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景如同昨晚般没有任何改变。
街道的霓虹灯一如往常地闪烁耀眼,汽车的车尾灯在大街上连成直线,微风吹得茂密生长的树叶不停摇摆,一切的一切均如同往常。这些景象看似安稳寻常,但是孃非常清楚,暗处其实是个充满危险的世界,而当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身陷其中无法脱身了。
儘管如此,孃仍然有股回到平凡世界的感觉——这或许是她的错觉——但是孃的心中的确逐渐萌生此种感觉。
应该是因为找到父亲……不,一定是因为这样,才会产生回到日常的感触。
此时孃转过身,看着正在沉睡的父亲。他似乎遭到不人道的待遇,身体不仅瘦了一圈,瘀青和伤痕也遍布全身,自从被送进敷岛医院就一直昏迷不醒。只见他的手腕插着点滴的针头,在鸦雀无声的房间内,点滴的规律滴答声听来格外清楚。
「只是轻度营养失调和过度疲劳,体内还有少量的药物反应,不过别担心,他没有生命危险。」
替他看诊后,魁便这么告诉孃。
「只要稍微休养就会清醒了,不用太心急。」
孃明白魁的意思,但是她的心中仍然焦急地想要儘早听到父亲的声音。孃坐在病床边的小圆椅上,拉起父亲的手并用力握紧,此时父亲的手也跟着出了几分力。魁说过那是肌肉下意识的反射动作,可是对孃来说,即使是电流引起的反射动作,父亲的手还是让她倍感温暖,也会让她感觉到父亲还活着的温馨感。
「爸……」
孃压低音量,以免吵醒睡隔壁病床的李和须藤。她将父亲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只手不知曾经殴打孃多少次,可是,如今连那股痛楚都让孃怀念不已。
孃从椅子上站起身,将父亲的手轻轻地放回病床。她希望能一直在身旁照料父亲,但是她也很清楚现在的情况。
走出病房前,孃转头看向熟睡中的李和须藤。
李的伤势比较轻,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下床走路,等到完全复原后,就可以尽情地自由活动了。
然而,须藤的伤却严重许多。
被箭刺中的伤势没有大碍,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问题出在背部的伤势。即使勉强没有伤到脊椎,但因为伤口比想像中还深,斧头已经伤害到部分神经,因此未来有可能会对须藤的行动造成某种程度的影响。
「目前还没办法做出结论,既然被砍伤还能走动,看来以后应该不至于无法走路。」
虽然魁这么表示,但须藤受伤仍然是事实,孃一边认为责任还是在自己身上,一边轻轻地把门关上。
时值炎炎夏日,医院走廊却飘蕩着冰冷的空气,消毒水的味道也随即扑鼻而来。虽然敷岛医院是精神科专门医院,院内的感觉和其它医院却没有太大的不同。其实李和须藤应该送到外科治疗,但见到两人受到的枪伤与箭伤,一般病院可能会向警方通报。在还无法掌握栖羽亲的情况下,最后他们只能将李和须藤、还有孃的父亲一併送到魁担任院长的敷岛医院就近医治。需要动外科手术的伤员被送进只有精神科的敷岛医院,原因非常启人疑窦,但是孃等人也别无选择。魁只对几个能够信任的医师和护士透露,这三名伤员是自己的重要朋友,不只请他们别张扬消息,当然魁也亲自治疗三名伤员的伤口。
孃蹑手蹑脚地走下楼,走到一楼后,看到彰正坐在大厅挂号柜檯旁的皮革沙发上等着孃。
「过来坐着吧。」
听到彰的招呼,于是孃乖乖地坐在他的身旁。在医院冰冷的空气中,光是坐在彰的身边,孃就立刻感受到彰的温暖体温。
「妳爸爸还好吧?」
被彰这么一问,孃则是摇了摇头。
「还是没有清醒。」
「是喔……不过,既然魁小姐都说没事,那我觉得妳也不用太心急,他一定是太过劳累,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了。」
魁的确如此说过,彰也再次提醒她,但不论他们怎么劝慰,孃的不安感仍然越发强烈。说不定魁和彰知道父亲再也不会清醒的事实,为了不让我伤心,才会故意口径一致安慰我吧?孃的脑中闪过这个疑问,但是她立刻逼自己打散这个念头,并且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父亲一定不会有事的,他只是因为过度劳累才会陷入昏睡的。
然而,越是逼着自己相信没事,心中反而更加担心,彰的话甚至在脑中不停发酵变质。
……他不会再醒过来了。
……妳爸爸会一睡不醒。
……就这样在沉睡中丢掉性命。
许久不曾浮现的负面想法顿时一涌而出,将孃的思绪逐渐逼进死角,甚至还有声音在脑中不停回蕩。
……部是妳害的。
……都是妳的错。
……一切都是妳造成的!
