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颖原是刚升上高中的事,同班的他给了我非常成熟的第一印象。
「我叫颖原真一郎,请各位多多指教。」
开学当天,他冷淡的把双手插在口袋内起身,用平静的语气自我介绍。低垂的眼神虽然带有知性,但他酝酿出的那种不想和他人接触的氛围,至今依然令我印象深刻。
他总是独自一人待在教室里。
从没见过他和同班男同学聊天,也从来不会成为他们的话题。但是,在开学约一周后,因为他那俊秀的外表和稳重的氛围,还是让他常被女学生们私下当作有人气的男孩子谈论着。
当时的我没什么恋爱经验,也不清楚喜欢上男孩子是怎么样的感觉。但即使是这样的我,也能从他那份特异感中感受到某种莫名的吸引力。他没有经常被女孩子谈论的男生特有的那份轻薄,俊秀的外表上那带点不相称的锐利目光,彷佛冰一般冷漠的感觉深深吸引着我。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在初次见面时就已经喜欢上他了也说不定。
第一次和他有所交集,是在开学典礼一个礼拜后,班会时进行的委员选举上。我们先是选出班长,然后再开始决定各个委员。委员的名额并不多,只要不毛遂自荐或是输在抽籤,就能在保持一身轻的状况下结束。
我没有担任任何干部的打算,当时的我已经决定好以后要就读音乐大学,将来打算当钢琴家或是做其他有关音乐的工作,因此没有多余的时间担任委员。所以为了不和无法选出候补时寻找目标的老师对上眼,我低头坐在位子上。
在班会即将结束时,正在募集传闻中会减少休息时间、大家觉得最麻烦的图书委员时,意外的,颖原他举起了手。
确实,颍原他老是在下课休息时间看书。虽然这有些失礼,但他怎么看都没有「图书委员」的感觉。实际上他与我先前抱持的「喜欢书的人」这个印象截然不同。颖原虽然平时很文静,但是也会因为疲累而瘫坐在椅子上、用手托腮或是盘起腿来。硬要说的话,他给人的感觉应该是班级里常有的「喜欢耍帅的男同学」。
还真意外呢。当我看着他想到这里时,或许是感受到视线,颖原往我的方向看。
当时的我顿时觉得背脊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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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瞪我,然而我就像是被他那细长的眼眸紧紧盯住的小动物般,完全动弹不得。
我们四目相交的时间或许连数秒都不到,但在这段时间中,我体内的某种事物沸腾了起来,胸口感到一股热意且心跳加速。
我吞了口口水,把转过去的头转回来,调整好坐姿,不引起周围注意地微微深呼吸,然后用力地举起手臂。
「只有青岛一个人吗?」
担任班长的男同学站在讲台上这么说后,班上的视线都聚焦在我身上。毕竟特地和那个难以相处的颖原担任同一种委员,会受到注目也是理所当然。我努力地使自己保持平静。
「那么女图书委员就交给青岛了。」
一段时间后,班长这么宣言,我接着把手放了下来。因为自己在还不熟悉的班上受到注目,那份难为情的感觉使我脑内一片空白。
我看向黑板,写着「图书委员」四个字的下方,「颖原」和「青岛」四字并排在一起。这个时候,我才惊觉自己因为一时冲动而作了不得了的事。当时的我明明不擅长于和男孩子交流,却要和毫无社交性的颖原一起进行一年委员的工作。
放学后的图书管理是从四月开始,每个星期五一次,刚开始的时候,我和他甚至连话都没讲过。
安静的春天放学时分虽然使人倦怠,但是与颖原坐在一起的数小时工作时光里,我紧张得全身僵硬。加上图书室内那寂静的气氛,令我觉得既尴尬又难受。
