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摇晃大地的爆炸声此起彼落,响彻四方。
毁灭的脚步声;失陷的预兆;步向过去心血毁于一旦的终焉序曲。
〈拉塔托斯克〉总部基地如今陷入绝望的境地。
始作俑者是与〈拉塔托斯克〉同样拥有超乎人类智慧与逻辑的神域技术——显现装置的DEM Industry人员。
当然,〈拉塔托斯克〉也不是毫无防备敞开大门。这座基地反倒可说是世上防卫体制数一数二严实的。
利用显现装置形成的对空防护墙,以及层层包围的警戒网。重点还利用了隐形迷彩彻底隐藏所在地点。
重要据点最有效的防卫策略并非遭受任何攻击也不动如山的城墙,也不是能反击敌军的武力——而是不暴露所在地点——艾略特·伍德曼如此认为。
〈拉塔托斯克〉是秘密组织,其目的既非保护国土也非显示力量来镇压敌人。因此,不需要像领主的城堡或国防总省那样象徵性地存在。不,说得更正确一点的话,引人注目反而是致命性的弱点。
所以〈拉塔托斯克〉也只有少部分的机构人员知道这座基地的地点,能探访这里的只限同样展开隐形迷彩的航空机。无论是哪一国的谍报机关,都不知道这个座标有如此大规模的设施吧。
照理说,〈拉塔托斯克〉的仇敌DEM Industry应该也不例外。
然而,「地点隐秘」这道绝对防护墙却轻而易举地被突破。
没错。全拜无所不知的魔王〈神蚀篇帙〉所赐。
「我方并非没有警戒,只是没想到会被袭击得这么惨烈。不愧是艾克啊。」
伍德曼微微耸了耸肩,如此低喃。
这名中年男子将花白的金髮扎成一束。即使陷入险境,他的言行举止依然从容不迫。
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伍德曼是〈拉塔托斯克〉最高意思决定机关——圆桌会议的议长。换句话说,是组织实质上的领袖。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伍德曼都绝不能自乱阵脚。上级的焦躁容易传播给下属,令他们判断失误。伍德曼认为坐在领袖宝座之人到死脸上都必须带着从容的微笑。
而实际上,伍德曼也早已预料到DEM Industry会袭击此地。
既然他过去的盟友也是仇敌的艾萨克·威斯考特得到无所不知的魔王,最想知道的资讯势必是未封印的精灵所处地点,以及——叛徒伍德曼的所在处。
所以伍德曼才移动到这座〈拉塔托斯克〉拥有的设施中防卫体制最严实的基地。
「——笑话。艾萨克才没有想那么多。那个幼稚的小鬼,只是很想向你这个老朋友炫耀他新得到的玩具而已。」
一名站在伍德曼身边的淡金色头髮的女性语气淡漠地如此说道。她的一双美丽碧眼透过细框眼镜的镜片凝视着伍德曼。
嘉莲·梅瑟斯。伍德曼的秘书,同时也是人类最强巫师艾莲·梅瑟斯的亲妹妹。她也和伍德曼一样,曾是DEM的技师,所以对威斯考特的剖析也很一针见血。伍德曼不禁莞尔一笑。
「或许是吧。艾克从以前就是这样。不过,就是这样才恐怖。你想想看,这就等于把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少年扔进一间设有许多核子弹发射按钮的房间。」
「太恐怖、太疯狂了。」
嘉莲嘴上这么说却一脸淡然,将视线落在手持的小型终端机上。接着,她快速操作后,再次抬起头。
「——找到逃脱路径了。这边请。」
「好。资料处理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当然,如果被艾萨克的『玩具』偷看到,我也无可奈何。」
「没关係。那我们走吧。也劝告机构人员前往避难。」
「是。」
嘉莲轻轻点了点头后,将手伸向桌板下方,按下隐藏在那里的按钮。于是,桌子后方的墙壁打开了一部分,出现紧急时刻使用的逃离电梯。
「失礼了。」
说完,嘉莲握住伍德曼乘坐的轮椅把手,直接走向电梯里。
两人进入电梯后,电梯门同时关闭。嘉莲操作设置在墙面的面板,电梯便发出低沉的驱动音朝地下移动。
不久,震动停止,和进来时相反的电梯门立刻开启。前方出现一条一望无际的幽暗水泥路。
「直升机在出口等候。请您现在暂时忍耐一下。」
嘉莲推着轮椅在通道上前行,一边如此说道。
然而——不久后,四周回蕩的嘉莲的脚步声以及轮椅的轮子声戛然而止。
理由非常简单。
因为通道的前方出现一道人影。
「——嗨,艾略特。好久没直接跟你碰面了呢。」
一名身穿漆黑西装的男子面带微笑说道。
「…………」
接着,轮椅的把手传来微微的震动,像是对这句话产生反应。看来就连平常泰然自若的嘉莲也难以面不改色。当然,突然看见「他」出现在眼前,能把动摇之情克制到这种程度,嘉莲可说是胆大如斗了。
「是啊……好久不见了呢,艾克。」
伍德曼呼唤站在前方的男子之名,眯起双眼。
男子拥有一头黯淡旧金属般的灰金色头髮,以及如死水混浊的双眸。如果聚集充满这世界的污秽,硬创造出人形,大概就是这个样貌吧。即使知道自己无礼至极,还是不由得抱持这种冒犯的想法。这个男人——就是给人这种印象。
伍德曼退化的视力,即使透过眼镜也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身影。不过,他的嗓音、举止以及散发出来的异样氛围都清清楚楚显示他就是伍德曼过去志同道合的朋友。
「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条路上埋伏我啊。我还準备了几条骗人的逃走路线,这也是你用〈神蚀篇帙〉的力量找到的吗?」
伍德曼说完后,威斯考特开怀大笑地耸了耸肩。
「不是。很遗憾,〈神蚀篇帙〉被你家的精灵涂鸦了。我之所以会找到这里,全凭我的直觉。只是觉得如果是你,一定会选择这条路罢了。」
「原来如此。对手是旧识,果然难缠啊。」
伍德曼和威斯考特不约而同地轻轻窃笑。
