往对面的森林,另外两股则是从堰堤口直落到地面,巨大的水流声隆隆作响,水沬飞扬、水泡涌出,水流不但四处飞溅,还溅向悬崖。那些景色让我感受到一种深层的寂寞与恐怖,很想早点回家。有人说那里的瀑布主人是河童,也有人说长达两米的大鲤鱼就住在那里。听说这些事情都是亲眼目击的人所传出来的,还说每年都有一两个孩子被河童诱引,葬身在瀑布里。因此有人为了替那些可怜的孩子镇魂,遂在河边的小砂石地上设置一个塔形木牌。我不由得在脑海中猜想,如今那些孩子到底在哪里?又有什么感受呢?以致连看到随风摇摆的广阔绿田,也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由于我的泪水涌自内心的最深处,所以想停都停不住,为了避免被人看到我泪流满面,只能低头猛盯自己的脚下。我们走进散落在沿途的四五间茅草屋中的一间,那是一家租渔网、卖钓具的店,被阳光晒到褪色的榻榻米上摆放着五颜六色的酒瓶状、香蕈状、圆状浮标,还有线轴、钓竿等钓鱼用具。庭院里的水沟内有鳉鱼、溪虾悠游其中。沿着田间小路种植几棵细细的小栎树,绿田边有被漆黑森林覆盖的丘陵。哥哥拿渔网,我拿鱼篓,一起赤脚从瀑布旁的悬崖往下走,去河对岸的低洼处捕鱼。哥哥撒渔网一直都撒不好,今天却撒得挺不错。他明明很开心,却对我说这实在很无趣。我站在河边阴暗的森林旁,耳朵听着蝉鸣,心里想着田里的紫云英。哥哥偶尔捕到一两尾小鱼,就说:
「我捕鱼的技术进步了,进步了。」
哥哥把捕获的鱼放进我拿的鱼篓里,我为了让那些鱼呼吸,把鱼篓放在流水中。我好像看朋友般往鱼篓窥探时,鱼儿也像我一样胆小,儘管只是听到很小的声响,亦会惊慌失措地胡乱游来游去。其间,哥哥见我并不看他撒网捕鱼的英姿,又开始嘀嘀咕咕发牢骚。
有一天,我站在河流里,为了想捡一颗纯白色的石头而弯下腰,哥哥看到立刻问:
「你在干什么?」
我答道:
「我想捡颗石头。」
「笨蛋!」
这次我不像平日般怕哥哥,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彻底考虑良久。
「哥哥。」
我在他背后轻轻地叫道。
「哥哥可以捕鱼,为什么我不可以捡「你也太傲慢了。」
我冷笑地凝视哥哥的脸,反驳道:
「请问我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哥哥举起手,威胁道:
「我要打你。」
我默默地把鱼篓挂在下垂的树枝上,爬上悬崖往家的方向走去。但是回头看到哥哥坐在微暗的树荫下,突然觉得他很可怜。我想哥哥之所以会说那种话,应该是很寂寞。我站在河岸上大声对他说:
「哥哥,哥哥。我会陪你啊!」
不过哥哥却装出不在乎的模样,默默地準备撒渔网。
「再见。」
我礼貌地脱下帽子向他说再见,然后就独自回家了。从这件事以后,我们俩绝不再一起外出。
8
我家附近有一棵被留下来的桑树。父亲一方面为了有所慰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孩子生活教育,便向附近居民要了些蚕宝宝,给我们饲养。虽然母亲和大阿姨经常说这事太麻烦,其实乐在其中。她们重新体验往昔曾有过的辛苦,却高高兴兴地切细桑叶喂蚕宝宝。当躲在桑叶里的蚕宝宝日渐长大,摇晃着圆嘟嘟的头猛吃桑叶时,我请她们把五六只蚕宝宝放进装羊羹的小箱里。大阿姨告诉我蚕宝宝就是公主变身而来的。所以我每天睡前都会对蚕宝宝说晚安,起床后也会向它们说早安,上学时都拜託家人记得帮忙餵食桑叶。放学回家后,姊姊用手巾覆盖头,把围裙的两端夹进带子,我则抱着竹篓,一起去摘桑叶。我们努力挑选好吃的桑叶,摘到手指头部变成黑色。蚕宝宝从冷冷的嘴里吐出的丝线很漂亮,自古以来等待人家餵养才能活下去的这种昆虫,根本没有自行获取食物的行动力,只能静静地等待人家扔下桑叶来给它们吃。大阿姨却自圆其说地讲出一番道理。