时间来到五月中旬,在早晨的阳光逐渐开始参杂夏天气息时候,我开始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如果再不找个机会向他搭话,之后想找他交谈只会难上加难。
至今为止从未互相打过招呼,他似乎也没有想要和我对话的打算,就算在图书室碰面时向他问候,他也只是「嗯」一声随便应答。那冷淡的态度每每挫折了我想和他交谈的勇气。
毕竟已经是高中生了,我十分清楚要改变已成既定印象的人际关係有多么困难。
今天一定要和他搭上话。
在初夏的气息逐渐浓厚的某一天,我抱着决心前往图书室工作。
我拉开拉门走进图书室,发现颖原早就已经到了,他把白色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坐在椅子上读着书。
「早、早安,今天还、真早呢。」
我因为无法隐藏的紧张使得话语断断续续,但他像是完全不在意我的紧张般,视线没有离开书本,随兴地「嗯。」一声回应。他对我完全不感兴趣。我告诉自己这是稀鬆平常的事,接着走进柜檯坐在他身旁。
桌上摆着显示日期的塑胶装饰、办理借出手续时使用的印章和印泥,还有写着作业流程的老旧複印纸。
我们柜檯后方的时钟有装秒针,正滴答、滴答的发出些微声响,那声音如同在催促我赶紧向颖原搭话般。沉默的时间越长,和他对话的难易度也跟着提升,令我感到不小的压力。
我侧眼瞥了他一眼,虽然我找寻着开口的时机,但是每当开口时又有如喉咙被鱼骨刺到一般,我只能乾咳几声试着掩饰这尴尬的场面。
夕阳的颜色渐渐鲜艳了起来,从淡淡的黄色变为初夏傍晚常见的深红色。在这个能听见外头社团活动的谈话以及脚步声的空间里,我突然觉得,要是今天无法跟,他交谈的话,大概永远都没有办法和他说话了。
──我试着不去想之后的事情。
他会怎么回应呢?要是没办法好好的和他对谈会不会给他坏印象呢?
把不停浮现在脑海中的负面思考一併消除,我开口向他搭话。
「──那个──你在看什么呢?」
无意识间,自己讲话的声音似乎高了几度,而且语调也有点奇怪,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脸红起来。
「嘘。」
他小声的说。
「咦?」这句话令我一时语塞。
我认为这是安静的意思,大概是不希望他人妨碍他读书吧,我垂头丧气的向他赔罪。
「对、对不起……」
他抬起头来。然后目光严肃地看着我。我以为他正在生气,使我有些害怕。但是──
「为什么要道歉?」
他表情一成不变地向我发问。至今的紧张感,以及他初次跟我搭话的惊讶使我陷入一阵慌乱之中,我焦急的挥了挥手。
「咦?可是你不是叫我安静……」我像是在辩解般做出回答。
接着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我没这么说。我说的是『诗』,现代诗。」(注2:日文中「诗」(shi)和「嘘」(shi)同音。)
「咦,啊,是这样吗?」
这段话总算使我注意到他并没有生气而取回些许的冷静。脑内也开始拼凑起下一段话语。
「我也喜欢看书,每周都会去书店几次。」
「哦?」他有些意外地从书上移开视线,抬起头来。
「你会看哪些书?」
「那个,像是恋爱小说……还有连续剧的原作之类的……」
听我说完后,颖原他自言自语似地「嗯」了一声。
「有什么推荐的书吗?刚好最近想不到要看什么……」
正当他打算重新埋首于书中时,我追问似地说,颖原听了之后说出两本书的书名。
「这里有那些书吗?」
我这么问,「大概吧」他点点头回答。
「我去找看看!」
说完后我站了起来,由于紧张使我有些喘不过气来的缘故,我走到他看不见的书架缝隙中,按着胸口大口地深呼吸。
接着我握紧拳头,小声地说了句「太好了」。花了一个月终于盼到能和他对话的日子,虽然不能算是愉快的交谈,但是能够感到自己嘴角不经意的露出了微笑。
调整好加快的呼吸后,我到小说区找寻书本,很快地找到了那两本书,我随后拿着书回到了柜檯。
「是这个吗?」
