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我有事要问你。」
暑假尾声。
在夜晚吹着湿润夜风的河边,朝衣用带着强力意志的锐利眼神凝视是光。
她认真地表示,有事想请教身为光朋友的是光。
「光最爱的到底是谁?都是因为恋情无法实现,光才会……」
「等一下。」
是光身旁的光静静低语时,正是是光屏住呼吸、朝衣準备触及话题核心的瞬间。
「让我自己来说。」
是光急忙阻止朝衣:
「喂,等一下。」
然而朝衣却——
「光比任何人都还要深爱的是——」
「等一下。」
「光的——」
「喂!」
「最爱是——」
她完全没在听是光说话。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小朝!」
是光竖起眉毛,粗声喊道。
至今为止一直把是光当疥虫看的朝衣,愿意认同他是光的朋友兼代理人,是光很高兴。她以这么严肃的表情準备吐露的光的秘密,是光其实也非常想知道。不过,光本人却在此时此刻,在是光身旁,一脸认真地希望他们「等一下」。
朝衣看不见身为幽灵的光,因此态度依然平静,不过是光能清楚看见光,他不能就这样听着光的秘密被揭露。
再加上帆夏、葵、月夜子、美智留,以及雏、头条等学校成员,还有是光的妹妹紫织子及猫咪小琉璃,都正在河边玩烟火。
虽说这些人离是光有些距离,但仔细环顾就能发现,帆夏和葵一直不安地偷瞄是光和朝衣,手拿烟火的紫织子也不满地鼓起脸颊,瞪着他们。想在这种情况下谈论严肃话题,本来就不太可能。
被评价为「冷静能干的学生会长」的朝衣应该不会没注意到才对,现在却因为她心里只有光的事,看不见周遭情况。她眼神锐利,对一直叫她等一下的是光表达不满:
「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她彷彿在谴责是光,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準备吐露重大秘密,是光却在那边犹豫不决,太不像男人。
「你问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具体上来说——总之不是现在,之后再说。」
右边是朝衣尖锐如刀刃的目光,左边是光哀求般的眼神,帆夏、葵、紫织子等人还在远处盯着他,令是光腋下渗出汗水。总而言之,得先安抚朝衣才行。
然而,在是光準备行动前,朝衣就着急的以严肃声音大叫:
「拖拖拉拉的话,孩子就要出生了!」
是光吓了一跳,瞬间抱住朝衣,用手捂住她的嘴。
朝衣惊讶得瞪大眼睛。
(她刚刚是不是说孩子要出生了?难道是光的小孩——!)
是光急忙转头望向光,看见他困扰地皱着眉头。
(喂,你那副懦弱的表情是怎样!你这家伙真的有小孩啊?)
是光想立刻问清楚。
然而——
当他回过神时,帆夏和葵已经不是偷瞄的程度,她们探出身子,紧盯是光。紫织子脸颊越来越鼓。连雏、头条和月夜子都分别对他们投以兴味盎然、责备、乐在其中的目光。是光低头一看,被他捂住嘴巴的朝衣面带愤怒又害羞的微妙表情,僵在那里。
「啊,抱、抱歉!」
是光连忙放开手,用拔尖的声音对咬牙切齿、红着脸瞪过来的朝衣大喊:
「总之之后再说!『之后』就是第二学期在学校啦!」
◇◇◇
回家后……
「那个高高在上、感觉会对他人的失败嗤之以鼻的讨厌鬼,是是光哥哥的什么人?哥哥,你和那个明明一副『男人这种东西我才不放在眼里』这种态度,感觉却会滥用职权找人麻烦的人做了下流的事吗?我可不允许是光哥哥这么做喔!」
是光摆脱鼓着脸颊不停追问的紫织子,以及用冷淡目光观察情况的小琉璃,关进自己房间,才总算能跟光两人独处。在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精疲力竭的是光面前,光忧郁的声音如同经文般流泻而出。
「……勿忘草是种映着天空颜色的可爱小巧花朵。从前有一名骑士跳入河川,试图为恋人拿到漂在河面上的一束勿忘草,却因此丧命……他在最后一刻将花束扔给在岸上等待的恋人,大喊『不要忘记我!』……在那之后,他的恋人非常思念他,一生都将勿忘草带在身上……以这种方式直到死后也互相思念,对他们来说应该很幸福吧。」
光静静低语,阴影落在清澈瞳眸之上。少女般的白皙美丽脸颊,蒙上一层厚厚阴霾。
是光咕哝道:「不,一面被河水沖走一面把花扔上岸,会让人很为难,因为被说『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的那一方会觉得很可怕。」
「……说得也是。」
光沮丧地垂下头。
「是说,你别想用花的故事打马虎眼。小孩要出生了是怎么一回事?」
是光瞪向光。光表情依然阴暗,嘀咕道:
「那是小朝的误解。」
「误解?」
「因为我被甩了。」
光纤细的肩膀无力垂下。
(哦?还有女人会甩掉这家伙啊?)
