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尔隔天一早,趁天未亮时爬上艾特利亚街旁的山丘。
他手里抱着去世的哥哥留给他的遗物——鲁特琴,并独自一人爬上山丘。山丘四周浓雾瀰漫,彷彿将人层层围绕般寒冷。
卡米尔以前从未来过这个山丘,今天是他第一次造访。
山丘另一侧的斜坡是墓地,其中却没有卡米尔去世的哥哥罗亚尔的坟墓。因为当时在迷宫丧命的罗亚尔别说是遗体了,连遗物之类的东西都没能让卡米尔带回街上,而卡米尔当时也没有钱替哥哥竖立墓碑。
不过,卡米尔还是相信哥哥的灵魂长眠于此。
从山丘上抬头仰望,可看见一片湛蓝星空,随着群星光芒消失,也可隐约看见世界树的树影浮现在空中。
就在这个被世界树巨大树影给笼罩的镇魂丘上,有几万个怀抱梦想,同时梦碎于此的冒险家们长眠于此。
卡米尔手抱鲁特琴,开始用他那纤细的手指拨起琴弦演奏。
他正唱着安慰死者的镇魂歌,歌声清澈嘹亮,彷彿掀开了笼罩山丘的浓雾面纱,迴响至远方。
当卡米尔唱完平日不常唱的这首镇魂歌时,发现菲刚站在不远处,他身上没穿铠甲,只是站在那儿微笑。
虽然卡米尔看过菲刚微笑的样子,不过现在的菲刚的微笑中带有哀伤的神情,甚至偷偷地流下泪水。
「你看了吗?」
「菲刚先生——」
「你果然看过了啊。」
菲刚并没有要责备卡米尔,只是想确认,所以不断反覆问着。然后他缓缓走上山丘。
「你看了我的信对吧?」
「对不起——」
「没关係。……我反而要谢谢你。鲁盎地下有知的话,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菲刚说完后,轻轻的摸了摸卡米尔的头。
卡米尔那开朗的哥哥,罗亚尔。
还有杰诺比亚以前的队友,谷拉夫。
以及丧命于地下迷宫的无数冒险家们。
——卡米尔唱完了镇魂歌,以慰菲刚弟弟鲁盎的灵魂。
杰诺比亚和卡米尔看到的那封信上,写的就是鲁盎因病去世的消息。
「菲刚先生……」
卡米尔流着泪,激动地啜泣着说道。
「你突然说要和我们一起去冒险——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啊?」
「卡米尔……我……」
「你是因为失去弟弟,才冲动地要和我们去冒险!?如果是这样的话,请你不要跟我们去!也没有必要加入我们队伍!快回去乡下陪你母亲就好啦!这你做的到吧?菲刚先生!」
「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卡米尔,你误会了。」
菲刚轻轻地拍了拍卡米尔肩膀,并让他坐在草地上。因夜晚的露水,草地变得湿凉,所以一坐下去觉得很冷,不过卡米尔并不在意。
「……我昨晚真是喝太多了。」
菲刚用手按着太阳穴并苦笑地说着。喝了那么多酒,到现在菲刚说话时还是有酒味。
「确实就像卡米尔你说的,但只说对了一部份。」
卡米尔心想,菲刚突然愿意和大家去冒险,一定是因为鲁盎的关係。杰诺比亚昨天才看见许久未见的菲刚,觉得他看起来好像很累,这并非是因为生病而瘦弱疲累,感觉像是独自连续哭了好几天,才造成那副面容憔悴的样子。
「我昨晚饮酒作乐确实是想自暴自弃没错……可酒醒后就决定重新振作,我昨晚在睡梦中,梦到鲁盎和我说话。」
「梦见你弟弟?」
卡米尔拉起束腰上衣的衣角,擦着眼泪反问着,然后菲刚继续说道。
「他对我说——一直以来都是他连累了我,并希望我以后为自己而活。说的都是为我好的话,我做了个多么自私的梦啊。不过,鲁盎会出现在我梦中,并和我说话,也许是卡米尔你的功劳哦。因为你刚才唱了那首镇魂歌。」
此时菲刚和卡米尔两人一直注视着世界树,然后菲刚开口说道。
「……我也许从很早以前,心底就不想再照顾鲁盎了。」
「咦……?」
「其实在我内心一直有个想法,觉得我和我母亲为了体弱多病的鲁盎,被迫牺牲了很多。我之所以会离开故乡来到艾特利亚,也是为了鲁盎。我不断告诉自己,我必须赚弟弟的医疗费,所以才来这的。」
「怎会这样——」