就算捂起耳朵,还是听到声音在脑中不绝于响。若是自己再能干一点,搞不好这些事都不会发生,只要自己能早点赶到父亲身边,他或许就不会遭遇这些不幸。孃一这么想,负面想像便渐渐成为无可取代的事实,也无法从不安和罪恶感的锁炼中挣脱。
「……孃?」
看到孃一直默默地垂着头,彰也不禁低头看着她。
孃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于是她拚命地深呼吸,却还是无法缓和癥状,反而让呼吸越来越困难。孃痛苦地压住胸口,眼角也随着溢出几滴泪水。
我要冷静!让自己冷静一点!她越如此思考,窒息感就越严重,视野也变得越来越狭窄,孃虽然急忙地短促吸气,意识却开始渐渐模糊。
「孃!」
就在此时,彰怱然伸出手托住孃的脸颊,孃也感觉到手掌的温度。她看着彰的脸慢慢地靠了过来,两个人的唇瓣最后碰在一起。孃在惊讶之余突然暂停呼吸,彰则是紧紧抱住孃的肩膀,用舌头拨开孃的朱唇并伸进嘴中,此种春心蕩漾的感觉让孃不由得发出低吟。
「嗯……」
不论是互相交缠的舌头在嘴里传来的声响,以及彰传来的味道,在在都使孃脑中一片空白。她无法思考任何事,彰用托着脸庞的手指搔弄孃的耳际,让孃全身起满鸡皮疙瘩而想要扭身挣脱,但是彰紧紧地抱着孃的肩膀,甚至有点粗鲁地将孃的身体拉近自己,嘴唇也在此时贴得更加紧密。孃清楚地感觉到彰的火热体温,而这也让她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片刻后,彰总算放开孃的脸,两人的嘴唇间还留有一丝唾液,彰不好意思地用手擦拭丝线,并且微微一笑。
「……抱歉,突然对妳做这种事。」
孃差点无法呼吸,此时总算有如解脱般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她再度用手按着胸口,这次不是因为难以呼吸,刚刚的癥状已经在无意中消失,而是彰出乎意料的行为让心脏狂跳不已,要是彰发现这件事,就会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刚刚妳好像是过度换气,所以我想说把妳的嘴巴堵住就会好了。」
看到彰露出捉弄的笑容,孃不禁羞得垂下了头,她知道自己现在满脸通红,虽然大厅只有几盏灯而略显昏暗,孃还是不想让彰看到自己的窘态。
孃想起彰的话,那种异样的窒息感和苦闷感的确是过度换气的癥状,之前也曾经发生过几次,由于已经有一阵子不曾出现,因此连孃一时之间都无法判断是否为过度换气。
「谢、谢谢你……」
要是彰没有待在身边,孃认为自己大概早就失去意识了,即使开口道谢,但想到几秒前两人情慾高涨的行为,孃就紧张地无法说话。
「……妳、妳别那么紧张嘛……这样我也会很不好意思。」
彰就像是闹脾气的孩子般别过脸,孃觉得彰的反应很可爱,于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彰的侧脸带有几分少年味,但有时又会展露出超脱实际岁数的成熟模样,此种差距应该也算是彰的魅力之一吧?孃觉得自己的脸还是有点滚烫,并且将身体靠着彰,彰则是轻轻地叹气说道:
「说真的,还好妳爸爸平安无事。」
「嗯……」
孃和彰就维持此种姿势,在寂静无声的医院中紧紧相依。
待在彰的身旁让孃非常开心,如果可以的话,她很希望时间就此静止。他们在这几个礼拜里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但是,能像这样待在彰的身边感觉他的体温,也让孃感到相当安心。只要彰在身边,即使因为担心而不知所措,孃相信自己还是能够渡过难关。
「彰,你还好吧?身体状况怎么样?」
孃很担心彰的身体而这么询问,彰则是怜爱地摸摸她的头回答:
