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茫然睁大有一颗显眼泪痣的眼睛,是光在她面前静静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知道我在哪里?」
空困惑地询问。
莱姆绿细枝被寒风吹得摇曳。光任凭这阵风吹拂他柔软的髮丝,带着平静眼神回答:
「你在电话中说过吧?说你来得太早,至少得待到秋天才行……为什么是秋天呢?明明孩子出生时是在冬天。」
是光也神情严肃看着空,开口说道:
「你不是说过吗?要在这里待到秋天。」
「然后我想起来了。我曾邀你一起去看叶色变红的地肤,你的答覆是『我不能跟你约定』。不过,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呢。」
「光曾经说过,空跟传说中的帚木一样。可是,空看到跟帚木名字相同的地肤,觉得这种植物才不是花,非常失望,光就邀你一起去看叶子变红的漂亮地肤。」
空肩膀微微摇晃,神情孤寂的白皙脸庞渐渐浮现惊讶与悲伤。大概是在回想跟光约定时的情景吧。
光凝视这样子的空的眼神,也因哀痛而动摇。
「倘若那时你跟我做了约定,我又还活着的话——我们一定会来看红叶的地肤。」
「『我不能跟你约定』——空是这么回答的对吧?但是,如果空那时跟光约好,然后光还活着——光是个绝对会守约的家伙,所以你们应该会一起去看红叶地肤才对。」
空微微下垂的眉梢垂得越来越低,长有泪痣的眼角也扭曲起来,神情显得既哀伤又痛苦。
「注意到这点时,我就确定你去看地肤了。」
光眼中的悲痛、哀戚也跟着加剧。
即使如此,他仍然语气清晰地述说:
「因为电话中传来〈小星星〉的旋律,我们就拜託小朝寻找地肤丛生,又听得见〈小星星〉的地方。」
是光接着传达。
传达光还记得没能跟空订下的约定。是那份记忆,将光和他引导至空的身边。
「跟你讲手机的期间,我听见〈小星星〉这首曲子。所以我让斋贺调查有很多地肤,又有播〈小星星〉的地方。那家伙很擅长这种事。」
一提到朝衣的名字,空眼中就闪过一抹恐惧,肩膀颤了一下,像在保护腹中孩子般双手抱紧肚子。
这行为让是光胸口一揪。
光眼中也蒙上阴霾。
「长久以来,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过在这里见到你,我觉得我有点理解你这个人了。」
地肤纤细柔弱的分枝,在凄凉秋风的吹拂下如梦似幻地摇曳。
「你是个胆小的人。」
「空,你看起来很坚强,但并不是这样。」
世界在傍晚的夕阳照射下,逐渐变得白皙透明。宛如置身于朦胧幻影之中。万物皆变得透明无色,彷彿连真实都会消失在其中。
光眼神哀戚,对仍然抱着肚子、低着头的空,以严肃语气说道:
「你曾经说过,约定没有意义。因为它不会实现……然而,你之所以不做约定,不是因为觉得没意义,而是害怕它或许不会实现。害怕从梦中醒来,所以连梦都做不了——你就是如此软弱的人。」
「空其实很软弱、很胆小。」
空表情扭曲,带有泪痣的眼角颤抖着。抿成一线的嘴唇也在微微发抖,或许是想反驳「不是的」。不过,她没能说出这句话。
光神色哀痛,继续诉说。
「小朝来到你家的那天,你哭着说因为对不起妹妹,所以不能生下孩子。我们见到你妹妹了喔。她很幸福的样子。跟丈夫结婚和代替你,全部是妹妹的意愿。不是你把妹妹交出去,是妹妹自己去接近想要的东西。」
「我见到你妹妹——荻奈了。」
「——!」
空眼里再度闪过惊愕。
她抬起头,宛如一名等待被责备的小孩看着是光,脸色吓得发白。
「妹妹和老公跟老公的家人都相处得很好,也生了小孩,超幸福的样子。她开朗地跟我说,她本来就喜欢老公,所以就自己对他示好。虽然跟老公之间的关係被学校发现,结果被退学,爸妈也离婚了,但她真的不后悔。」