我把两本书拿给颖原看,他停下原本看书的动作,从我手上接过书籍,开始翻了起来。然后向我递出了借书用卡片,正当我因为他的行为不知所措时。
「你不是要看吗?」
他有些疑惑的问。
「啊,嗯。」
我拿起桌上的铅笔,写下自己的名字「青岛未华子」,然后将卡片递还给他。他默默的拿起写着两周后的印章盖上,接着把书递还给我。
「谢、谢谢……」
我将两本书抱了起来。
「颖原是因为喜欢书才来当图书委员的吗?」
「不,没那回事,只是用来打发时间而已。」
借书的流程中也与他进行了简短的交谈,对话结束后,颖原又重新读起他手中的书。我也翻开刚刚从他手上办好借阅手续的其中一本书,坐在他身旁开始阅读。
偶尔侧目窥见他的侧脸,他那低垂的知性眼神,使我心跳不已。
和他第一次交谈的两小时就这样结束,时间来到工作结束的六点,我们二人随即前去向图书管理员打招呼。
与图书管理员老师互道「辛苦了」应酬几句后(虽然颖原跟以往一样低着头),我们来到无人的走廊上,毕竟还不敢开口说想跟他一起回去,所以我像平常一样假装还有事情要回教室,等待他先行离开。
看着不发一语逐步离去的颖原,「那个──」我开口叫住了他,这也是第一次在回家之前跟他交谈。
「今天谢谢你,明天再见。」
自己的声音明显透露着喜悦,他跟往常一样「嗯」的一声平淡地回应,对我点点头后,随即往走廊走去。我在初夏夕阳染红的走廊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阶梯间。当时那股彷佛胸口被揪紧的感觉,使我第一次理解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
读完颖原推荐的书后,我在下一次的圆书委员工作时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了他。
虽然我们的交谈不算顺畅,但我依旧努力的向他倾诉,然后继续请他推荐新书给我。这是和他交谈的好藉口。虽然颖原从来不曾自己开口,但是在我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想时,偶尔他也会透露出自己的想法。他的语调简洁而且有条理,虽然外表文静,但是表情总是带点阴郁的颖原散发一种超龄的知性风格。
现在回想起来,他推荐的书籍是先从容易阅读的作品再到有着独特个性的作品,慢慢的由简入深。从撰写大众文学的流行作家到新小说派的作家、南美的作家等使我扩展了不少阅读範围。
当然,我并不习惯看这类书籍,所以只能在练习钢琴的休息时间中,忍着头痛、将无法理解的部分跳过,才终于能够正常阅读。
就算如此,他或许对每周都读着不同书籍的我有了兴趣,彼此的会话逐渐开始热络起来,我也终于能够用和女性朋友一般的普通态度来与他交谈了。
「上次的书有点色色的。」
看完性描写相当露骨的小说后,我转达了自己笨拙的感想。他摆出像要说「啥?」一般的厌倦表情,
「只在意那边喔?」
简短地吐槽了我。
「可是……」
当我正打算反驳时,颖原的表情变得柔和。
「真是小孩子呢。」
那是我花了数个月才终于看到,与他岁数相符的少年表情。
「颖原你年纪不是也和我一样吗?」
他脸上挂着满是从容的微笑,继续读着手上的书。被他迴避话题后,我抿着嘴发出不满的声音,他见状仅只是些微地耸了耸肩。
虽然口头上自称与他同年,但对当时的我来说,我没有办法将既成熟又带有深厚文学知识的颖原当作其他的男同学一样看待。不过在我们开始交流后,那个「差距」便渐渐的消失,我能感觉到自己和他之间的精神距离越来越近。做为证据,他也逐渐开始在我的面前展露笑容了。
我与颖原逐渐接近的那年初夏,为了暑假时的演奏会,我全神贯注在和蓝坂奏老师的练习上。如果想当上职业钢琴家的话,十几岁时就必须经常在演奏会中取得好成绩。虽然当时我只是个高一生,但是这不能当作理由。因为老师在高中生时代也参加过同样的演奏会,并且一年级时就获得了冠军。
