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露莉明明和我一样是农艺队的一分子,却很讨厌花。
「花又不会咬人。」
听我这么说,她立刻激动地反驳。
「避开花朵是我国的传统!」
太丢脸了吧!你这样还算是在联邦历史上恶名昭彰的割耳奈露莉后裔吗!被我这么一挑衅,她反倒显得心情大好。心情好到还给了我糖吃。
「这糖很甜的,你也尝尝看吧。」奈露莉边说边递到我眼前来的糖果酸酸又甜甜,光是含着就不由自主地分泌出不少唾液。
奈露莉露出一脸好美味的表情含着糖,不停嚷嚷:「好甜好甜」,嘴里还发出把糖果咬来嚼去的喀啦喀啦声。不晓得她是舌头的构造异于常人还是说话的方式有问题,反正我完全搞不懂她在说什么就是了。
校内的树木修剪工作是由农艺队一手包办的。
我一直觉得参与这种课外活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休閑娱乐,但我们学校的自治委员们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特别活动队为委员会的下层组织,必须要以公众的福祉为优先。
(第八高等学校校规 第一〇〇二条)
一被这么提醒便无法安坐于室的,就是那个号称「行政小姐」、「会走路的政治体系」夏立克王国王位继承人的小奈露莉殿下。身穿运动服背个竹笼,手里抓着长夹,头上戴着御用草帽,装配军用手套、塑胶长靴,立刻摇身一变成皇家版的拾穗时尚。
「欠缺奉公精神必会招来政策厅对的耽搁纰缪!」
奈露莉如是说,还不断催促正在和学长们讨论修剪区域该怎么划分的我。
殿下,照您这么说,怎么就不想想您捡来的树枝都是谁动手剪下的咧?不了解现场情况的家伙就该乖乖待在园艺界的金字塔底层蠕动啦,你这个傻妞!
我拿着大小不一的园艺剪刀迈开脚步,奈露莉就像聚集在BBQ烤肉上的苍蝇兴沖沖地跟了过来,护卫娜娜伊大人则扛着一把尺寸完全不便携带的梯子紧随在后。她是跟奈露莉一块被送进这所学校的女军人,眼睛周围那两坨鸟漆抹黑的除魔眼妆是她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不过最像恶魔的就是她本人啦。
时序进入五月上旬,春季开得灿烂的花期已告一段落,也是时候开始修剪枝橙了。把生长过剩的树枝剪掉,这么做是为了让明年花期到来时,养分能滋润到该滋润的地方。
环绕于高塔建筑群外围的道路——通称「外环路」,此刻我们正漫步于此。沿着这条石板道建造的就是学生们住的宿舍塔。我们就读的第八高等学校是一所全员住宿制的学校,总共有四百三十二名学生分别住在十二座宿舍塔里。
第七曜日的午后时分,校园内被青春活力中掺杂着倦怠感的微妙气氛包围。今天的课只上到中午,明天就可以放假啦!本该是周末特有的高昂情绪却因严格的外出管制而被苦苦压抑,只能无所适从地飘散在空气中。每到这个时期,学生们会从宿舍塔的单人房里走出来,在高塔周围的草坪铺上草席或摆张椅子,各自用最舒服的姿势享受日光浴。这样的景况在夏季稍嫌短暂的本地并不稀奇,每个人都贪婪地沐浴、享受着珍贵的日光。其中也有人穿着泳衣假寐,若不是酷爱日光浴的联邦北部人,八成就是作风特别大胆开放的学长、学姊。除此之外,也有穿着长袖十分慎重捧着冒烟茶碗的人,这一边大概就是从暖和的南方或西部沿海诸国来的。
八高是一间专门召收同属政体联邦体系王国贵族子女的特殊学校,像我一样的本地居民只佔了全体人数的四分之一。虽然异国的统治阶级和信奉「自由、融洽、博爱」精神的本地居民之间引发激烈的对立也不错,此刻却相处得挺和平融洽。或许是因为小憩在这似乎能持续到永远的温暖日光下,让人不由得也忘却了彼此立场的差异吧。
我宜然自得地踏着发热的石板地前进。第十一宿舍塔的另一头,有一片沿着外环路生长的浅棠矮树篱,这就是我被分配到的修剪区域。