空又别过目光。
「别说了。」
她摇摇头,像在表示她不想听。
「求求你,别说了。不要提到荻奈。」
「你完全没有理由要对妹妹产生罪恶感。」
「空完全不需要跟妹妹道歉!」
空消瘦的身躯颤了一下,她微微缩起身子,用力闭上眼睛,低下头。眼角下的泪痣看起来像一滴泪。不是透明水滴,是沉痛的黑色眼泪。
「为什么你那么痛苦?为什么你要将妹妹寄来的明信片剪掉一半,却又不把另一半丢掉,而是留了下来?」
光面色严肃,断言道:
「因为,你想逃离罪恶感。」
「空把妹妹当成借口。」
空感觉随时都会跪倒在地。她缩着身体,双手抱紧腹部,彷彿在忍受不当的疼痛。
可是,光没有停止追究空。
「空,你是不是很羡慕活泼、自由自在的妹妹?我猜想,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位老师?在你裹足不前的期间,妹妹跟老师结合了。所以妹妹在你心中,不得不变成一位走偏了路而导致不幸的女孩。
因为,你没有迈出步伐。
你总是先往不好的方向设想,一步都踏不出自己拉出的防线——
你无法希望得到幸福。
跟我相处时也一样。害怕约定或许会被打破,所以无法跟我约定。每当我想跟你做约定,你都会拒绝。所以我们实际上哪儿都没一起去过,也没一起挑过杯子。」
是光忍耐着不断从胸口传来的痛楚,拚命传达光这番残酷的话语。
他瞪大眼睛,竖起眉头,双颊发热,希望他的吶喊能传到空心中:
「空其实也有点喜欢老师,不是吗?不过因为你很正经,没办法跟老师谈恋爱,结果妹妹在你犹豫不决的期间,趁机跟老师发生关係,你不就是因为不愿承认这点,才想把妹妹当成不幸的女人吗?
因为你没办法跟妹妹一样,沖向自己想要的东西!
讨厌约定,不就是因为怕约定了却被背叛吗!
所以你也没跟光做约定!跟光一起去旅行、跟光一起挑杯子,这些事其实都没发生过!」
地肤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空抱住自己,表情因绝望而紧绷,紧张得脸颊和全身都逐渐僵硬。
「可是!空!我终于注意到,你其实希望与我订下约定!正因如此,你才会在我死后重新来过!把自己当成和我一起旅行过、和我一起买过杯子、和我说过满怀爱意的话语,还有了我的孩子!」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空。
你其实很想跟光一起去看地肤。
很想跟他一起挑杯子。
伴随胸口被勒紧般的痛楚,是光看着空拚命抱紧、想要守护的幻影所在。
——这孩子会鼓励我。
——你爱你的孩子吗?
——那当然。
空轻轻将手放在肚子上,露出满足、幸福的微笑。
那是是光憧憬的理想母亲模样。
「跟光一起挑过杯子……跟光一起旅行过,全都是你的愿望……你其实很想跟光做约定……」
那么珍视的、肚子里的小孩也是……
「空,你肚子里并没有我的孩子。」
「空,你没有怀孕。」
空突然在地肤丛中跪下来。
彷彿绷紧的线断了,她垂下肩膀,低下头——即使如此,空双手还是紧紧抱着肚子,没有放开。
光温柔、悲伤地询问:
「欸,空,你其实也已经注意到这件事了吧?」
「空也知道吧。」
空紧抿双唇,保持缄默。
泪痣扭曲,垂下来的肩膀微微颤抖,是光觉得胸口快要被压垮了。
光的眼瞳也渗出悲哀与郁闷。
「或许是因为现实与幻想参杂在一起,才会让你以为自己怀有身孕。至少在小朝造访你家前都是如此……为什么你要在是光和小朝在外面讲话的期间,打翻自製的芳香剂?为什么要用杯子割破手?为什么一直蹲在地上不站起来?
你之所以打翻芳香剂,是为了掩盖某种气味。割伤自己的手,是为了掩盖某种痕迹。蹲着不站起来,是因为站起来的话,你身体产生的变化会被注意到——」
光痛苦地蹙眉。
「榻榻米上的血迹不是从你手上流出的血,而是月经对吧?
