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三年级春,至今为止的两年间,我能断言说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有实际好处的事情。健全的异性交往、勤奋学习、锻炼身体等等这些为了将来能成为有用的社会人才的準备都全部错过,被异性孤立、荒废学业、身体衰弱,这些最好不要惹上的麻烦却盯着我不放,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有必要追究责任人,但责任人又在哪里?
我并不是生下来就是这幅德性。
刚生下来的时候,我是天真无邪的化身,那是如光源氏的婴儿时代般的可爱,据说那份毫无邪念的笑容,把爱的光芒洒遍了家乡的山野。而如今如怎样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的啊?难道对现在的你的清算吗?
有人说,现在还年轻,一个人要想改变总是能变的。
天底下哪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俗语说三岁定八十。今年二十又一,很快就要活过四分之一个世纪,要长大成人了。事到如今去改变自己性格这种折腾人努力还有什么用?要是强行地去扭曲这个已经僵硬地屹立于虚空中的人格,最坏的情况,噗地一下子折断了。
即使现在强行改变自己,人生也绝不会变得美好,这是一个必须正视的事实。
我绝非那种自欺欺人之辈。
不过,这样的惨状,自己也不忍目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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碌碌无为地过了两年后,我成为了三年级学生。
本来打算写一下五月底的时候,我与三位女性之间发生的如李尔王般的戏剧性事件的,那并非悲剧亦非喜剧。假如有人读过后会流泪,那么这个人要么是过于的感性,要么是在眼镜上撒了咖喱粉,总归错不了。而读过后捧腹大笑的人,我会从心底了憎恨这个人,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上他,把他视为父母的仇敌往他头上倒热水持续三分钟。
某个伟人说过:只要有恆心,铁柱磨成针。不过,这句话对于这一连串的事情当然是不适用的。
我也算是学富五车,也因此,无法一一列举自己究竟会什么。硬要说两样的话,那就是不轻易把主动权让给Johnny,不站在贺茂大桥的栏杆上。
欲知详情,请从本文中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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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最后一天的静夜,丑时三刻。
我住在下鸭泉川町的一栋叫下鸭幽水庄的宿舍里。听说,这里在幕府末期烧毁重建后,就一直保持那样。假如没有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这里就等同是废墟。刚入学的时候,经大学生协会介绍来到这里是,还以为自己在九龙城(意喻HK的贫民窟)里迷路了。这栋三层危楼,看着就让人焦躁不安了,其破烂程度即是说已经足够申请重要文化财产的地步也毫不为过。假如突然一把火烧掉的话,谁都不会觉得可惜,甚至住在东面的房东,大概也会乐得个乾净利落。
正座在110号室的四叠半里,我盯着头顶上的日光灯。昏暗,而且一闪一闪地,很早以前就想换掉,却又嫌麻烦一直没动手。
正要拿本猥琐书籍翻翻的时候,那位被我唾弃的好友小津很唐突地到访,像打鼓一样猛敲我的门,我锺爱的宁静时光被粉碎。我装作不在,静静地看书,然而小津却发出有如被虐待的小动物的声音,催促我开门。不管别人死活而行动,这是他的十八般武艺之一。
我打开门,就看见小津那例牌的滑瓢式的笑容浮上脸,说了句「打扰了」,「进来吧,香织小姐,虽然地方比较邋遢」,他对着昏暗的走廊说道。
时间是连草木都睡去了的丑时三刻,这家伙居然跟女性一起在下鸭神社附件徘徊,沉迷于此等淫蕩的桃色游戏真是让人无语。话说回来,既然有女性到访,那些猥琐书籍就得收拾收拾了。
慌慌张张地收拾着猥琐图书馆,我的余光看到小津背着一位身形瘦小的女性进到屋里。她有着一头随风飘扬的秀髮,这样一个可爱的女性居然依偎到这个妖怪小津身上,这无需辩护就能认定是犯罪行为了。
「这个人怎么了?喝醉了?」
我关心地问道。
「没什么,这不是人。」
小津给了我一个奇怪的答案。
小津让那位女性靠着书架坐着。看上去挺重的,他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他给女性整理了下头髮,让我看到了隐藏在下面的脸容。
