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持续感受强烈的味道,迟早会习惯一样。
──就如同持续感受剧烈的疼痛,迟早会麻痺一样。
人心也会因为环境而越变越硬。
无论是强烈的绝望、极度的悲伤、满腔的愤怒,不久后都会渐渐平息。
说得好听一点是应适;说得难听一点则是磨耗。那肯定是人类为了生存下去的本能吧。太过强烈的感情会椎心蚀骨,反而会妨碍生存。
没多久,人便会遗忘心酸的过去、悲伤的记忆和充满痛苦的过程。
内心满盈的绝望,不知不觉失去实际的样貌,化为单纯的资讯,留下纪录,被新发生的事情所覆盖。时间是最佳的良药,会温柔地抚平伤口──
不过,啊啊,不过──
对遗忘那些绝望、伤悲、愤怒等所有负面情绪感到痛苦的人该如何是好?
答案非常简单──只能不断刻画新的绝望。
为了必须达成的使命,赌上性命、人生、自己拥有的一切,持续燃烧负面情感。
长久以来,我都是如此度过的。
唯独这么做,我才能坚守自己的道路。
不过,如今心情平稳下来,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不断在心炉燃烧常人难以忍受之绝望的精灵,失去精灵之力后所形成的──
──究竟能否称为人类?
◇
三月到了下旬,冬寒也偃旗息鼓,逐渐充满春天的气息。
大地萌生笔头草,树木含苞待放,而风中开始混入花粉,路上行人的装扮也比数周前来得清凉许多。不过,在这个时节也能看见三三两两开始戴起眼镜和口罩,装备比冬天多的人就是了。
「嗯~~……」
士道伸了个大懒腰,全身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下。
士道目前位于距离五河家徒步约十分钟的街道上,刚好在住宅区与郊外交界处的恬静地区。
越前进,住户的数量越稀少,反倒是树木花草逐渐增加,正适合散步。
话虽如此,士道不是因为春阳和煦或为了弥补平日运动不足才外出走动的。
理由很单纯。士道是来拜访住在这一带的人物。
「嗯……是这里吧。」
士道轻声呢喃后,在一户人家的家门前停下脚步。
那是一栋独栋的老旧洋房,四周围着高耸的围墙,气派的铁门和墙面爬满了常春藤。说得好听是庄严;说得难听一点则是在温暖的春日中,唯一让人感觉到如鬼屋阴森的外观。
门旁挂着写了「TOKISAKI」的金属制门牌。照理说,这门牌算是比较新的物品,但不知是居民的兴趣还是这一年来风吹雨淋的关係,上头点缀着细痕与锈斑,看起来十分融入这栋房子的气氛。
──没错,时崎狂三。昔日曾被唤作「最邪恶精灵」的她,正是这栋住宅的主人。
一年前的战役结束后,要决定狂三的居住地时,〈拉塔托斯克〉準备了五河家隔壁的公寓一室,打算让她入住,但她表示拒绝,住进了这栋洋房,看来似乎是她从以前就拥有的其中一个据点。〈拉塔托斯克〉方面原本是希望她入住组织管理下的物件,但还是尊重精灵的意愿,双方没有起太大的争执,就这样决定了住处──不过,若是她现在依然残存着精灵之力,可能会引起更严重的纠纷吧。
总之,从一年前起,狂三便独自在这栋房子生活。
由于学籍还存在,五河家也在徒步範围内,她偶尔会来跟大家一起吃晚餐。不过,这端看狂三的心情而定,来的频率比其他人低。
因此士道有时候会像这样把做太多的菜肴分送给她,顺便查看一下她的情况。
另外,今天的伴手礼是士道特製的马铃薯炖肉和凉拌芝麻菠菜。反正狂三厨艺也很好,倒是不用担心她会像二亚那样挨饿。
「好了。」
士道如此自言自语,按下设置在围墙上的门铃。
◇
「…………」
时崎狂三在自家的书斋一语不发地埋头阅读。
房间的大小好像有十坪左右,但受到满墙的书架与堆积在书架前的书籍和文件压迫,感觉十分狭窄。安装在房间东侧的窗前也耸立着一座书山,导致大白天的,电灯却释放出明亮的光芒,将纸面照得亮白。
狂三转动眼球阅读文字,将重点写在笔记本上。同时在脑中想像,浮现许多式子与词句。
──这个状态不知维持了多久,搁在手边的手机传来轻微的闹铃声,令狂三肩膀微微一震。
循声望去,发现手机荧幕上显示行事曆通知。看来预定的时间快要到了。
「……哎呀、哎呀,已经这么晚了呀。」
狂三轻声呢喃,伸展原本要紧贴桌面般前倾的背脊,坚硬的肩颈有些疼痛。
集中力中断的同时,至今漠视的疲劳与空腹感便冒了出来。狂三吐了一口气,敲敲肩膀,从椅子上站起来。
「──好了,差不多该来準备了。」
若是平常,狂三会再赖一阵子,但今天她打算外出。她自言自语着走向书斋的出入口。
通往门口的途中书本随便乱堆,宛如迷宫或户外的运动设施,但对经常出入的狂三而言,早已习惯。她步伐轻盈地来到走廊。
就在这时,狂三突然停下脚步。
理由很单纯。因为她看见映在走廊玻璃窗上的自己。
她是个一身黑色装束,身材纤细的少女。乌黑亮丽的头髮、如白瓷般的面容,坐镇于脸庞中央「左右颜色相同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
「…………」
看见这些特徵,狂三走近玻璃窗。
就这么伸出手,用指尖抚摸窗上相当于自己左眼的部分。
「本以为习惯了,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真是不可思议。过去有一段时期,我甚至认为那是自己受诅咒的象徵。」
