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付諸言語

「但是，八重樫同学，我认为那还是做得太过火。」

太一躺在长椅上，坐在他头部旁边的班长藤岛麻衣子这么说道。

「为了帮助爬到树上而下不来的小猫，自己也爬到树上，而且还在小猫快掉下来时跳出去抱住它，结果自己成为小猫的垫背掉落下来——这种事我只在虚构世界中看过呢。」

「我也没办法啊……」

就算是他，如果没有发生「慾望解放」的话，应该也不会做到那种地步。

「总之，你看来似乎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那棵树还挺高的呢。要是校外教学里有人受伤，会有损我班长的名声。」

藤岛看似无奈地深深叹一口气。

「……给你添麻烦了。」

「不过，我似乎因此明白八重樫同学会受欢迎的原因。虽然不管怎么想都是个笨蛋，但要是实际目睹，又会忍不住大受感动呢。啊，这可不代表我迷上你了，你千万别误会。我才不是那么轻浮的女人哦～」

藤岛这么补充之后，有些冷酷地笑了。

真是……有点不晓得该怎么反应才好。

「算了。哎呀，是稻叶同学……唔哇！」

不知消失到何方的稻叶似乎回来了。太一也转头看向稻叶，但因藤岛正好挡住视线而无法确认。倒不如说那声「唔哇」是怎么回事？

「嗯……虽然没有为什么，但总觉得我不该在这里碍事……身为爱的传教士的直觉如此诉说着……那么，我差不多该离开了。之后见罗，八重樫同学。」

「喂，藤岛，那是什么意思？」

藤岛留下意味深长的话语之后，离开太一的身边。

「搞什么啊……」

太一喃喃自语着。这时，稻叶从上方窥探仰卧的太一。

「喂，稻——」

太一本想出声叫她，但又停了下来。

稻叶的脸因为汗水而湿透，头髮也相当凌乱，好几根头髮黏在脸颊上。气喘吁吁的脸完全是一副邋遢的模样。

她身上的状况也相当惊人。或许是跌倒的缘故，只见黑色毛衣上黏着枯叶跟木屑。而且不知道是在哪里勾到的，衣袖还有一部分磨损。

而且最重要的是，闪耀的水滴从稻叶姬子的眼中掉落。

到目前为止，太一不曾看过稻叶流泪。

如果是她快哭出来的样子，太一倒是曾经看过。但即使在遇到永濑会死的状况时，为了大家，她还是没有哭泣，而是坚强面对。

那样的稻叶，现在两眼通红地吸着鼻涕哭泣。

自己究竟让稻叶多么担心啊？

太一拚命地抬起身体，向她道歉。

「抱歉，稻叶！拜、拜託你别哭了！我根本没有受伤——呜喔！」

稻叶一记肘击打在太一的肚子上。这记肘击的威力空前强大。

「呜咿咿咿咿……嘎、嘎哈……等一下！你做得太过火了吧……刚才那招让我受伤啦……」

虽然差点把咖哩吐出来，但太一勉强忍住了。

「呼……呼……我还以为会死……你是怎么——」

「别让人担心啦，你这个笨蛋！」

稻叶说完，整个人坐倒在地。

她不在乎衣服会弄髒，无力地坐倒在地，颤抖着纤细的肩膀哭泣着。

多么脆弱，多么弱小。彷佛要崩溃一样，是多么的——惹人怜爱呀。

太一轻轻将手放在稻叶的肩上。他轻轻地碰触，以免弄坏她。

然后稻叶擦拭泪水，小声地低喃：

「……等校外教学结束，回到学校之后……我有话跟你说，到东校舍后面来。」

■□■□■

校外教学的时间结束，稻叶等人搭上巴士回到学校。

因为模样实在太狼狈，也有人来询问是怎么一回事，伹稻叶都适当地敷衍过去。

在上头下令解散之后，稻叶抓住伊织，告诉她自己打算怎么做。于是伊织静静地点头，跟稻叶说「加油」。

「真的可以吗？」稻叶问，结果伊织回说「这是稳居于优势者的从容」。那家伙真是……但稻叶打从心底跟她说了「谢谢」。

稻叶真的以能够跟永濑伊织成为朋友这件事为傲，她也顺便将这件事告诉伊织，结果伊织大叫着「稻、稻叶儿……这不像你啦……而且总觉得……好害羞、好害羞哦」且不知消失去哪里。希望不是「慾望解放」造成的就好。

在处理这些杂事时，时间似乎过得比想像中还快。太一是个老实的家伙，他一定一直在等着自己吧。真是对不起他。

稻叶走向东校舍后方。在校内穿着便服行走，感觉有点奇妙。

稻叶弯过转角，到达目的地。

太一在那里。

他背对自己站着。

稻叶稍微放慢脚步。

虽然原本是打算稍微放慢脚步，但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蹑手蹑脚。真像个傻瓜。明明等一下就要开口叫他，这样不是变得很难开口吗？

