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姊姊向我说明了发作前后的状况,可是我依然好一段时间都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真相。原来真正在研究所长大的人,是我。 
在发作期间,我把各种东西都混杂在一起了。甚至变得没办法分辨明明是同一个人的真由小姐跟姊姊。这应该是因为特拉乌姆波的视觉操纵所造成的吧?不过,其实在很多地方都隐藏了线索。 
我跟结衣同学还有真由小姐一起去海边的那一天,应该一整天都在房间喝酒的姊姊却莫名其妙被晒伤了。 
风势强大的颱风直击日本列岛那天,在结衣同学的幻想世界中,我被骗说是空想病患者的时候,真由小姐手上拿的雨伞就在我的眼前被风折断,让她全身被淋湿了。 
而后来赶到研究所东京本部的姊姊也同样全身被淋湿了。再说,为什么姊姊跟我必须要轮流接受真由小姐的面谈呢?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那两个人是同一个人物。就算我正在发作中,也不可能让这两个登场人物同时站上舞台的。 
姊姊有时候扮演结衣同学的姊姊,有时候又扮演我的姊姊。做为一名研究所的所长,她密切关注着身为弟弟的我发作的情况。 
在幻想世界中身为仲西景的我,最后一如自己的期望而与结衣同学心意相通,满足了我的幻想。而结果就是,那个世界迎接落幕,我的幻想就完结了。 
「吶,姊姊,结衣同学真的不存在吗?」 
「……不存在呀。」说着,姊姊紧紧抱住我的身体。 
「真的……?」 
「真的。」 
结衣同学到处都不在,她只存在于那本小小的文库书之中。这让我感到非常悲伤,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累了,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我忽然察觉了一个真相。 
仲西景是个虚构的人物,可是,我现在却有着身为仲西景的自觉。 
真正的我,是一个名叫「野中空」的十岁少年,是一名自我完结型的空想病患者。出生后没多久就来到研究所,并且一直以来都在研究所中长大的野中空读了《空色感染爆发》这本小说,然后就参考那个故事而构筑了一个幻想世界。 
野中空将自己变成了仲西景,扮演着仲西景的角色。 
我只是一个被人扮演的存在,可是,现在却依然以仲西景的身分存在着,而身为野中空的自觉非常薄弱。 
那么,我究竟是诳呢? 
其实我在本能上已经察觉到了。我——仲西景是一个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消失的缥缈存在。 
梅莉来到我的房间,是当天的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缩成一团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想睡,甚至应该说,因为结衣同学不存在的事实所带来的丧失感,以及自己即将消失所带来的恐惧感,让我的睡意早就烟消云散了。 
我从刚才就可以很明确地感受到,「仲西景」的存在正开始从我,不,从野中空的身上渐渐剥离。藉由特拉乌姆波的情报共有能力从别人身上分享到的知识正渐渐消失,我的思考能力已经开始变迟钝了。 
身为仲西景的存在确实快要消失了。 
梅莉将身体坐到床上,用手摸着我的头。 
「什么事……?」 
「身为仲西景的自我即将消失,让你感到很害怕吗?」梅莉问我。 
当然害怕。因为我到处都不存在啊。 
我虽然在思考,可是,我却不存在于这里。勒内,笛卡儿说过的话根本就是骗人的。 
「好可怕……」 
梅莉依然很年幼,可是实际上是个比我大一岁的姊姊。她对我露出充满慈爱的微笑。 
「没关係,那样的想法也只是一时之间的事情而已。你很快就可以取回身为野中空的自我的。」 