狂三感慨万千地吐了一口气,低垂目光后,撇过头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往预定的方向前进。
经过走廊,走上楼,来到寝室。然后直接走进相邻的衣帽间,从一排衣服当中挑一件适当的服装。
「唔……哎,穿这件就行了吧。」
狂三熟练地换上哥德萝莉风的洋装后,在全身镜前转了一圈。装饰着荷叶边的裙子随风飞扬,描绘出美丽的轨迹。
就在这时──
「──哎呀。」
狂三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因为她在旋转的瞬间,眼角余光看见某样东西。
位于房间一角的置物架,上面放着一罐送礼用的四角饼乾罐。
话虽如此,当然里头装的并非饼乾或糕点之类的东西。淑女狂三才不会在寝室吃饼乾吃得到处都是。
「呵呵,真是怀念呢,『我们』。」
狂三莞尔一笑地呢喃,打开饼乾罐的盖子。
──里面装的是四种形状各异的眼罩。
一种是医疗用白色眼罩;一种是渗血的绷带;一种是点缀着荷叶边的爱心护眼贴;一种是仿照刀镡形状的眼罩。
而这些眼罩的下方分别可以看见蔷薇髮饰、十字架首饰、蕾丝缎带、附有铃铛的编绳。
没错。那是昔日狂三还拥有精灵之力时,她的分身们佩戴过的物品。
一年前,精灵之力从这个世上消失的瞬间,利用天使〈刻刻帝〉的能力重现的狂三分身也跟着消逝无蹤。
这些眼罩和饰品,就好比她们的遗物。
当然,以灵力构成的衣服──灵装,也已随着她们一起消失。看来特定的个体光靠灵装的形态变化还不满足,甚至购买喜欢的饰品佩戴。
今天外出的场所也并非与她们无关。狂三将手伸进罐子里,捏起医疗用眼罩。
「……『我们』也一起去吧?」
然后她轻声呢喃,戏谑地将眼罩戴在左眼上。
她抬起头望向全身镜后,有种重现过去自己的分身当场甦醒的错觉。
「哎呀、哎呀,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狂三觉得十分有趣,嘻嘻嗤笑。
「其他眼罩──实在是没办法再戴上去了。」
遮住双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狂三将绷带缠绕在手上,爱心护眼贴和刀镡风眼罩则是绑在衣服上。
「原来如此……这个戴在这里,另外……」
做着做着,觉得越来越有意思。狂三将剩下的髮饰和饰品戴在身上,顺便撑起立在衣柜深处的荷叶边阳伞,在全身镜前摆起姿势。
「嗯──」
──看起来真不错。
狂三拚命抑制自己因心满意足而差点上扬的嘴角,接二连三地变换姿势。
双手拎起裙襬,彬彬有礼地点头行礼;收起阳伞,像拄着拐杖般立在眼前,有如绅士威风凛凛的姿势;露出迷人后颈,展现回眸美人的姿势──以各式各样的角度在全身镜中映出自己的身影,甚至用手机拍下满意的姿势。
「…………」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
狂三看见自己拍摄的照片,突然冷静下来。
感觉就像另一个自己从半空中俯瞰自己。内心深处萦绕着刚才尚未产生的其他情绪。
──眼罩。医疗用。毕竟以前保有灵力时,左眼产生了变化,戴医疗用眼罩并非毫无意义。但现在又没受伤,自己为何要戴眼罩呢?
其他饰品类也是同样的道理。又没受伤,为何要缠绷带?又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为何要戴十字架?又为何要戴骷髅戒指?为何要在室内撑阳伞也是个不解之谜,至于刀镡更是莫名其妙。
简单来说,就是突然对自己的装扮感到羞耻。
「……………………脱掉吧。」
狂三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后,呢喃了一句。
为何数分钟前会如此情绪高涨,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眼罩和饰品蕴藏着分身们的意念吗?
总之,幸亏这里是自己家。要是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她肯定得调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尸体。
就在狂三鬆了一口气,正要收起阳伞时──
「──喂~~狂三,妳不在家吗?」
响起开门声的同时,后方传来这样的声音,她立刻转头望向后方。
「…………!」
「────!」
瞬间,与开门的士道四目相交。
然后顿了一拍──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道尖叫声在时崎家一阵迴响。
◇
「…………」
「…………」
时崎家的客厅充斥着尴尬不已的沉默,时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听起来格外响亮。
不过,这也难怪。士道想起刚才发生的悲剧,轻声叹了一口气。
……当然,士道也不是故意的。按了门铃没人回应,加上玄关的门没锁,他担心狂三发生什么事情才进入屋内查看。
而且也没有要大叫的意思。与其说是看见狂三的装扮,倒不如说是被她的惨叫声吓到,结果也跟着尖叫。
……不过,狂三似乎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