「没事……至少现在应该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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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还特地加上「应该」,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是很有信心。孃很担心彰的宿疾是否又再度複发,于是眼珠子滴溜溜地观察彰的侧脸,可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实在无法判断彰的脸色是好是坏。
「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喔。」
「为什么?」
「因为你可以喝我的血啊。」
只有在短暂的悠閑时刻,两个人才会说出这种话,在栖羽植物中心时根本无暇让他们如此交谈。
只见彰露出会心的微笑,然后搂住孃的肩膀。
「……谢谢妳。」
「嗯……」
假如时间真的能够停止该有多好,不管是栖羽亲、沉睡不醒的父亲、个性丕变的小夏,全部事情都能抛诸脑后,就算世界毁灭也无所谓。孃有点在意彰对这件事的想法,但还是问不出口,毕竟自己的想法既懦弱、幼稚又任性,所以彰根本不可能赞同自己的想法。
「孃。」
彰突然叫了孃一声,孃连忙挺直身体,彰也从沙发上微微起身,并且手伸到腰后準备抽出短刀。
「旁边有人。」
孃一头雾水地站起身,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状,可是彰却紧紧盯着柱子后面的某一点。
最后,孃总算听见一道微弱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拖行某种物体的声响,而且越来越靠近他们。
「嗯?打扰到两位的好事啦?」
听到说话声而发现是李之后,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并坐回沙发上,李仍然一如往常地挂着微笑,拖着另一边的腿从候诊室走向两人。
「……原来是你。」
「偶刚刚睡醒,肚子饿得要死,你们有东西可以给偶吃吗?」
李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歪着头询问两人。
「真琴小姐和球先生已经出去买了,你再等一下吧。」
「嗯……这样喔……」
李似乎已经理解目前的状况,不过他好像无心耐着性子等待两人回来,只见他拖着单边腿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孃很担心李的动作会让伤口恶化,但他并没有因为疼痛而愁眉苦脸,李也应该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所以孃并没有出声多加提醒。
「那个当医生的大姊呢?」
李倏然停住脚步,彷佛想到什么似地如此问道。
「在值夜室睡觉。一口气帮三个人动手术又处理很多杂事,会累也是很正常的吧。」
彰没好气地回答李的问题,李则是说句「是喔」,然后继续来回地踱步。彰似乎觉得李躁动的模样很不顺眼,于是垂着头对李视若无睹,无事可做的孃只好回到沙发上,并且轻轻地发出叹息。
当三个人的治疗告一段落,大家同意真琴的提议先留在医院过夜,可是孃却觉得现场的尴尬气氛相当难熬,原因很明显就是李。李一出现,孃和彰独处时所没有的异样感立刻笼罩整个大厅,假如是魁和球出现,想必气氛又会完全不一样吧?因为他们无庸置疑地已经是「同伴」,曾经共同渡过的时间也不算短。
但是,李却完全相反。
几天前,他突然在孃和魁的面前现身,接着又和一行人共同行动。对他们来说,到底是「敌」是「友」都还是个未知数。
「他们怎么不快点回来啊……偶要饿死了啦……」
李就像等待母亲归来的孩子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孃和彰的附近东走西晃。李现在明明看起来天真单纯,但是在相处的这段短暂时间里,孃亲眼看过李在瞬间充满疯狂的气息,这点和彰也有些相似。