隔着道路,我仔细观察起草木的生态。
「怎么样?」
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的奈露莉用手指顶起草帽帽檐,仰望着我的脸问道。
「要把那种树枝——」
开口的同时,我也重新握牢手里的剪刀,抬腿走向道路那头。摘下一段花朵已然凋谢的枝榲。
「在原本开花的部位留下两、三片叶子,然后把前端剪掉。这里就算能吸收到养分,花也开不了。」
「嗯嗯,这般处置挺得宜的。」
奈露莉扬起老闆在吩咐事情时的那种笑容。
我继续用剪刀修整枝楹,坠落地面的残枝朝气蓬勃地弹跳着。奈露莉手持长夹敏捷地将剪落的残枝夹起来丢进背后的竹笼里。
「再来!」
没把她的叫声当一回事,我仔细地凝神注意草木的生长状况。修剪的工作可不光是把多余的枝叶剪掉而已,还必须考虑到如何让树枝均衡发展,以及预想未来一年的生长状况,然后选择得剪去的部分。修剪草木可说是人类与植物间一场美好的心灵交流作业啊。
「快快快!再来、再来!」
在我背后有个拿着长夹咬牙切齿的家伙。就是没血没泪的奈露工船上的奈露莉船长。她吵闹的叫声实在有够刺耳,让我忍不住抓起落在脚边一朵沾上泥土的浅棠花朝她背上的竹笼丢过去。
「那啦——」
奈露莉用母语发出尖叫,飞也似地逃开了。
在她的国家里,土是一种禁忌。因为地面下是埋葬亡者的世界,一般人是不能碰触的。树木、叶片和果实都是非生物还无所谓,但是花朵的触感、颜色容易使人联想到衣物,因此也让他们觉得很不吉祥。
散落在路面上的花早已失去过往那焕发的美色,这幕光景让我深刻地感受到季节的无常。就像不得不在黯淡的春日与回到天上的美丽少女魂魄一同逝去般,我心中的小天地也被反转颠覆,仰面朝天跌了个狗吃屎啊。
嗯?
我骗人的爱情故事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被颠覆了呢?
一抬起头,就看到护卫少女娜娜伊小妞活像是意气风发的年轻消防队员扛着梯子站在那里。躺在地上的我被笼罩在她的阴影底下,涂得黑抹抹的眼妆此刻看来更显不祥。
「给我听清楚了,敢对殿下无礼,就是对我国的挑战!」
把那玩意称为剑实在太过巨大了(※是指梯子)。我似乎就是被那东西给铲倒在地的。总而言之,还好没把园艺剪刀借给她。爱&和平&放下屠刀——乃是非武装的三大原则。
「在我的国家,那种树木就是要被拔下来当生火的材料!是帮小飞鼠取名的父母啦!」
躲在护卫的背后呛声,奈露莉连这种充满个性的俚语都说出口了。
胡梅也是靠我一个人修剪完成的。
我爬上梯子把长柄围艺剪刀伸出去后,站在遥远下方的奈露莉不停大喊着:「危险!好危险呀!」除了泥土之外,她也很怕高。
被切割的树枝截断面散发出浓烈到教人作呕的树液气味。不知是修剪过树枝或是眼睛已习惯的缘故,就算是枝叶间不见光的部分,我对这株归化自温带地区的树木发展脉络都已一清二楚,从外部无法观察到的枝叶巧妙交叠、分歧的枝干以及摸起来有些粗糙的树皮都温柔地融化了我的内心。
完成工作的我将园艺剪刀顶在肩上,不疾不徐地走下梯子。
「是史坦贝克的六号交响曲。」
奈露莉在地上开始跳起谜样的鸽子大会操。
「交响曲?」
「你没听到吗?乐器的声音啊。」
娜娜伊伸指轻抚左耳的羽毛耳饰。
那是她们国家的传统,切下耳朵作为忠君的证据,但看在像我这样的本地居民眼中,那无非就是落后的证明。遮掩住伤口的耳饰越是奢华亮丽,越是暴露出潜藏在阴影下的野蛮粗鄙。
「这不是广播声或唱片声,乃是现场演奏呢。」
微微挺起胸膛的奈露莉如此说道。
「稍微去见识一下吧。」
割耳的与被割耳的劳资双人组彷佛完全没把这里当成田野劳动的现场,而是正準备去参加宫廷舞会般踩着轻快的脚步往外环路的南边走去。
