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界樹落葉

艾萨克‧威斯考特在懂事不久后便发现自己异于常人。

他是个才华洋溢的少年，说他是神童、天才之类的，想必也没有人有异议。

在继承魔法师血统的世外桃源也发挥出类拔萃的才智，比同年龄层的任何人──不对，有时候甚至比大人都还能将魔力操纵得出神入化。能与之抗衡的，顶多只有他的师傅、村庄的长老，和自称他的劲敌的艾略特而已。

不只如此，在语学、算术、运动──各个方面，威斯考特都留下了非凡的成绩。

不过，那终究只是程度上的问题。

擅不擅长抓住事情的诀窍。

只是如此而已。至少在这一点，威斯考特从不认为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不管离得多远，只要位于同一条道路上，总有一天会被追上或是追上别人。

不过，威斯考特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没有与其他人相交的歪斜位置上。

最初发现这件事的契机是什么呢──没错，是威斯考特家养的狗死掉的时候。

在威斯考特出生前就一直养在家的那条狗，对他而言是从出生开始就陪伴在他左右的朋友。

当然，威斯考特很伤心。他当时虽然还年幼，却已早熟到能明白生物的死亡。

不过──他的心中却有一股莫名的兴奋感更胜悲伤。

面对父母悲伤的脸庞、朋友们同情的表情、小狗的尸体，以及──自己的悲哀。

他感到一股恐怕会被大家称为残酷、不道德的喜悦。

他不知道这是与生俱来还是环境所造成的，却是明显的差异，身为生物的缺陷。

话虽如此，威斯考特当然没有将它表现出来。他聪明得能够判断那是和大家相异的情感；明智得理解这种情感被人得知是有害而无利。

有时异于常人是一种美德，但基本上却是应该避讳之事。

人类惧怕与自己不同的人，害怕未知。而恐惧会造成疯狂，疯狂会造成纷争。

所以魔法师的后裔才会避人耳目，隐居在这种山中村落。

从小就被灌输这种道理的威斯考特，决定像魔法师躲避人类一样，继续向大家隐瞒心中的感情。

而不知是幸或不幸，威斯考特虽然是小孩，却十分擅长伪装自己的情感。

所以当威斯考特在爱犬死后提出再养一只狗时，父母也大表赞成。

他们大概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提出这个意见，既非想填补失去爱犬的悲伤，也不是渴求新的朋友──而是心想只要再养一只狗，将来应该还能看见它死去的模样吧。

就这样，威斯考特日复一日过着没有被任何人怀疑的生活。

有严格但温柔的父母、值得尊敬的师长，以及能互相切磋砥砺的朋友们陪伴，渐渐成长。

在他刚满十岁时遭遇不幸。

从以前就身体虚弱的母亲罹患肺病过世了。

即使生活在超越人类智慧的魔法村庄，也无法让死者复活。村民们哀悼威斯考特的母亲，诚挚地弔唁。

他们大概是怜悯年纪轻轻就失去伴侣的威斯考特的父亲──

以及被站在父亲身旁忍住泪水低下头的威斯考特的模样给打动了。

实际上，他们的感想确实没错。

生育自己的母亲过世，带给威斯考特极大的悲伤与失落感。

不过──

威斯考特感受到人生最忘我陶醉的情绪，远胜于悲伤与失落。

悲痛至极，一不小心眼泪就快要流出来。想必父亲和村民们也是同样的心情吧，现场充满悲哀与绝望。

啊啊──多么畅快啊。

威斯考特看着被埋葬的母亲，尝到有生以来最极致的快感。

──所以，大约一年后。

当威斯考特从小山丘上望着陷入火海的村庄时，心中也燃起与身旁三人相异的情感。

愤怒、悲哀、绝望。交杂着各种负面的情感，只有他一人感到愉悦。

不──那与威斯考特过去所感受到的喜悦又有一些不同。

因为他认知到一件事。

──啊啊，原来如此，还可以「这样」做啊。

威斯考特对于自己异于常人一事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感觉并不正常。

所以他才隐藏自己那一面，避免在社会中被人孤立，一路走到现在。即使天生对绝望感到喜悦，也不主动伤害别人；即使因为期待未来的死亡而养狗，也不曾企图亲手杀死它。

不过，这时威斯考特的世界改变了。

人类迫害魔法师，恐怕──是害怕他们那未知的力量吧。

既然如此──威斯考特他们没有道理不「这样」做吧。

艾略特愤怒得发抖。

艾莲潸然泪下。

嘉莲压低声音。

反应各不相同，却一致表露出对人类的复仇之心。

那是一种价值观的转移。

异常男人的异常感觉，在扭曲的世界中转变成正常的报复心。

因为受到残酷的对待，这也无可厚非吧。假如是现在，想必艾略特他们也会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