她非常可爱,肌肤颜色与人类的肌肤几乎一样,轻轻碰一下弹性十足。头髮仔细地梳理过,身上的衣服也穿得很整洁。简直就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然而,她一动也不动。看上去就像是目视远方的瞬间被冰封一般。
「这位是香织小姐。」
小津介绍道。
「这是什么?」
「LoveDoll啊。我的房间里放不下了,所以想暂时先放你这里。」
「丑时三刻闯进来,你还真够任意妄为的了。」
「嘛嘛,也就大概一周的时间而已,不会妨碍你的。」
小津又露出他那滑瓢式的笑容了。
「而且,你看,这间邋遢的四叠半一下子就像开了花似的,房间也稍微明亮了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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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和我同年级。虽然是工学部的,但是电气电子工学一概讨厌。一年级期末时取得的学分还有成绩惊人地低空掠过,这种险境让人怀疑他还留着大学学籍究竟还有什么意义,然而其本人却毫不在意。
讨厌蔬菜,只吃即食食品,脸色有如月球背面居住的人一般十分可怕。假如在夜路上遇到了他,十个人中有八个人会以为自己碰上妖怪了,而剩下的两个人则豪不怀疑。欺软怕硬、任意妄为、狂妄自大、懒惰成性、天生魔鬼、从不学习、毫无自尊、能视他人的不幸为小菜大吃三碗饭,没有一丝的优点值得称讚。假如我没有跟他相遇的话,我的灵魂一定会更加纯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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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还是闪闪发亮的一年级新生。在我眼里,花瓣已经完全掉落的樱花树也是葱郁青翠,给人很清爽的感觉。
一个新生走在大学校园内,就会有各种传单塞到手里。当我抱着数量远超过我的情报处理能力的传单时已经是傍晚了。传单的内容各异,而我感兴趣的有四个。电影协会「禊」,异想天开的「招收弟子」,软球俱乐部「本若」,,还有秘密机关<福猫饭店>。不管哪个都散发着浓浓的可疑气息,不管哪个都是通向未知大学生活的大门,我的好奇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以为不管选择哪个都会开启有趣的未来的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上完课,我走向大学的钟楼。那里是各个社团的新生说明会的聚集地。
钟楼的周围,是满脸希望之色的新生们,还有把新生们视作饵食的磨拳擦掌的社团招募员们,好不热闹。迷迷糊糊地,眼里映出无数个通往梦幻之宝「蔷薇色的校园生活」的入口,我踏出了步子走过去。
在那里,我看到了电影协会「禊」的几个学生拿着招牌在等待着。他们是为新生们引导,参加新生欢迎上映会的。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使我无法下定决心走过去。我在钟楼前徘徊。突然,我看到了举着「本若」的牌子的几个学生。「本若」,是一个在周末借用操场的角落打软式棒球的社团。随自己安排去练习,偶尔去参加一下举行的比赛,其他就是自由支配。「本若」这个安详的名字,还有其悠閑的运营方针,我被深深地吸引了。听说女性成员也很多。
高中时代,我没参加过运动相关社团,也没有参加过文化活动。总之,就是偃旗息鼓尽量不参加活动,只是跟与我一样的那些宅男们闷在家里。
我考虑到「参加运动本来也没什么坏处」。虽然参加运动会的话,会熬不住,但是这只是个社团而已。而且,我的主要目标是要跟人友善地交流,本来就没想过以全国优胜为目标没日没夜地追着球练习。再见了,忧郁的高中时代。参加集会,流下青涩的汗水,尽量多地交朋友,这样的生活也不错。不断修行的前路,就如接投球一般,最终定能习得与美女们毫无障碍地交流的社交性机能。这是为了将来能投身社会所必须的技能。我绝不是为了与美女交流,只是为了习得一技防身而已。不过,要是因此引来了狂蜂浪蝶的话,我也并不会拒绝。无需顾虑,安心投入我的怀抱吧。
我自顾自地幻想着,兴奋得颤抖。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加入了「本若」后的我,就算不愿意也要承认,想和气地说话开朗地交流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完全超乎我想像的这种温开水气氛实在太过于奇怪了,我没有办法融入其中,总觉得非常地难为情。虽然想习得灵活的社交技能,但是我却没法打入别人谈话的圈子。当我意识到必须先拥有能加入说话圈子的社交性技能已经为时已晚,我在社团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处。