「当然,另一方面,来到艾特利亚也是为了追求自己从小的梦想而来。不过,我却一直压抑着……我很想摆脱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想要多看并多听一些新的事物,可是一想到还有生病的鲁盎和无依的母亲必须照顾,我就将自己那自私的想法置之脑后了。所以刚来艾特利亚时,是想完成自己的梦想,可为了鲁盎,也为了打消自私的念头,最后只好说是为了弟弟,把所有原因都归咎给生病的弟弟……」
我真卑鄙——身材高大的菲刚,此时静静地从脸颊上流下热泪。
「鲁盎读着我的回信,总是天真无邪地为我高兴着。像是我打倒怪物,或是得到执政院的悬赏金,甚至和杰诺比亚一起打倒森林之王,成为艾特利亚街上最厉害的冒险家之类的——其实这些都是我吹牛骗他的。实际上我只是一个胆小鬼,梦想破碎却不敢面对死亡,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只敢在迷宫浅层打怪物赚小钱的胆小鬼。我不想让鲁盎知道我的情形,所以一直编谎言回信给他——而鲁盎还是个孩子,对于我回信的内容深信不疑。真是个笨蛋……我和鲁盎都是。」
菲刚边哭边笑地说着,他之前爽朗的笑容,如今回想起来也许只是为了压抑自己感情的假笑而已。卡米尔觉得,菲刚现在的表情才是真实的他。
「……自从接到母亲来信,得知鲁盎的死讯后,我几乎快被罪恶感吞噬了。裹在毛毯里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所以才显得面容憔悴消瘦。我当时没和杰诺比亚说实情,随便敷衍了她一下。原来我以前一直是习惯于说谎敷衍,这样生活过来的……」
「菲刚先生……」
「不过,我突然又有了一个想法。若我真的不关心鲁盎,得知他的死讯后就不会哭成那样了。所以并非是出自于罪恶感,而是我真的对于鲁盎的死感到难过,也许我的做法并非最好,但我是真的珍惜并重视他,所以刚才才会梦见鲁盎。——我又为自己找理由了。」
「请您千万别这么说……」
卡米尔一直看着菲刚侧脸并听他说话,然后他低头看了看放在腿上的鲁特琴并轻轻抚摸着琴身。
「我……我的家和菲刚先生的家庭刚好相反,是个大家庭。我有很多兄弟,所以光是伙食费就很令人伤脑筋了。若是女生,将来长大嫁人就好了。可我的父母偏偏生的都是男孩子——尤其像我这种力气小的男生,无法好好帮忙田里的工作,所以觉得很对不起家人。」
「原来是这样啊……」
「虽然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其实我的哥哥们很讨厌我,他们都认为我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余的,帮不上一点忙……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在艾特利亚当冒险家的哥哥寄给我旅费和一封信,信上问我要不要也来艾特利亚当冒险家。」
当卡米尔看完这封信,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就在收到信的隔天晚上,他就决定出发前往艾特利亚。他心想,与其在家里当个累赘,倒不如前往艾特利亚和需要自己的哥哥一起过着冒险家生活。
「……其实我和菲刚先生一样。明明是自己害怕面对家人才离开故乡的,却怪家人把自己当累赘。——其实根本没有人说我是多余的!」
卡米尔捂着脸放声大哭说着。
其实卡米尔那身手笨拙又沉默寡舌的父亲,曾彻夜力劝卡米尔打消去艾特利亚的念头。
而他爱罗嗦的母亲,则为了即将远行的卡米尔亲手缝製一件全新的束腰上衣。
而他的亲戚兄弟姐妹们,都含泪挥手,目送着卡米尔离开家乡。
卡米尔故乡的家人都很喜欢听他唱歌,只要他一开始唱,大家都很高兴。
明明大家都那么喜欢卡米尔,为何他还认为被家乡的人讨厌呢?而生长在温暖大家庭里的卡米尔,又为何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呢?
