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并不是值得庆祝的大日子,桌上却摆着丰盛的早餐。魁显得有点讶异,但还是对孃感谢不已,她在刚烤好的吐司上涂上一层厚厚的果酱,并且兴高采烈地对孃说:
「有妳真是太好啰。」
听到魁的讚美时,孃也觉得心情相当愉快。
魁随手拿条橡皮筋,将刚起床后的凌乱头髮绑了起来,她似乎已经把孃特地买的髮带弄丢了。魁的缺点就是时常忘记东西放在哪里,脱掉鞋子后,时常忘记其中一只丢到哪里,把电视机遥控器或手机搞丢也是常有的事。换个角度想,孃认为或许这也算是魁的另类优点。
令孃惊讶的是,拥有此种个性的魁居然还能成为医生,不过魁在医院是否也是这副德行,或是会转变成截然不同的人,这点孃就无法得知了。
「妳今天还有别的事吗?」
魁一边用叉子戳着色拉,一边如此询问孃,此时孃才回过神答话:
「今天没什么事……只有到球先生的店里打工而已。」
魁就像山丰吃草般嚼食莴苣,并且「哦……」地回应一声。
「球那个家伙应该没有对妳做出奇怪的事吧?妳要小心点喔,那家伙的个性不是很检点。」
「……是、是吗?」
孃歪着头稍做思考,好像不曾看过球会这样,魁则是把叉子摆在桌上,整个人瘫靠椅背仰头望着天花板说道:
「讲真的,我也只是听说啦。」
孃完全搞不清楚魁和球到底是何种关係。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他们两个人既像男女朋友,又有点像姊弟,也或许是感情深厚的好朋友,不过年龄相仿的男女能够维持纯友谊的关係吗?孃也没把握猜出正确的答案。
「那个……请问妳和球先生是什么关係呢?」
话一出口,孃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很失礼,不过魁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反而是满脸诧异地看着孃说:
「关係?说是有什么关係……」
「啊……因为我看你们好像很亲近……」
听到孃这么一说,魁忍不住噗哧一笑,夸张的笑法也让孃当场看傻。
「妳说我?我跟那个家伙吗?」
魁似乎笑得有点喘不过气,说完后又是一阵捧腹大笑,孃只好无奈地叹口气,看来魁根本不想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
「不是啦,没想到我和他的关係会被别人误会……」
魁总算停止狂笑,颇有所感地小声喃喃,并且把手伸向咖啡杯。魁拥有白皙的纤纤玉指,手指的指甲油却剥落得只剩斑斑点点,可见她在这种不显眼的地方也是粗枝大叶。
「我们只是儿时玩伴而已,根本不会发展出香艳的剧情啦!」
「是喔……」
「那家伙小时候很弱不禁风,老是被我欺负,不过听说到东京念大学后,整个人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虽然我跟他不同校,但是常常听到关于他的传闻喔!大家都叫他有妹就上的道明寺。」
「有妹就……」
孃听得懂魁的意思,但是口无遮拦的说词使得孃不好意思地面带羞红。孃以为自己已经习惯魁这种毫不修饰的说话方式,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感到困扰。魁看到孃的反应后,便笑着说道:
「妳还真纯洁,好可爱喔。」
随后两个人便一边吃早餐,一边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不着边际的谈话内容让孃感觉到自己身处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然而,魁在谈话中时常露出郁闷的表情,也再三提醒孃这些普通平凡不过是暂时的假象。
一个月前,孃无意中发现特意伪装成辞典的毒品,儘管他们私下针对毒品持续展开调查,却没有太大的进展,他们甚至跑到辞典製版的印刷厂进行调查,不过辞典上写的是假地址,印刷厂根本就不存在,而失蹤的父亲和同班同学小夏依然下落不明,此外便没有其它线索。说来讽刺,也是由于调查停摆,魁和孃才能坐在餐桌前閑聊不相干的事。
此时孃突然闭口不语,魁也跟着停止说话,自顾自地继续吃早餐。片刻后,用餐完毕的魁一口气将冷掉的咖啡喝光,便双手合十说出「我吃饱啰」,然后从椅子站超身。
「我今天可能会比较晚回来,不用帮我準备晚餐喔。」
孃点点头,于是魁回到自己的房间,留下孃独自继续享用早餐。孃的吃饭速度很慢,所以烤好的麵包已经冷掉而变得有点硬,她一边配着咖啡将土司吞进胃里,一边担忧父亲和小夏两人是否平安。就算和父亲不甚融洽,毕竟是每天早上面对面吃早餐的人,小夏则是因为一起吃午餐而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她告诉自己不要思考,然而一旦继续用餐,脑中却又不由自主地闪过两人的身影。他们两个人有好好吃饭吗?都平安无事吗?孃不停想着这些事,当她独处时更是如此。
也因为这样,孃送进口中的食物也越来越少。
吃完最后一块麵包后,孃起身开始收拾餐桌。孃不想继续思考父亲和小夏的事,于是她在洗碗盘时故意试着想像球的脸孔。儘管刚刚魁笑着否认和球有男女间的感情,孃还是怀疑他们的关係非比寻常,或许因为自己太过年轻,才会误解他们两个人的关係,不过孃感觉到他们的确飘散出某种特殊的情感,她却无法确定这股情感是出自于魁还是球,也或许是两个人都有。