她安慰我的话语,反而压碎了我的心。 
「可是,那我呢……那我又会怎么样?身为仲西景的我又会怎么样……?」 
梅莉摇摇头说道。「很快就会消失了。」然后露出微笑。「你——身为仲西景的自我——是长久以来的空想病发作所造成的余音罢了。不会残留太久的。」 
「怎么这样……」 
「只是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过来罢了。这样想不就好了吗?」 
我没办法那样想啊。 
于是我抓住了梅莉的手, 
「难道没有办法了吗……?」像是在哀求她一般询问着,发出的声音比想像中的还要虚弱。仲西景的消失比任何事情都还要可怕啊。 
过了一段时间后, 
「……是有方法。」梅莉静静地如此回答我。 
听到这句出乎预料的救赎话语,让我忍不住抓起她的双肩用力摇晃。 
「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行?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梅莉挥开了我的双手,站起身子,转身背封我。 
「你连倒杯茶招待客人都不会吗?你应该还保有身为十六岁的判断能力吧?」她笑着,坐到床头旁的椅子上。 
「……我现在就去请真由小……」我摇了摇头。「去请姊姊帮忙準备。」 
房间里虽然有放泡茶道具,但因为是收在餐具柜上层的关係,我的身高拿不到。用椅子垫脚的话或许是可以拿得到,可是如果我不小心把餐具打破的话,就会被姊姊骂,而且之前姊姊也严重警告过,不准我擅自开火。 
于是我爬下床,拿起了手机。这个时间的话,姊姊应该会在立川的研究所才对。 
只要是我打的电话,姊姊不管再怎么忙都会接听的。虽然姊姊很可怕,可是姊姊也很温柔。 
这次的电话也很快就被接起来了。 
待接铃声才响了一声,姊姊的声音就从手机里传了出来。『怎么啦,空?睡不着吗?』 
有一种仲西景被抛弃的恐怖感觉,让我不住全身发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加快了。 
就在我动摇得发不出声音的时候,姊姊又问了一声。『身体不舒服吗?发烧了?』 
「没、没有,我很好啦。现在啊,梅莉在我的房间喔。」 
『要叫梅莉姊姊才对吧?对年纪比较大的人,不可以直呼其名喔。』 
姊姊用温柔的声音责备了我一下。 
『喔喔,这么说来,她确实有说过今天晚上会到空的房间去呢。怎么了吗?吵架了?』 
「梅莉她……梅莉姊姊她说想喝茶,可是姊姊你不是说过我不可以一个人用瓦斯炉吗?所以我想说要拜託姊姊啊。」 
『喝茶?』姊姊发出无奈的声音说着。『既然是那样,就请梅莉姊姊帮你泡吧,我很忙的。红茶跟茶壶的位置你应该知道吧?』 
「咦?可是……」 
『那就这样,我要挂断罗。如果还有什么事的话再打给我吧。』 
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我只好畏畏缩缩地走近梅莉身边。 
「真由说她现在要过来吗?」梅莉问我。 
「……她说她很忙,所以要请梅莉帮我泡。」 
「梅莉?」梅莉用冰冷的声音回问了一声,让我的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你不是刚刚才被真由订正过了吗?」 
因为梅莉姊姊的头脑很好,所以这种事情很快就会被她发现。就算我说谎,她也很快就会识破的。 
「……梅莉姊姊。」 
「很好。」说着,梅莉姊姊就站起身子,摸了一下我的头。 
「小空真是乖孩子。」 
总觉得有点高兴,于是我回答了梅莉姊姊一声。「谢谢你。」 
「我现在就去泡茶,你乖乖坐在椅子上等我呦。」 
「嗯!」 
我乖乖地坐到椅子上,看着梅莉姊姊在厨房泡着茶的背影。 
「姊姊知道红茶在哪里吗?」我问道,而她则回答。「真由不在的时候不是每次都是我在泡的吗?我还做过料理给你吃过了不是?」 
对了,梅莉姊姊做的猪排料理真的很好吃。 
「我想起来了。吶,下次再做给我吃好吗?」 