孃不经意地想起和李双唇相接的事,便下意识地伸手触摸自己的嘴唇。和彰亲吻时的触感已经逐渐消失,不禁让孃感到相当寂寞。彰就近在眼前,不论是牵手或是接吻,不能做任何事也让孃非常烦躁。
「妳怎么啦?」
不知何时,李突然站在孃面前,紧盯着孃的脸微笑说道:
「怎么会露出无奈的表情咧?需要偶再给妳一个吻吗?」
孃忍不住吞了一口凉气,她实在很怀疑李到底会不会看场合,居然当着彰的面说出这种话。当彰和李第一次见面时,李也当着他的面口无遮拦地说过这种话。虽然那次事情到最后不了了之,她以为一起行动后,李不会故意再乱讲这种事惹彰生气,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个节骨眼……
彰转头看着孃,孃则是充满尴尬及罪恶感不敢面对彰,只见彰猛然站起身,不发一语地狠狠瞪着李。
「干嘛?生气啦?」
听到李语带戏谵的反问,彰则是忍无可忍地走到李的身边,一把抓起李的衣领勒紧脖子。
「……你对孃做过什么事?」
被揪住衣领的李毫不在乎地继续笑着,他不仅没有害怕的神色,看起来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甚至开心地扬起嘴角。孃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跟着站了起来,却怕自己的解释越描越黑,如果劝彰住手,又怕彰误以为自己在包庇李,结果孃只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前的两个男生居然为自己争风吃醋,也让孃觉得眼前的景象缺乏些许现实感。
李则是发出冷笑讽刺彰:
「做过什么……偶们可是纯纯的爱喔!因为偶喜欢她,所以就亲她一下啰!」
此时彰举起拳头挥向李,李却像是预测到他的行动似地,一把压住彰的手腕。
「之前就跟你说过,太冲动是斗不过栖羽亲那些人的。」
「不用你来教训我!」
就在彰用力挣脱并準备再度揍李的瞬间,只见李动作灵活地甩动手,某样东西突然在昏暗的大厅中闪出亮光。
「冷静点啦。」
等到看清楚时,李已经将一把银色的蝴蝶刀抵在彰的脖颈上了,简直就像是变魔术般,孃根本不知道李是从何处掏出刀子的。首次见识须藤拔刀的时候也是一样,孃的眼睛甚至连实物都无法看见,只见到刀刀瞬间闪出的光芒,但是李的动作和须藤的神速有点不同。李就像是毒蛇迅速捕捉猎物、或是牛仔挥动鞭子、又像是洒出高黏度的液体似地,儘管能够稍微窥探刀刃的轨迹,却无法捕捉到整个动作。
彰只好停下还没挥出的拳头,咬牙切齿地紧紧盯着李。银色蝴蝶刀的刀尖微微地刺进彰的皮肤内,伤口也随即冒出一小粒红点。
「快住手!」
孃感觉李真的有可能用刀子刺穿彰的咽喉,于是赶紧叫李住手。李依旧浮现一抹微笑,但是孃觉得这道微笑和刚刚的笑容完全不同,李又展现出疯狂的一面,甚至还能感觉到异于常人的施虐倾向。
「在女人面前还真糗啊。」
听到李的这句话,彰便鬆开李的衣领,并无力地把手垂了下来。
「……你说的没错,我从以前就很容易发火,这已经是老毛病了,听说我妈也是一样。」
听彰的语气似乎有意休战,于是李将视线转向孃,他已经恢複成平常诡异又带点轻浮的表情了。
「妳到底喜欢这个没用家伙的哪个地方啊?」
被李这么一问,孃觉得这不是能用言语表达的事。
「就算你这么问……」
因为彰很温柔吗?还是因为他可以依靠?又或者是他俊美的脸蛋?还是有些病态的灰暗气氛呢?孃无法回答,因为不管是喜欢彰的哪一点,她认为听起来只会像是廉价俗气的爱情,但是孃仍然认为自己必须回答,不然彰会怀疑孃对他的感情有所迟疑。孃焦急地快速过滤想说的话,而就在开口的瞬间……
「……孃。」
彰已经做出行动了。
就像模仿李的动作似地,孃只约略看到彰的动作轨迹,彰在孃回过神的同时立刻完成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