总而言之,这个世界里还是有很多孃不懂的事。
于是,孃叹了一口气,把剩下的杯子碗盘全部清洗乾净。
孃送经过打扮而与居家容貌截然不同的魁出门后,便一如往常地开始打扫洗衣,孃也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轻鬆完成一个多月以来习惯的每日课题。家里已经没有家事,离打工时间还早,而且不用帮魁準备晚餐,也没有特别需要购买的东西,无事可做的孃只好发獃打发时间。
孃意兴阑珊地看着电视,并且不断更换频道。
不论是某台八卦节目的主播带着沉重的表情,详细报导一桩惨绝人寰的杀人事件;某位料理专家正在描述如何利用多余的材料简单地做出不同的菜色;教育节目里正用造型怪异的玩偶演出一出不可思议的生活剧等等,每个节目看来都索然无味且极为空虚。
这股空虚感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孃懒得继续转换电视频道,便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没有任何花纹图样,随着时间经过,天花板和孃的距离似乎正在逐渐缩短,接着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出现在孃的视线里。
那个人居然是父亲,如此痛恨的父亲身影渐渐浮现,让孃忍不住闭起双眼。这几年以来,孃和父亲时常发生口角,如今后悔的感觉却一涌而上,就算孃伸手抚摸脸颊,以往的疼痛感也已不复存在。
如今仔细想想,父亲殴打孃而孃回手,此种扭曲变形的亲子关係也是两个人的唯一牵绊,纵使两人的关係只剩下纯粹的暴力,但彼此血脉相连仍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连这个靠暴力维繫的关係都消失蹤影,家被火无情地烧毁,孃也因此变得一无所有。
孃关掉电视,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她认为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内只会更加意志消沉,于是转个念头,準备换件衣服出门。不过要到哪里才能让心灵保持平静呢?孃便突然停下换衣眼的动作。
我已经无处可逃了。
这是个一旦踏入就不容脱身的世界。
孃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準备,可是当她开始怀念以往那不甚完美且遍地荆棘的生活时,她才得以重新认清自己过于天真的事实。孃厌恶自己的幼稚任性,但是事到如今想再多也没用了。
孃维持换衣服的动作犹豫一段时间后,便伸手拿起放在衣柜上的手机,那是球为了方便联络而买给她的手机,电话簿中只有三个人的号码,孃叫出最上面的彰的号码并按下通话键。孃稍微犹豫后,便将尚未接通的电话挂断,然后不停重複通话、停止、通话、停止的动作。
如果能见彰一面,或许可以稍稍平复郁郁寡欢的情绪,但经过左思右想,这毕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因此孃无法打定主意是否要拨出电话。
孃摸着左手腕的伤痕,这也是自己仅存的心灵依靠,假使连这道伤痕都痊癒消失的话,想必将会完完全全地失去精神上的寄託。
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按下通话键,就在她想着「也许彰还没起床,还是不要吵醒他比较好」的同时,电话已经发出响声而来不及挂掉了,就算挂断,彰的手机也会留下来电显示的记录,所以孃只好放弃并且将手机贴近耳朵,电话还是没人接。
当对方接起电话而听见对方的呼吸声时,孃才发现自己还没想好要聊些什么。彰静静地等待孃开口,却让孃更为慌张,她知道自己应该先打招呼,慌张却让头脑变得一片空白,让孃紧张得连一句「喂」都说不出口。
「……有事吗?」
最后是彰打破沉默先开口问孃。
「嗯……其实……也没什么事……」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话,讲出的居然是这句话,彰似乎对孃的行动有点儍眼,只是淡淡地「喔」的一声,就再也没多说任何话了。孃绞尽脑汁想要挤出话,而总算想到一句话:
「你最近还好吗?」
孃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回想起来,到目前为止几乎还不曾和彰用电话聊过天,只在有事联络时才会打电话给他。
「这不错,妳呢?」
「我现在心情不太好。」
彰仍然短短回应「是喔」,两人的对话便再度归于沉默。对孃来说,只要能感觉到彰从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呼吸声,就有种无法言喻的安心感。孃渐渐恢複冷静,也想起接下来要说的话。
「真琴小姐还好吗?」
「应该还好吧。她去东京和客户谈工作,现在不在家。」
「小黑呢?」
「那只猫还是老样子,一直睡个不停。」
孃想起初次碰到小黑的情景,便忍不住发出些微笑声。那只盘踞在真琴的床铺上、宛如贵族般高傲的暹逻猫,现在应该也是躺在同样的地方睡觉吧?