梦想就这般简单地被打破。
然而,社团里有一个男人,他让束手无策的我感受到了人间的情谊。
那就是小津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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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说干了体力活后非常饿,在猫拉麵的强烈的诱惑驱使下,我们离开了下鸭幽水庄,向着隐藏在黑暗的麵摊走去。据说,猫拉麵使用猫来熬汤,这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其味道是无与伦比。
小津一边吃着冒着热气的拉麵,一边解释说他是奉师父之命,到某人的宿舍去盗取那个人偶「香织小姐」的。
「你这不是犯罪吗?」
「我不知道呢」,小津歪头表示不解。
「这是当然的,而且我还成了共犯。」
「不过,师父和那个人已经是5年的朋友了,大概会明白我们的。」
小津以「而且」来阻止我辩解,露出猥琐的笑容继续说道。
「你当然也会有想跟那个人偶生活的想法吧。我明白的。」
「你这混蛋!」
「不要用那么恐怖的眼神看着我啊。」
「喂,别靠过来。」
「人家很寂寞啊,夜里的风又冷。」
「你这耐不住寂寞的家伙。」
「嘎——」
为了打发时间,在猫拉麵摊前模仿这种意义不明的男女间私语的我们,最终也感觉到了空虚难耐。而且,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以前有做过,更是让我生气。
「喂,我们,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做过,你这个笨蛋。那是既视感,既视感。」
说着这样的傻话,恍惚与不安在猫拉面无与伦比的味道中不断的摇摆晃动。此时,来了新的客人坐在我旁边,一副奇怪的打扮。
悠然地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浴衣,脚穿天狗木屐,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我从碗里抬起脸,侧眼看过去,我认得这个怪人,在下鸭幽水庄里见过几次。登上咯吱咯吱响的楼梯的背影,在阳台上边晒太阳边让女留学生给他剪头髮的背影,在公用的水池里清洗神秘水果的背影。他的头髮有如八号颱风过境般蓬乱,有如茄子般凹陷的脸上嵌着一对安详的眼睛。年龄不详,看上去像是个大叔也像个大学生。
「啊,师父您也来了啊。」
小津一边吃面一边低头给他行礼打招呼。
「嗯,有点小饿。」
这个男人坐下来点了碗拉麵。这个奇怪的男人看来就是小津的师父了。师父的拉麵钱由小津付了。对于吝啬的小津来说,那可真是稀罕啊。
「这下子,城崎先生肯定会受到严重的打击。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从咖啡店回来后,香织小姐会离家出走。」
小津声色并茂地说着,师父皱着眉点了烟。
「刚才明石同学来过,说诱拐香织小姐的事情做得太过分了。」
「为什么又说了?」
「她坚持,如此践踏他人的爱并非只是开玩笑恶作剧的行为,即使对方只是个人偶。她準备自主脱离师门了。」
师父刮着长满鬍渣的下巴。
「她平时明明也是强硬派,却在奇怪的地方抱有同情。不过师父,这时候师父您应该有自己的主张坚决反对啊。即使对方是女性也不应该有所顾虑。」
「强硬不是我的作风。」
「不过,我已经从城崎那里拐来了,事到如今要送回去我可不干。」
「那么,香织小姐放在哪里了?」
「他的房间。」
小津指着我。我无言地低下头。穿浴衣的男人一副「哦呀」的表情看着我。
「这不是下鸭幽水庄的住客吗?」
「是的。」
「这样啊,有点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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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麵摊回到了下鸭幽水庄,小津驾着运送人偶的汽车回去了。小津的师父默默向我行了个礼,走上二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大型的人偶还是靠在书架上,双眸如注视着梦境般。
回来的途中,小津和师父小声商量,最终得出结论「既然都搬回来就没办法了,暂时就这样吧」。然而,把人偶放在我这个局外人的四叠半了,世上可没这个道理啊。小津把师父说服了一脸得意,而师父也一脸东西放在我那里是理所当然的表情。这两人就像是狸猫和狐狸化成的组合。
一起退出了软球部「本若」后,我和小津一直保持联繫。他就算退出了一个社团,似乎还有很多事情忙活。从属与某个秘密组织,在电影协会有敬仰的对象之类的,总之每天都忙个不亦乐乎。