威斯考特在绝望与愤怒中暗自窃喜。

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

──感谢赐予我报复的机会。

竟然摧毁我的村庄，杀害我的伙伴。

──感谢赐予我杀戮的大义。

我要复仇。

──感谢赐予我复仇的理由。

我要改造世界。

──感谢将我变成了受害者。

◇

「…………」

沿着脸颊流下的汗水碰触到嘴唇，尝到鹹鹹的味道。

士道不敢大意地压低重心，眼球在眼窝中打转。

周围充满无数个手持纸片的〈妮贝可〉。

而一名宛如黑暗化身的男人──静静地伫立在最后方。

他是艾萨克‧雷‧贝拉姆‧威斯考特爵士。

DEM Industry的首领、〈拉塔托斯克〉的仇敌，以及──三十年前与伍德曼、艾莲等人共同製造出「精灵」的这场战争的元兇。

不──还有一个。

士道目光如炬地瞪着威斯考特的脸庞。

如今士道已恢複「小士」的记忆。对他而言，那个男人是杀死自己并且诱拐真那，明确的憎恶对象。

「哎呀？」

大概是看见士道的表情，威斯考特抽动了一下眉尾。

「你散发出来的气息似乎跟以前有些不一样呢。眼神中蕴含的敌意带着狞恶，好像恨不得现在就冲上来攻击我。该不会──是想起被我杀死的事情了吧？」

「你这家伙……！」

「哦？我不过是从〈神祇〉现身一事来推测，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啊。」

威斯考特脸上浮现笑容说完，位于他左右的〈妮贝可〉便鼓噪：「父亲大人真是厉害！」

「…………」

威斯考特的姿态、声音、一举手一投足，全都触怒士道的神经。

不过，士道紧咬牙根忍了下来。

士道绝对无法原谅威斯考特。可是，现在士道的性命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精灵和〈拉塔托斯克〉的机构人员们全都奋不顾身地在拯救他，他不能被愤怒沖昏头，犯下沖向威斯考特这种愚蠢的错误。

士道深呼吸好让心情沉静下来，在脑海里想像自己俯瞰周围的画面。

──仔细想想，那是异常至极的光景。

战斗开始之前，琴里曾经说过──这是〈拉塔托斯克〉讨伐威斯考特，或是DEM讨伐士道的一场战役。

两名大将正在战场中心对峙，要人不吃惊才是强人所难吧。

「──呵。」

于是，威斯考特像是察觉到士道的思考般莞尔一笑。

「我整个旗舰都被〈神祇〉的天使给毁灭了。哎呀，让我再次体认到这股力量真是──超凡入圣呢。」

接着以装腔作势的态度浮夸地张开双手，继续说：

「不过，这下可伤脑筋了呢。我对〈神祇〉现身一事感到非常开心，不过凭现在的我，势必不可能得到她的力量──所以，五河士道，为了与她抗衡，我决定先收下你拥有的灵力。」

「你说什么……？」

士道皱起眉头后，威斯考特加深了笑意，单手伸向前方。

下一瞬间，他周围的空间扭曲歪斜，立刻从中显现一个类似巨大书籍的物体。

宛如黑暗的漆黑装帧。从中散发出的压迫感，光是眼见便好似直接压迫士道的心脏一样。

「……！〈神蚀篇帙〉……！」

士道表情严峻，呻吟般说道。

没错。魔王〈神蚀篇帙〉。那是威斯考特从二亚身上夺来的天使〈嗫告篇帙【Rasiel】〉的反转姿态。

士道感到皮肤一阵刺痛，单脚后退一步。

──必须儘早回到十香她们身边才行。面对敌方首领威斯考特后，这个想法依然没变。

确实，只要打败威斯考特，〈拉塔托斯克〉便赢得这场战役。不过，如今的状况与战争开始前截然不同。

澪；初始精灵。由于身为第三势力的她出现，导致战场混乱不堪。

「……啧。」

士道以敌人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咂了嘴。

──要用〈飓风骑士〉突破重围吗？

不行，〈妮贝可〉不只散布在这里，应该会挡住去路，双面夹击吧。

──要用〈破军歌姬【Gabriel】〉拖住他们的脚步吗？

不行，〈破军歌姬〉的洗脑对拥有灵力的对手并不管用。

──要用〈封解主〉飞越空间吗？

不行，还是欠缺可靠性，他们也不可能放任我在空间开启「洞孔」。

士道在脑海里思考无数个对策，又一一否定。

然后在被思绪压缩到极限的数秒后。

「────」

士道吐了一口长气，露出锐利的视线瞪向威斯考特。

然后，高喊。

天使之名。

「──〈鏖杀公〉。」

瞬间，士道的手中出现一把发出淡淡光芒的大剑。

〈鏖杀公〉；斩断万物之剑。不用说也知道，是十香的天使。

不──不只如此。

「〈冰结傀儡【Zadkiel】〉──〈飓风骑士〉──〈灭绝天使【Metatr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