你在看到它的瞬间,得知自己腹中没有小孩。
因此陷入恐慌。
为了不让是光和小朝知道你没怀孕,为了不让榻榻米上的鲜血引人注目,你打破杯子——用碎片割伤自己的手。光这样还不够,你打翻了芳香剂,却仍然放不下心,便将杂誌、婴儿玩具一个个扔到地上。不久后,你听见是光回来的脚步声,急忙蹲在地上。是光想让你站起来处理伤口,你也坚持拒绝,因为裤子后面脏掉,不能站起来对吧?接着,你失蹤了——」
朝衣的到来。
如光所说,恐怕契机就在于此。
女性会因为太想要小孩,身体出现怀孕时的癥状,是光也有这个知识。
空一定也是这样。
空在朝衣让她面对这个现实,停止的月经流下来的瞬间,察觉到了这点。
察觉到自己腹中什么都没有。
光的小孩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是光一想到空当时的感受,就跟着感到悲伤。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抱紧空空如也的肚子,蹲在地上低下头的呢?
儘管如此,是光还是咬紧牙关,将光的话语传达给空:
「你打破杯子,割伤自己的手,是为了掩盖榻榻米上的另一种血液。打翻绿茶和葡萄柚的芳香剂、蹲在地上不站起来,原因都一样。空已经全都知道了,可是你不想承认,就选择逃避!」
夜幕即将低垂,在白皙透明的寒冷空气中,空跟那时候一样抱着肚子,像要吐出内心哀伤般用支离破碎的声音说:
「因为,光什么都没留给我……!」
透明泪珠自满溢绝望的眼瞳滴落。
莱姆绿地肤被寒风吹得沙沙作响。空弯下消瘦身驱,纤细髮丝散乱,从口中挤出话语:
「听到光去世了,我非常惊讶。散发出如此美丽光芒的孩子,竟然死掉了。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以为是天使……他漂亮、纯真到光是跟他在一起,我都会自惭形秽……他跟我这种人活在不同的次元,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下,被爱着、闪耀着。他是特别的孩子……我在光的学校附近看过他好几次,每一次他都被女孩围绕。每位女孩都漂亮又可爱,年轻娇嫩——我想,她们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光适合的是这样子的女孩……如果我和光同龄,跟那几位女孩一样漂亮又天真,或许会相信光的心意。可是,我并不是那样子的女孩!」
空的吶喊在蒙上白色的世界中扩散开来。地肤柔软蓬鬆的圆形枝叶被风吹动,瞬间变得细细长长,像被拉扯般歪向一边。彷彿在跟空一起发出悲鸣。
「我比光还老,外表也跟光完全不相称,是个会把圣经放在书包的古板女人——是个明明不爱上帝,被大家说我已经跟上帝结婚时,却无法否定的女人。那段时期光之所以会对我感兴趣,会把信交给我弟,想要追到我,是因为我从光身边逃开——我没有跟光约定——仅此而已!小孩子只是因为好奇,才会天真地追向眼前即将逃掉的蝉。如果我没有逃,光绝对不会来追我!」
空这番话令光露出苦闷眼神。
空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光,是光也知道了。
被闪闪发光、宛如一名王子的少年求爱——对女孩子来说应该跟做梦一样吧。
可是,空是个不会做梦的女人。
所以她害怕光的追求。
那么美丽的少年,不可能喜欢自己这种年纪大又乏味的女人。不可能是认真的。他一定马上就会腻,自己则会悲惨地被抛弃。
就算跟他在一起,两人也不相称。只会让自己感觉到跟对方之间的差距,让心里难受。
因此空不做约定。也不做愚蠢的梦。
没错——空害怕光。
她并不是害怕光对空的心意——爱慕之情。
而是害怕光知道她是个不值得去追的无趣女人,害怕到只得留下一件薄衣逃掉。
她紧紧抱住里面空无一物的肚子,苍白嘴唇颤抖着。
「不过,知道光去世的时候,我想起在礼拜堂遇见他时,光总是伤痕纍纍……我是不是没能安慰光呢……我好后悔……不,这些话一定是讲好听的,因为我很卑鄙。当自己觉得『反正无法得到』,乾脆放弃的事物,真的变得无法触及时,我才在后悔为什么当初要逃避,胸口彷彿快要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