「妳刚刚在笑?」
「嗯,一想到小黑,心情就好一点了。」
「那就好。」
「你在做什么?」
「看书。」
「哪本书?」
「寺山修司写的书。」
孃听过这个作家,不过从没看过他的着作。
「好看吗?」
「该怎么说呢……我不讨厌这部作品。」
孃正想询问书中内容时,却将话又吞回肚里,她认为聊这么无趣的话题或许会让彰觉得很厌烦。
其实孃只想说「我想见你」这句话而已。
但是,面临要说的关头又迟迟无法开口,难得彰今天这么温柔体贴,要是他一听到「我想见你」之类的话,孃很担心他会摆出拒绝的态度。
「……要不要学物理?我教妳。」
彰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这句话。
「咦?」
听到一头雾水的孃困惑地回问,彰有点不好意思地露出笑容。
「万有引力其实是让宇宙万物互相吸引、某种既寂寞又孤独的力量。」
彰继续补充说明:
「这是刚刚我看的那本书里某首诗的内容,不过好像不是作者自己写的诗。」
「原来是这样……」
孃不知所措地喃喃自语,总觉得彰的话刚好说中她的心事。如果万有引力是寂寞孤独而且会互相吸引的力量,难道彰的心中也怀着同样的想法吗?
「那个……」
孃开口的瞬间,话筒另一端的彰刚好想说些话,两个人因此又闭起嘴巴,气氛顿时变得一片沉默。
「抱歉……还是你先说吧。」
虽然孃请彰先说,但彰就是不说话,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于是孃合上眼睛等彰开口。
「那个……」
彰总算髮出声音。
「嗯。」
「今天能见个面吗?」
孃一时无法反应。她做梦也没想到会从彰的嘴里听到这句话,况且这一个月以来,彰好像一直刻意躲避她。
「……不愿意吗?」
彰似乎认为孃的沉默不语代表拒绝而不安地回问,儘管对方看不见自己,孃还是拚命地摇头。
「不是……我本来就是想和你见面才打电话的。」
「是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孃认为彰的最后这句话是对话中让她最感窝心的一句,彰的这句话让孃从清晨就持续到刚刚的灰暗心情一扫而空。孃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单纯,便和彰确认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后挂掉电话。孃有点担心彰是否已经察觉自己的兴奋情绪,而刚刚也是衣服还没换好就一直讲着电话,孃发现对自己而言,人生中没有任何事物比彰还更重要了。孃脱掉刚刚身穿的衣服,开始寻找别件衣服,这么简陋的穿着实在让孃无法提起勇气见彰。
孃将魁赠送的上衣、裤子和裙子随意混合搭配,开始物色哪几件比较合适。孃的房间没有试穿衣服用的全身镜,于是她偷偷溜进魁的房间观看自己的模样。不太满意的她摇摇头又回到房间换穿别件。如此来来回回好几次后,孃感到有点不耐烦,于是乾脆将衣服全部搬到魁的房间,直接当场试穿,可是越试越让孃无法决定该穿哪件。
孃一屁股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拿起一件件衣服又放下,然后又拿起来——就在反覆试穿的过程中,时间也一分一秒地流逝,等孃注意到时间时,她惊觉已经快要迟到了。
孃将视线移向窗外,外头不仅艳阳高照,还传来喧嚣的蝉鸣声。
看起来外面应该满热的,孃拿起收在抽屉里的一件白色洋装,那是以前她不曾穿过的少女风服饰,也是某天她和魁逛街时魁买给她的衣服。
「妳穿看看这件吧!一定很可爱喔!」