当我正练习着从萧邦的《练习曲》中挑选出来的地区大会指定曲时,奏老师只是双手抱胸凝视着我。
老师她不是会给予太多指示的那种人。虽然沉默寡言,但是每当她与人交谈时,脸上总是挂着令人安心的微笑。但她在演奏上所指出的问题,以及指导总是一语中的。老师从未使用严厉的词语责骂我,但她确切的指导,以及那不可思议的氛围总会莫名地令我感到折服,因此每当我做出不像样的演奏时,都会像是受到责骂般,老老实实地听取老师的建议。
蓝坂奏曾是一流的钢琴演奏家。
但现在已经退居幕后了。虽然年纪仅有三十齣头,但她在数年前演奏会中途因为严重的心脏病发作,自行结束了职业生涯,回到自己土生土长的入谷市。虽然国内有不少有名的音乐大学打算聘请她担任教师,但悉数遭到拒绝,自己开了一间小小的钢琴教室。是间无论是我这种音乐大学志愿者,还是新手都愿意教授,普通的音乐教室。
有着光辉经历的老师当时为何会选择这种像是隐居生活般的道路呢?我并不明白其中的理由。
但这件事对我来说算是幸运。因为能得到一流的演奏家而且还是自己仰慕对象的蓝坂奏亲身指导。
颖原也知道奏老师的事。就和当时知性少年,或说是假文青的人们一样。颖原他不仅喜爱文学,也热爱音乐,我在某次交谈中得知他拥有不少张同乡出身的蓝坂奏所发行的CD。
当他知道蓝坂奏在这个城市里开设音乐教室后,他也一同开始学习了。起初我还因为和他的交点又多了一项而暗自窃喜。
有一次,颖原的课刚好接在我的课程结束之后。当我把乐谱和笔记用具塞进包包,和奏老师道别后离开教室时,发现他坐在门外的椅子上。虽然离放学已经好一段时间了,但他依然穿着制服。
那是我们第一次在校外碰面。虽然我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小小地发出尖叫声,但颖原还是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向我打招呼。
「今天你也有课啊?」
我恢複些许冷静后这么问,他「嗯」一声点点头。随即打开隔音室的门走进教室。
教室的大门上有着长方形的玻璃部分,我环顾四周,确定附近没有人后,偷偷观察起颖原在教室内的模样。
正好是他将乐谱放上谱架,準备坐下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练习还没开始,他正在和老师聊天,教室外头能够看见两人的嘴巴动着。
那两个有着独特世界观的人到底会聊些什么内容呢?这令我十分在意。虽然有相当的年龄差,但他们有些许的相似之处,或许会志同道合。
噗通,我的心脏小小地跳了一声。
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嫉妒吧。老师不仅是个美人,身上还带着一股她独有的神秘氛围,至少我的班上没有人有老师那种奇妙的氛围,也从没见过跟老师同样的成年女性。
但最让我在意的是颖原也会对老师露出笑容这件事。
这点令我感到动摇。努力和他对话、阅读难解的书籍、过了数个月才终于让我见到的那个笑容,明明他与奏老师见面才过没几天,却肯毫无保留地露出自己那唯一像是少年的微笑。
课程中,老师在乐谱上补足内容时,他们甚至会接近到几乎要肌肤相亲的距离。我不禁觉得老师好狡猾。
梅雨季即将结束时,某次我进入教室,发现奏老师正在看书。文静的老师读书的样子就如同画一般优美,但这还是我初次看见老师读书的模样。
「午安──老师,您在看什么呢?」
打完招呼后,我向老师这么问。她抬起头,将书籍阖上然后递了过来。
虽然我有些不明所以,但依旧接过了书。那是一本文学杂誌。封面上小小的写着「颖原心」的名字。虽然名字不同,但是姓氏却和他是一样的。「该不会……」我这么思量,并看了老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