「所以……你究竟有何贵干?若是拜访老友,你这门未免也敲得太粗暴了吧。」
「喔喔,抱歉啊。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把你和嘉莲带回DEM罢了。」
威斯考特像是閑话家常地如此说道。不对,搞不好对他来说,的确是閑话家常的程度没错,就算那意味着一个组织的瓦解。
伍德曼既不惊讶也不气愤。只见他扬起嘴角。
「如果我拒绝,你会怎么做?杀了我跟嘉莲吗?」
「怎么会?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会撇下艾莲,自己过来了。我想尊重你的决定,不会强迫你。但是,既然如此——」
威斯考特耸了耸肩后,倏地眯起眼睛,向前伸出右手。
「〈神蚀篇帙〉。」
然后轻声呼唤这个名字。于是下一瞬间,黑暗在他的手四周捲起旋涡,形成一本书。
「——可以陪我玩一下吗?」
「唔……」
伍德曼看见出现在眼前极为不祥的瘴气团块,将手置于下巴抚摸着鬍鬚,发出轻声低吟。
对手是魔王。如果可以,他不想与之为敌。
不过——在这种状况下,也由不得他耍任性了吧。
「……真拿你没办法。你从以前就不是个听话的男人。」
伍德曼轻声叹息,在手臂施力,慢慢从轮椅上站起来。
不过就在这时,有人从后方抓住他的肩膀。是嘉莲。
「艾略特,不可以。」
「没事的,嘉莲。」
「可是……」
伍德曼露出温柔的微笑,拨开嘉莲的手后,步履蹒跚地走向前方。
「…………顶多,还剩两次吧。」
然后用谁也听不见的细小声音如此呢喃,站在威斯考特的面前。
「好了……开始吧。仔细想想,这搞不好是我第一次像这样面对你呢。」
「这是当然的啊,因为我很弱嘛。像这样站在你面前,我就害怕得双腿发抖呢,艾略特。」
威斯考特打趣地笑道。
伍德曼将嘴唇弯成新月的形状回应他后,从胸口拿出一枚像是金色军牌的东西。
◇
每个人到几岁才开始懂事都各不相同,但若要说我记得最久远的事情,是五岁时发生的事。
记得当时自己已是孤单一人。
并非观念上的问题,也不是想讨论「能理解自己的只有自己一人」这种哲学性的话题。只是单纯地,在认识自己这个人时,就已经没有理应存在的父母兄弟姐妹等家人。
当我知道世上有自己没有的家人这种存在时是什么感觉——老实说,我记不太清楚了。
说得更正确一点的话,是我难以重新用话语形容那是怎么样的感情。
当然,那绝对称不上是舒服的感觉,但也跟单纯感到悲哀或孤独有些不一样,因为那是失去原本就拥有的家人的人才会产生的感情。因为知道家人的温暖,才会感到悲伤;因为原本并非孤身一人,才会感到寂寞。
可能是因为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才会连把那份感情定义为寂寞的资格都没有。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有家人的孩子是「特别」的。因为自己不「特别」,所以也无可奈何。真要说的话,那应该是接近看破和空虚的感觉吧。
——不过,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这样的日子,在某天突然宣告终结。
自己第一次有了家人。
当然,自己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係。只是有一对想要孩子的夫妻非常喜欢我,提出想领养我的要求。
我不记得他们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过程领养了我。不对,正确来说,是自己隐约听到孤儿院的人说了些什么话,但当时的我听不太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那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
自己,懂事以来就孤单一人的自己,第一次有了家人。
这个事实太过冲击,令我恍神了一会儿。
父母,以及一名即将成为手足的女孩。
自己的——只属于自己的家人。
领悟到这一点的瞬间,以及——
(你好。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听到母亲说出这句话的瞬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泪决堤般滂沱流下。
有一种鲜艳的色彩在白黑世界中逐渐扩展开来的感觉。
爱自己的人。
自己可以去爱的人。
我发誓要一辈子爱这些人——父母和手足。
◇
「…………啊……」
士道发出细小的声音,睁开双眼。
「刚才的是……」
感觉作了一个奇妙的梦,既怀念又陌生……非常悲伤,却温暖的梦。
「嗯……」
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士道感觉脸上痒痒的,用手擦拭脸颊。
于是,他发现脸颊被泪水濡湿。明显不是打呵欠会流出的量。看来自己似乎在睡觉时哭了。
「……怎么会这样啊?」
士道胡乱搔了搔刘海,环顾四周。不久后,模糊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
自己似乎躺在床上。冷冰冰的白色墙壁和天花板。这里应该是〈佛拉克西纳斯〉的医务室。
士道慢吞吞地坐起身子,伸了一个大懒腰。僵硬的肌肉微微发疼,骨头轻声喀喀作响。
这时,房门突然开启,琴里和其他精灵走了进来。
「打扰了……士道!」
「喔喔!你醒来了吗?」
所有人惊讶得瞪大双眼。士道面露苦笑朝向她们。
「是啊……刚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