看到那座舞台时,我才想起班导茉莉老师提过的「大话剧祭」原来已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了。
业余话剧在本地十分盛行。就连非常讨厌受到关注的我,也曾在故乡村子里有过站上舞台的经验。当时我演的可是童话故事《比目鱼王子》的王子角色咧(比目鱼部分)。
本地话剧的特色就是在户外舞台上进行,舞台会被分成右手边——也就是所谓的「舞台」部分——以及左手边的「迴廊」部分。刚才我们被乐声吸引而发现的舞台虽然是标準的本地风格,但跟我故乡的那种相比显得巨大许多,「舞台」上正进行着人民舞蹈的排练,十人共舞一字排开后,舞台两侧仍是保有相当宽敞的空间。
现场有差不多二十个学生都以观看正式演出般认真热情的态度欣赏台上的排练。演员与观众的近距离接触虽然也是本地话剧的特色之一,但也没必要靠得那么近吧……那几个人差不多是紧黏着舞台了。
当郡个女生从右手边登场时,群舞的舞者们立刻接连着往舞台后方退去。
实际上她也只是摆摆动作,不出两、三步便优雅地跳到舞台中央,却不禁让人有种她快从这个物理法则早已乱序的世界飞走的错觉。
盘踞舞台深处的乐手们开始演奏,她也摆出单脚向上高高举起的动作跳跃、旋转。上半身彷佛被从天上垂下的丝线牵住般保持着优美的姿态。
她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令现场观众报以热烈的欢呼,就连有段距离的我与奈露莉也忍不住一起鼓掌。
「每个动作都做得相当準确,对于音乐的演绎方式也很纤细,是很不错的舞者呢。」
想不到奈露莉用她短短的手脚模仿起来还挺有模有样的。
「手脚修长还充满弹性,看来是有好好在锻链呢。」
娜娜伊也跟着说出自己的感想。
接着一名男舞者登上舞台,支撑她不断跳跃迴旋的身体。
「唔唔唔,不只有技巧,连情感的表现方式也很棒。快看,就是那个表情!啊,刚才的视线……!」
奈露莉跳上跳下地对舞台比手划脚,娜娜伊循着她的指尖方向看去,「不愧是殿下。」还随口发表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想。
「本地的人民舞蹈会上也有不错的舞者呢,真让人愉快。」
台上的双人共舞结束后,奈露莉随即大力鼓掌,军用手套上的灰尘也跟着飞扬四散。
眼前的舞台就建在外环路的内侧。应该要从舞台侧边通到后台的休息室还没搭好,连帷幕都只装了一部分,从后面就能把舞台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舞台后方的演奏席里坐着带上乐器的学生们,指挥正把几名演奏者集合起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其他学生则有一搭没一搭地练习自己的演奏部分。
其中那个演奏大提琴的女生——说得再準确一点,那个演奏大提琴的女生头上戴着的头冠看起来相当眼熟。额头上那块几乎跟脸一般大的菱形装饰更是特别突兀。
是跟我们同班的伊=舞同学。
奈露莉朝她挥了挥手,她也注意到我们几个,从那头挥挥手回应。
「伊=舞也要演奏啊?」
奈露莉朝乐队走了过去
「我要帮舞蹈队的表演伴奏呢。」
伊=舞的视线转移到跟在奈露莉身后的我们,「哎呀,雷治,你怎么样了?在割草啊?」
「是剪树枝,真是有够闷的工作。」
娜娜伊发出叹息顺便举高了手中的梯子以兹证明。越是什么活都没干的家伙,越是会看轻别人的工作啊。
「我持别喜欢史坦贝克的六号交响曲,这首曲子很适合用来跳舞呢。」
奈露莉吹起口哨,又跳起刚才跳到一半的鸽子大会操。
伊=舞看着她,不由得露出一脸苦笑。
她也跟我们一样是一年十一班的学生,来自联邦极西部的帕英联合教国。
戴在她头上的◇型头冠是她们国家的习俗,为了保护好那顶大头冠,她无论何时都维持着稳重优雅的举动。除了认真踏实的生活态度外,书也读得很好。真希望那个名字开头是奈的某不法外国王女殿下也能跟人家稍微学习一下