「因为蚕宝宝原本是公主,很有规矩,不会到处乱跑。」
虽然刚开始,我不喜欢它们身上的草腥味以及冷冷的身子,但「蚕宝宝原本是公主」的说法让我变得不在意,而且还发现它们背上的新月形斑纹很像可爱的眼睛。「公主们」历经第四次修行,身体变得透明又纯凈,再也不吃桑叶,左顾右盼开始寻找圆寂之处。我们轻轻地把它们放入蚕茧架里。不久,它们找到舒适的地方,静静地摇着头,开始编织自己即将躲藏的帷幔。起初看起来好像在摇头,渐渐地就没有任何动作。归根结底它们并没使用任何工具,只凭神通的能力便编织出好像稻草捆般的蚕茧,贴在蚕茧架上。我有一种被它们抛弃的感觉,坚持要保存这些蚕茧。但母亲和大阿姨很快就把蚕茧收集起来,放入锅里煮,然后把湿漉漉的薄黄线快速缠绕在框上,如此一来蚕茧就被悲惨地解体了。当蛹形尸体出现时,哥哥把尸体放进钓饵箱,赶紧前往鱼池钓鱼。我则从公主梦里回过神来,蚕丝在织布坊变成一块有着奇妙条纹的布匹。
羊羹箱里有好几颗蚕茧,为留种而保存下来。不知是自己的期待传达到那些蚕茧深处,还是「公主」无法捨弃阳光闪耀之下的生活?总之没多久,她在乌溜溜的眼睛上方画上漂亮的眉毛,展开颤抖着的翅膀,充满新生的喜悦以如同昔日般可爱的姿态出现。她好像旋转般向右走、向左走,四处寻找思念的伴侣。对我而言,这比出现在《竹取物语》中的公主更有趣,让我忍不住去凝视。随着时间推移,蚕变成茧,蛾破茧而出,最后产卵,这个过程让我具备完整的知识。那真是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循环。我希望自己可以一直用孩子般的惊叹来观看身旁的所有事物。人们很容易习惯于很多事情,进而习以为常,不再关心或加以忽视。不过,每年春天看到嫩芽都值得我为之惊叹,因为我们所拥有的知识还没有小小蚕茧所隐藏的内容来得多。
蚕茧羽化时,桑树变少,人手也少,所以我们无法餵养太多的蚕宝宝。因此家人愚蠢地认为,羽化的蚕一定会被麻雀吃掉,便趁着从去年以来就跟「公主」结为兄弟的我不在家的时候,把她们当中的一半偷偷抛弃在屋后的旱田。我去摘桑叶时,偶然发现这种情形,大为吃惊,马上跑回家去向家人报告这件事。家人却顾左右而言他,不想做任何说明。我终于明白这一切,百般恳求家人允许我继续养蚕,不过惨遭家人拒绝。家人明白无论用多么老奸巨猾的诡辩,也无法骗过纯真的孩子,转而採取大声训斥这种常用的手段,企图让我死心。我非常懊恼、憎恨他们,狠狠瞪他们一眼后便疯狂咒骂,并冲到屋后哭泣。如果那时我有捏碎他们的力气,一定把他们系成一串给麻雀吃。从此以后,每天我都在学校假装头痛而早退,替那些摇头要求食物的蚕宝宝摘桑叶。但是虚弱的她们,由于日夜温差大,日渐变少。
一个下雨的傍晚,大阿姨发现无论家人怎么呼叫都不肯回家的我,站在屋后为那群被抛弃的蚕宝宝撑伞。我看到大阿姨,突然放声大哭,抓住她的围裙。有一颗像佛陀般的慈悲心的大阿姨,真的很想帮我忙,却拿不出办法,只能念佛经安慰我并且把我带回家。之后家人发现那里立起一个小石碑,我在石碑上写着「呜呼忠臣楠氏之墓」*。
[*注:作者模仿江户时代德川光圀为彰显十四世纪的忠臣楠木正成所建立的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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