「好呀,如果小空很乖的话。」 
「我一直都很乖啦!」我假装呕气地说着,于是梅莉姊姊转过头来看向我, 
「我知道啦,小空真的很乖呢。」然后对我露出了一张最棒的笑容。 
只要我乖,梅莉姊姊就会对我很温柔。可是,要是我做坏事的话,她就会变得很可怕。 
我很喜欢梅莉姊姊,也希望梅莉姊姊一直都能喜欢我。所以说,我必须要一直当个乖孩子才行。不过没差,毕竟如果我做坏事的话,真由姊姊也会生气,研究所的大家都会生气嘛。 
只要我乖乖的,大家就会说我是个乖孩子,而我也很喜欢这样被大家称讚。 
梅莉姊姊将放了茶壶跟两个茶杯的托盘放到铺有丝绸桌布的餐桌上,然后坐到我对面的座位上。 
「要加砂糖吗?」 
「不加的话会苦到喝不下去啦。」 
梅莉姊姊轻轻笑了一下。 
「小空还是个小孩子呢。」 
「那我不要加了。」我说着就把脸别开。不过依然偷偷瞄着梅莉姊姊的脸。 
「那就加三颗吧。」说着,梅莉姊姊就往我的茶杯里丢了三颗方糖。 
「我就说我不要嘛!」我逞强地说着,于是梅莉姊姊露出微笑向我问道。 
「牛奶要加多一点吗?」 
「嗯!」我很有精神地点点头,接着赶紧逞强地摇摇头。「我才不要加哩。」 
可是,梅莉姊姊还是帮我加了很多牛奶。真是敌不过她。 
就在我喝着那杯又甜又好喝的奶茶时,梅莉婶姊将手肘抵在桌子上,看着我的脸。 
「你不问吗?」 
我歪了一下头。 
「问什么?」 
「让仲西景的精神得以存在的方法。」 
我的心中怱然颳起一阵风,让不知不觉间开始瀰漫的雾气一口气被吹散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现在不是喝着甜甜的茶、天真地感到开心的时候啊! 
不妙。真是太不妙了。 
在跟梅莉对话的过程中,野中空的记忆渐渐被唤醒,让仲西景的崩坏确实加速了。 
我的思考、我的心,开始变得天真而单纯。「野中空」这个在研究所的鸟笼中饱受大家宠爱之下长大的小学四年级生纯粹的心灵,开始要打破被称为「仲西景」的外壳「」。 
——撑住啊!仲西景! 
我对自己发出了斥责。我现在的心只要稍微一个不留神,就会被野中空支配了。 
我粗暴地放下茶杯。 
「我到底该怎么做,梅莉?」 
梅莉耸耸肩膀。 
「态度一下子就变了啊。」 
「你说得没错……我似乎渐渐在变回野中空了。」 
「你不要误会了,我不是在讲那件事。我是说,你刚才明明还是一副像在恳求我一样客气的态度,现在居然又变得这么伟大啦?」 
我将双手放到桌面上,老老实实地向她低下头。 
「抱歉。不过,希望你能谅解,我现在很焦急啊。能不能告诉我?不,请您告诉我吧。」 
「不惜做到那种程度,也想活下去吗?」梅莉冷淡地说道。 
我自己也很清楚,我现在做的事情非常难看。一个大男人居然对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卑躬屈膝啊。 
但是,就算感到如此,也难敌自我即将丧失的的恐惧心理。 
「……我想活下去。」我把自己的丑态全都亮出来了。那样子就宛如电影中对着主角乞求饶命的小角色一样难看。 
「明明是拯救了这个世界两次的英雄也会说出这么不争气的话咂?我可是听说你是个充满自我牺牲精神的人喔?」 
「那是空想病发作时做的事情……现实中的我并没有做过啊。」 
我不禁感到无比的悲伤。至今为止我所下过的决心,都只不过是一种由憧憬与虚荣心中衍生出来的假货罢了。 
说什么要与世界为敌?说什么要守护你?说什么要取回这个世界? 
羞耻心不断地责备着我。我究竟是个多滑稽的人物啊? 
实际上的我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懦弱,不要说是世界了,就连一个人都守护不了。 
连自己的存在都没办法守护的我,果然还是活该要消失的吧? 
可是,我想要继续以我的身分活下去,想要继续以现在的存在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