「奈露莉,你刚才有看到那个学姊跳舞吗?」
伊=舞的视线落在不久前还在舞台上展露华丽舞姿的女子身上。此时她正和其他舞者围在一起聊天,不时做出夸张的姿体动作。
「嗯,她的舞真的跳得很棒呢。跟其他人比起来,她的能力更显卓越,应该是挺出名的舞者吧?」
「她是三年级的洁莉·洁琉姆哈学姊,拿过很多了不起的联邦奖座呢。」
听伊=舞说完后,娜娜伊也眯起框着黑线的眼睛注视那位学姊。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她呢……」
上一秒还其乐融融聊着天的学姊忽然扬起手背做出往另一个人脸上打去的动作。
「洁莉学姊在校外是还蛮出名的……」
伊=舞像是对自己如蚊蚋般细不可闻的声音感到难为情般低下了头。
「在我们这群人里,她也……怎么说呢,总之很自我这点是出了名的。」
换句话说,就是个性丑八怪吧。
「艺术家都是这样的。」
奈露莉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应声道。
与舞者们的对谈似乎已决裂的洁莉学姊踏着翩然舞动后的轻盈步伐朝我们走来。
「哎呀,你们是……」
洁莉学姊以让人联想到蕾丝手帕缓缓飘落地面的姿态停下脚步。
「是一年级的奈露莉……还有雷治对吧?」
那双散发出强烈光芒的眼神笔直地迎向我,蘑菇般的形状、充满光泽的发梢还挂着几滴闪亮亮的汗珠。
多完美的髮型呀。
说到哪里完美,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实在无法断言这髮型到底适不适合她这一点就够完美了。就连「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这种平凡的疑问也从脑海里一扫而空。
「刚才欣赏了你跳舞的模样,我是夏立克王国的王女,奈露莉二世。」
奈露莉微微屈膝开口寒喧,背后竹笼里的树枝也跟着发出喀沙喀沙声响。
「我是夏立克王国亲卫队的娜娜伊。」
「我是雷治·雷基伊兹。」
我偷偷亮了一下手中的黑魔法道具「双·破·树·铗」搭配狂野的自我介绍(结果完全不被当一回事)。
「我是贝罗乌斯王国的安查尔公爵之女,洁莉·洁琉姆哈。」
洁莉学姊以舞者在台上经常可见的单手画圈致意动作向我们行了一礼。当她弯下腰时,从质料轻薄的练习服领口可以窥见她的乳沟。
忽然觉得我这放肆身体的放肆部位现在好放肆啊!
「学姊,那个,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怀着一丝希冀——说起来是有点老套啦,不过此时此刻我已经把全部的勇气都赌下去了!「因为人家一直都很在意雷治嘛!」赌在单相思断路器就这么打开的可能性上!
「是从我们班的榭咪·圣妙卡那里听说的,她说:『今年的新生里有两个很嚣张的家伙,他们的名字叫奈露莉还有雷治。』」
先别说第一印象了,光是在先入为主的偏见阶段就被大大扣分了呀。一对上学姊,我就未战先败了。
榭咪·圣妙卡是八高自治委员会的会长。委员会长的宝座原属于另一个学生,但因为我和奈露莉的关係,他成了政治斗争中的牺牲者被迫离职。而坐享其成的继任者就是现任的委员长榭咪。她能登上现在的高位靠得可是我跟奈露莉暗地里的推波助澜,就算不感恩,也该对我们有不错的评价才是,想不到她居然说我们「嚣张」……一直相信对我们抱有好感的人居然在背地里说我们坏话,实在太教人难过了。(例如:「哎~妈咪,明年开始就不要请雷治来参加派对了好不好?」呜哇哇哇!「咦~可是老师跟我说:『让雷治加入你们的小圈圈嘛,所以我才……』啊啊!这次远足我乾脆别去了。」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