距离缩短了。

他还没注意到。

距离缩短了。

他还没注意到。

啪叽！

稻叶不小心踩断树枝，她顿时还以为心脏会停止跳动。

八重樫太一察觉到声音而转过头来。

「哟、哟，稻叶。」

太一有些僵硬地打招呼之后，朝稻叶飞奔过来。

不要过来。

别用跑的。

她正要主动靠近，所以太一乖乖站着别动就好。

不讲理的要求在稻叶脑海中宾士着，但太一根本不在乎。他逐渐靠近，然后停下脚步。

目测距离约是一公尺多一点。

这就是现在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样好像在写诗一样，真像傻瓜。

「你有话要跟我说吧？」太一问。

稍等一会儿，自己也要做一下心理準备啊。

稻叶从正面注视着太一，吸入一口气，然后——不知为何说不出话。

她暂时将视线从太一身上移开。

怎么回事？为什么？

都到了这里才感到害怕吗？

但是，不开口就无法前进。不说出来的话，根本无法传达出去。明明自己没有说出口，却迁怒对方不了解自己的心意，这样实在太不合逻辑。

但是……

自己现在要说出口的事，会决定性地一度破坏掉现在的关係。只要说出口一次，就再也无法后退。自己跟周围的人，都有可能会受伤。

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这个人说不定会遭到否定。自己遭到否定的话，不晓得自己能否重新站起来，再次跨步走出去。

这行动带有风险，也伴随着疼痛。

但是……

自己已经做出决定。

只是将自己的心情传达出去而已，这样就结束了。即使害怕也要说出口，要好好地坦承自己的心情。不要逃避、不要躲藏、不要放弃、不要畏惧。

那么……该怎么说才好呢？奇怪，这么说来，自己不曾想过这件事。该从哪里说明？该说明多少？要怎么做才能让太一了解这份心情？说一段话？用一句话？理由是什么？藉口是什么？该怎么做才能表达？该做什么才能表达？

开始混乱了，稻叶感到头昏，血液跳动着。已经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思考整个崩溃，理论失去意义。虽然必须快点说出口，但她十分慌乱，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说法，也没有自信能将那些话说出口。

已经够了，只要说出一件事就行，只要说出最重要的事就好。四个字吗？四个字就行了，只要四个字就好。只要四个字就行了，所以嘴巴快点动吧——

「……我喜欢你。」

啊啊，她终于说出口。

■□■□■

太一收下人生当中最为沉重的四个字。明明只有四个字，却是传达所有心情的恳切告白。同时，也有各种疑问宾士过他的脑海。

骗人的吧？为什么？为什么稻叶现在忽然这么说？那永濑呢？她明明一直要把自己跟永濑凑成一对啊！其他关係会变成怎样？

太一确实也曾想过，会不会是这样子。

虽然只是稍微想过而已，但他多少也想要误会一下。

可是，太一一直以为那大概是他自作多情。

因为，稻叶究竟喜欢自己的什么地方啊？很明显的，稻叶是比较优秀的人嘛。

这不是说自己，永濑或其他人比较差劲，但果然还是觉得稻叶比较接近大人，所以太一一直认为大概不会有那回事。

就某种意义来说，稻叶对他而言是一个尊敬的对象。当然稻叶并非是完美无缺，同时有软弱的一面，太一明白这点。虽然明白，但稻叶对他而言，果然还是个厉害的存在，她会告诉太一许多道理。

自己怎能给那么厉害的稻叶什么呢？

太一一直那么认为，一直那么深信不疑。

自己果然是个任性地只有想到自己的人。

自己曾经真正思考过别人的心情吗？

自己是否只是将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愿望，或是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强压在别人身上而已？

太一看着颤抖身体、移开视线、像是感到紧张又非常畏惧、沉默了许久、拚命地传达出四个字的稻叶。

太一至今为止都没有察觉到，稻叶是这么喜欢自己。

毕竟不说出来就不会知道——这也是一种想法。话虽如此，要是认为这样便能将自己没有领悟到的事情正当化，那就大错特错。他必须更仔细地观察对方来活下去才行，一定要成为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因为自己不是一个人活着。

这时太一回过神来。

稻叶在眼前满脸通红地压低视线颤抖着。

糟糕，自己还没有做出任何回答，是要让她等到什么时候啊！

因为冲击过大，思考迴路有一部分停止。

太一感到慌张，头脑处于恐慌状态。永濑的身影、文研社的事，还有班上的事情在脑海中打转着。脑中有各种选项，还有无数从中可以推测出来的状况，那些全都会带给他们巨大的影响。

稻叶忽然抬起头。

虽然她泪眼汪汪地颤抖着，但细长的眼眸射出来的视线，仍笔直地捕捉住太一。

这世上所有的要素瞬间都消失无蹤。

太一只想坦率接受稻叶的心情，然后将自己的心情回应给她。

太一开口说道：

「我……能被你……能被稻叶说『喜欢』真的很高兴。我真的打从心底对此引以为傲。」

太一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但是现在……我果然还是喜欢永濑。」

现在的自己想要待在那张笑容的身旁。

大约停顿一次呼吸的时间。

太一正在想稻叶会有什么反应，只见她「啊哈哈」快活她笑了。

虽然表情扭曲，却是张非常灿烂的笑容。

「这样啊……我就知道。不过……你说『现在』就表示还有逆转的可能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