也许是离乡太久了,卡米尔才这么认为的吧。
刚来到艾特利亚时,卡米尔决定不再回乡下去。而现在偶尔思乡,那也是人之常情。
每逢夜晚,在金鹿酒馆献唱演奏的卡米尔,并非是为了让在座的冒险家们暂时忘记现实的疲倦,在晚上做个美梦,才弹出思乡的曲调。而是他思乡的情绪自然而然地牵动他的心,才会弹出这样的旋律。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了,菲刚望着消散的白色浓雾中渐渐露出太阳的曙光,然后问卡米尔说道。
「……你想回乡吗?」
「我好想回去。」
卡米尔擤擤鼻子回答着。
「……不过,我死去的哥哥曾说过,他的愿望就是打倒森林之王。所以我想快点打倒那魔物,然后回乡证明给大家看,我不是大家口中说的什么都不会——所以,我想完成死去的哥哥的遗志。」
「这样啊——」
菲刚静静地闭上双眼站了起来,然后拍了拍被露水弄湿的裤子。
「——杰诺比亚。」
为了掩饰刚才的悲伤,菲刚故意爽朗地叫着他这位青梅竹马的朋友名字。
「你就在附近吧?别躲了,快出来吧。」
「……」
杰诺比亚躲在并排的墓碑后面,听到菲刚的叫声,才弯着腰低着头,像爬出来似地走了出来。
「杰诺比亚小姐……」
「干嘛躲在那儿偷听?一开始就出来光明正大地听不就好了嘛。」
「……一直轮不到我出场啊。我可是很会察颜观色的,不像你。」
杰诺比亚小声地回答着,她的语调中带有鼻音,应该是听完卡米尔和菲刚的遭遇后,偷偷地哭过吧。
「我回金鹿酒馆时,菲刚已经不见了。也觉得卡米尔你不会回旅馆,所以想说出来找你们,结果就……不好意思哦,卡米尔,你们说的话我全听到了。」
「……没关係。」
卡米尔擦着眼泪摇头说着。
「如果没有杰诺比亚小姐的话,我现在也不会在这儿。」
「那个……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呢?」
「我邀你加入队伍时你为什么不拒绝呢?如果你想回乡的话,不用冒着生命危险,也能慢慢地在酒馆里唱歌演奏赚旅费吧?你是为了完成哥哥的遗愿,才决定和我们去冒险的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杰诺比亚小姐你不记得了吗?当时你对我说过的话。」
「咦?不好意思,我忘了——我当时跟你说了些什么呢?不过我倒是记得,我曾经说了些话,然后你就突然哭了起来……」
「那时杰诺比亚小姐你对我说——你只要开心地笑,唱你喜欢唱的歌就行了。……这句话我死去的哥哥也对我说过。当时我没自信能当好冒险家,而我哥哥为了安抚我不安的情绪,笑着对我说这句话,并送给我这把鲁特琴。」
「哦哦,因为这句话,所以你才想起哥哥的事啊——」
「我以前都是为了哥哥才唱歌。不过,从今天开始,我要为大家而唱,为了我的同伴而唱!」
卡米尔抱着鲁特琴,眺望着世界树。
世界树这棵巨大树木,历经过几千年岁月的风雪洗礼。而滋润其千万枝叶的朝露,在持续不断地朝阳照射下,也绽放出翡翠色的光芒。世界树就像吸收了阳光朝露的滋润而闪闪发亮,并矗立在浓雾的另一端。
「……我们今天就中午再去闯迷宫吧。」
菲刚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朝山丘下走去并继续说道。
「我还想睡,而且酒还没全醒。看来需要点时间啊。」
「喂,菲刚!」
听到杰诺比亚叫自己的名字,菲刚回道。
「怎么啦?」
「还是像以前一样,我觉得让你来当队长比较好……」
「不了,谢谢你的好意啊。」
菲刚回头对杰诺比亚和卡米尔笑着说道。
「你当队长也当的挺好的啊,你退居后方,掌控整个队伍也比较能下指令吧?总比当前锋站在队伍前面的我好吧。」
「是吗?」
「拿出你的自信。」
菲刚说着说着,打了个哈欠然后就离开了。
杰诺比亚目送着菲刚那模糊的背影离去,而这时卡米尔开口问道。
「……那,我们俩要不要也走了?」
「啊、对喔。……干嘛看着菲刚离开啊。」
杰诺比亚现在才发现这件事,尴尬地抓着头说着。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跟上菲刚的脚步离开了。
「……杰诺比亚小姐,其实你喜欢菲刚对吧?」
「————!」
听到卡米尔边走边说着,杰诺比亚害羞地满脸通红。也因此生气地低头看着卡米尔说道。
「我昨晚有听到你和酒馆老闆娘的谈话——」
「啊!」
杰诺比亚握拳敲了一下卡米尔的头。
「好痛!?」
「被你这孩子开玩笑真让人火大!不快点跟上来,我就不管你啦!」
杰诺比亚以飞快的速度跟上菲刚的脚步,不知在和他聊些什么。
而卡米尔摸了摸刚才被打的头,他看着杰诺比亚和菲刚俩人快乐地交谈着,然后苦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