儘管刚开始有点排斥,但是看到魁兴緻勃勃的表情,孃又不好意思泼她冷水,结果她决定满怀感激地收下这份礼物,不过到现在却没穿过半次,因为孃找不到穿这件衣服的适当场合。
孃脱掉身上的衣服,第一次试着穿上这件洋装。
原本以为自己不适合风格可爱的衣服,没想到竟然挺不错的。
然而,无袖的洋装无法盖住左手腕的伤痕。孃很在意别人的眼光,本来想绑个绷带遮掩伤痕,但想想又觉得欲盖弥彰。
最后,孃还是决定换成平时穿的裙子和上衣,外面加件薄料小外套遮住伤痕,虽然会有点热,但也没有其它方法。
孃把剩下的衣服收进自己房间的柜内,然后连忙跑向门口準备出门。
「啊……」
正要将脚塞进鞋中时,孃倏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她现在只有一双破旧不堪的鞋子,本来打算等下个星期发打工费后买双新的。
平常她并不会注意鞋子的新旧,但待会就要和彰见面,现在仔细一瞧,仅有的这双球鞋看起来真的很寒酸破旧。孃踌躇几秒后,便打开放置在门口的鞋柜,魁在里面摆放很多五颜六色的鞋子。孃翻箱倒柜地寻找适合的鞋子,找到几双和衣服蛮搭的鞋子,便把它们拿出来试穿,可惜鞋子的尺寸却不合。孃的脚比魁大了一点,不管哪双穿起来都有点紧,于是孃放弃用尺寸挑鞋,她一双双地试穿,看哪双的颜色最适合身上的衣服,最后孃选中一双浅色系的高跟凉鞋,接着把挑剩的鞋子随便塞回鞋柜,便急急忙忙地走出家门。
这是孃首次穿高跟的鞋子,因此有几次都差点跌倒,不过她也没时间慢慢地挑选别双鞋子。
走太快就得冒着跌倒的危险,可是孃不想让彰久等,只好战战兢兢地以小步伐急忙赶往公车站。幸好孃一到公车站,就有一辆公交车準备开往见面的地点。不知道到底是天气太热还是孃过度紧张,明明待会儿就要和彰见面,她的身体却微微地冒出汗水。
在栖羽市中,人潮最为密集的地方是条名为「要」的大道,道路两旁有各种商店林立,街内上方还有拱型蓬顶,不论春夏秋冬四季,一到假日总是人声鼎沸,更不用说是暑假期间了。孃下车后走往商店街的入口,一看到街内拥挤的人潮便不禁倒退三步。
孃本来的家离市中心有点距离,不过勉强算是市区範围内,「要」大道一带的区域也是离她家最近的闹区。即便如此,孃很少到这里购物,由于家附近的超级市场的货色一应俱全,做菜的材料都可以在那里买到,而便利商店的日常杂货也是应有尽有。在孃以往的生活中,并没有任何非得到闹区的理由和需要,因此她不太记得和彰见面的书店正确位置,只好东张西望地四处寻找。
孃发现彰已经先到达约定的地点了。虽然上午的气温还算凉爽,彰的上半身却穿着不像是夏天使用的运动外套,配上略为过膝的五分裤和球鞋,一个人獃獃地站在书店前,似乎还没有发现缓缓接近的孃。彰有时抬起头望向天空,有时候会低头看着地面,只是伫立于此,也没有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事,孃却觉得他的四周笼罩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氛,或许是彰的天生气质,也有可能是因为孃知道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吧?此时,有几个擦身而过的女性忍不住回头多看他一眼,然后兴奋地和朋友说些悄悄话。是因为彰的俊美外表吗?还是他散发的那股特殊气质吸引异性的眼光呢?应该是前者吧。
「对不起……你等很久了吧?」
孃以急促的步伐走到彰的身旁道歉,彰则是微微扬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