是光有点惊讶。因为生前被唤作后宫皇子的光经常被女性包围,被她们所爱。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一直很喜欢她。光是看到那个人的身影,胸口就会觉得又甜蜜又温暖;只要那人一个微笑,就会觉得身在天国。我也曾经想过,这个世界上只要有我跟她存在就行了。我真的喜欢她的一切。不,『喜欢』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我恋慕她深爱她到无法自拔。不过……她和别人结婚了。」
「是人妻啊!」
「还因此变成我的义母。」
「呃——」
是光哑口无言。
在五之宫宅邸竞书时担任评审,跟光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貌美女性。她就是光的最爱!
藉由夕雨和紫织子说过的话,是光隐约察觉到光谈的是段不会开花结果的恋爱。
也察觉到那名女性才是光打从心底渴望,却得不到的最爱的花。不过……
(是叫藤乃吗——她的确是个大美人。光如果穿上女装,一定就是那种感觉……呃,正常会迷上跟自己长得一样的女人吗?这家伙是自恋狂?不对,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对方是老爸的老婆,这样不太妙吧?)
「她成为父亲的后妻,是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跟她在一起十分难受,所以我在国中时离开了家。」
(原来如此……)
这么喜欢的对象变成义母,在眼前和自己的父亲结为夫妇,的确很不好受。
「可是,在那之后我仍忘不掉她……分别后变得更加喜欢她。我……犯下仅有一次的过错。」
「——!」
是光挺直腰桿。
(过错!)
光垂下视线,身体僵直不动。跟是光半夜醒来,看见光像在忍受痛苦般紧咬嘴唇、低着头时一样,表情悲痛到连是光都觉得胸口像要被撕裂。
「不会吧!你该不会跟义母做了那种……不,就算是你,再怎么说也不会做这种——」
光仍然将嘴唇紧抿成一线,沉默不语。低垂眼帘下的阴影和苦恼也越来越深。他的表情及紧绷气氛,在在都承认他跟义母曾有过男女关係。
(真的假的……)
这的确是个禁忌。不是能简单说出口的事实,说不定也会害到对方。
下一瞬间,是光恍然大悟。
「你跟义母,呃,做过那种事,也就是说那孩子是义母跟你的——」
在是光觉得体内血液快要冷下来时,光语气坚定地反驳。
「我跟那个人发生关係,是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喔!」
「啊?国二……?」
「只有一次……真的只有那么一次。在那之后,那个人就开始躲我,在大家面前也只会对我打最低限度的招呼,再也没对我说过让我怀抱希望的温柔话语。彷彿想将那时的事忘掉——不,是当做没发生过。」
光用让人痛彻心扉的声音不停重複「只有一次」。
(如果光说的是真的,国二时怀上的小孩不可能现在才出生吧……)
儘管鬆了一口气,是光仍因为光看起来非常哀伤,胸口也跟着隐隐作痛。
「那个人现在……怀着小孩。小朝以为那是我的孩子,所以才会为了保护即将出生的孩子四处奔波。可是,那个人腹中的是父亲的孩子——我也觉得我该忘记那个人了。」
所以光才会决定和那些跟他交往的女性分手,面对身为未婚妻的葵吧。
是光想起光眼神平静地说希望葵成为他的「最爱」,葵是他的「希望」——
(葵……知道光有个最爱的女人吗?)