而到下鸭幽水庄来拜访住在二楼的人也是小津的重要习惯。他称那个人为「师父」,一年级开始就在这幽水庄出入了。说起来,之所以无法跟小津斩断孽缘,除了因为我和他都曾在同一个社团又一起退出以外,他频繁地来下鸭幽水庄也是个原因。一旦问到他师父是什么人,他就只会猥琐地笑而不语。我想十不离九猥琐之谈有关的师父了。
「香织小姐,虽然地方比较脏,请自便吧。」
说着,我也像个傻瓜般铺被子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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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自从这个不动美女香织小姐闯入我的四叠半,我的生活就脱线了。本应是宁静的私生活,短短数天,各种怒涛般的奇异事件蜂拥而至,我有如一叶捲入激流的小舟,不由自主地被冲到了某个角落去。这都是小津的责任。
第二天,我在被窝里稍稍睁开眼睛,大吃一惊地看到一位秀丽的女性坐靠在书架上。
我的四叠半里居然会有女性,这可是古今未有的奇闻啊。
难道是我跟哪个大小姐玩恋爱游戏惹火上身,最后她留在我的房间过夜,而她先醒过来后惊愕于昨夜的荒唐事,以致靠在书架上獃滞不动?责任、商讨、结婚、退学、贫困、离婚、极度贫困、孤独而死,一连串的场景在我的脑内如走马灯般掠过。这是我完全无法处理的状况啊,有如刚生下来的小鹿般在被窝里打颤,最后我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来,她是一个人偶。
事实太让人吃惊了,我也已经清醒过来。
香织小姐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动不动。向她道了声「早安」后,我煮了咖啡,把剩下大约1/3的鱼肉汉堡烤得恰到好处,解决早餐问题。一边吃,一边不自觉地向香织小姐搭话。
「说起来啊,香织小姐你也够多灾多难了。呆在这个充满男人汗臭味的四叠半里很难受吧。小津真是个坏蛋。那家伙一直以来都是任意妄为的。想着别人的不幸就能大吃三碗饭。也许是孩童时代缺乏父母爱吧。……你也真是寡言,难得这么清爽的早晨,在哪里怄气多不好啊。来,说两句吧。」
她当然是不会说话了。
我吃完鱼肉汉堡,喝了咖啡。
到底不是假日的早上与一个人偶说话来排遣寂寞的场合。我也有自己的现实生活。这几天变幻不定的天气也好起来了,难得早起一回,到附近的投币洗衣房把衣服洗了吧。
洗衣房就在下鸭幽水庄出来几分钟路程的街里。
把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搅拌,出去买了罐咖啡。回来后,投币洗衣房还没有人影,只有我一直在用的左边的洗衣机在工作。在明媚的阳光下,我喝着咖啡,点上烟。
衣服洗完,我在打开盖子的瞬间凝住了。
我喜欢的内衣都不见了,而放进洗衣机洞里的,是一个小小的海棉熊偶。我盯着这个可爱的熊偶好一会。
世上事千奇百怪。
洗衣房里有人盗取女性内衣倒可以理解。然而,把那陪伴了我这样苦守贞节的男子二年的灰色内裤偷走应该没什么意思吧。反而会背上不必要的悲哀。而且,犯人偷走了内衣后,还留下了一个可爱的熊偶,谜底就更加难以揣摩了。犯人放下这个布偶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表达对我的爱吗?不过,对于偷走我的内衣的犯人的爱,我可不想消受。要我选的话,就想要那种飘飘然地,如纤细微妙的梦一样,脑袋里只有美丽事物的黑髮少女的爱。
我抱着海绵小熊踏上回家的路。两手空空地回家真是郁闷,但是又不能大发脾气。我只能揉捏这个海绵小熊来出出心中怨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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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洗衣房盗窃事件,我一点心情都没有,有如一个鱼肉汉堡般怒气沖沖地回到了四叠半。
虽然在午后的眼光照射下,四叠半会很闷人,不过在中午前还算凉快。香织小姐书架旁边等着我回来。怒气沖沖的我看到了香织小姐平静的脸容,心情似乎平伏了一些。小津说,香织小姐是从某个人那里盗回来的,现在,那个不幸的人是两眼充血地在追寻她的行蹤了吧。香织小姐那清秀的样子,让人只能联想到蝴蝶、花朵和爱惜。
只是那样漫然地坐着的话,没什么活人的气息。我把从下鸭神社的旧书市买到的「海底二万里」放在她的膝下放下翻开。这样一来,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借了我的房间的一角,在海洋冒险小说里扬起梦想之帆的睿智的黑髮少女。很好地把她的魅力表现出来。
没有其他人,我也不想有人进来这四叠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