是光心痛地思考着。
要是有洁癖的葵知道这件事,她跟光关係这么密切,应该无法跟其他少女一样接受这个事实吧。一想到葵的感受,是光就觉得心头一揪。
光最后选择了葵。但他没有为葵的十七岁生日庆祝,也没有跟葵告白,请她成为他的恋人,就过世了。
在大雨滂沱的夜晚坠入河中。
为什么光会在雨下得那么大的夜晚,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
光手上有割腕的痕迹,曾经是光的恋人的月夜子说过,光是自杀的。不过也有传闻说光是为他人所杀。
但真相究竟为何?
光双手紧紧握拳。
「掉进河川那一天——我被那个人写信叫出来。她明明一直不愿意跟我对上目光,却突然要见我……我非常不安,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可是,那个人希望跟我见面,我不可能不去……」
约好的地点由于下着倾盆大雨,看不清前方。波涛汹涌的河川也发出阵阵巨响。视野很差,就算呼唤对方的名字,也会被大雨和激流的声音掩盖住。即使如此,光仍然选择找寻所爱之人的身影。雨落在身上,风迎面吹来。结果,光在徘徊之时失足坠入河中。
「那你的死因果然是意外嘛。」
是光再度确认。光稍作沉默之后,痛苦地回答:
「……嗯。」
是光很在意光刚才那段沉默,但在他开口前,光便垂着目光,语气僵硬地说:
「在掉进河川的前一刻……有人抓住我的手,试图把我拉住。我至今仍清楚记得那双手的触感。」
「『有人』……不就是你义母吗?」
「……因为是晚上,雨又下得很大……我……看不太清楚。不过,那双手摸起来像女人的,所以一定是……」
光眼瞳矇上阴霾。
最后握住自己手的对象是义母,光似乎如此确信。然后不知为何,这件事令他更加痛苦。
就像那名为了恋人,试图拿到在河面漂流的天空色花朵,最后因此丧命的骑士,光在被激流沖走的瞬间,对她大喊了些什么呢?
或者是,她对光说了些什么——
结果,女性纤弱的手臂无法拉起十五岁的少年,光被河川吞噬而亡。
「……我是自己坠河的……这点绝对没错。那个人不用负责……可是……要是抓住我的是那个人……我就会又让她多背负一份痛苦……明明我已经因为深爱着那个人,害她受尽伤害……明明我已经害那个人变得不幸……除此之外却又……」
如果有人在眼前丧命——何况还是曾与自己有过不当关係的义子,一定会成为一生都忘不掉的伤害吧。
光双手抱头,颤抖着摇头。他表情微微扭曲,眼中充满痛苦与绝望,嘴唇发青。
「我好怕,是光。我——害怕那个人的心……那个人现在这个瞬间在想些什么?她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后她又会怎么看待我?——我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得无法忍受……」
光颤抖不已,抱着头缩起身子。
——不行,是光。
是光想起光在竞书时一看见藤乃就脸色发青、十分混乱。儘管他拜託是光一定要离开,儘管他十分恐惧,光对她的爱意仍满溢而出——无法剋制自己渴望她的心情——他用这样子的眼神看着是光。
是光并不明白让人不惜犯下禁忌也要结合在一起的爱情。
不过,光一直很痛苦。就连现在,他也痛苦到灵魂彷彿被剜去一部分——唯独这点,是光深刻体会到了。
「我明白了。」
是光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