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在这稍等一下。」
约二、三十岁左右的女性事务员,将秀一带到入口附近的小房间。这个房间看来只是将地板的一部分立起板子隔开分出来的。六曡(注1)大的空间里,放着细长的夹板木桌,及六张铝管制的椅子。与其说是用来接见委託人,还不如说像是洽商用的会议室。
「迦纳律师马上就过来。」
秀一行了礼之后,就坐了下来。带着无框眼镜的事务员,用镜片后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后,就行礼把门关上。
秀一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服装。今天是星期日,但他特意穿着由比滨高中的制服前来。因为他算计着学校制服是对大人社会恭顺的标誌,也容易博得别人的同情。
刚才的事务员对他似乎感到兴趣。毕竟高中生单独来拜访法律事务所,是相当罕见的。
秀一拿出裤子口袋里的手帕,擦掉肩膀及手腕上的水滴。鹄沼一早就下起阴郁的雨来,到了横滨也不见停。手帕一下子就湿透了。
「久等了。」敲门声响起后,一位约四十多岁的男性走进房间。秀一将湿透的手帕塞进口袋,站起身来。
「你好,敝姓迦纳。」他递出的名片上写着「律师迦纳雅志」。
「您好,初次见面,我叫栉森秀一。」
「嗯,你是栉森青藏的孙子吧?」
「是的,祖父在四年前去世了。」
「是这样啊。你祖父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呢,是十年前左右的事了吧!接受他委託的时候,我才刚来这个事务所不久。」迦纳律师示意要秀一坐着,然后他便在秀一的对面坐下。
他的身高可能比秀一还矮一些吧,有着浓密的眉毛及宽阔下颚的硬汉脸形,声音也沉稳有力。不过由他土灰的脸色及充满血丝的眼睛来看,就知道他工作上的慢性疲劳相当严重。油油的灰色头髮,盖到了额头的部分,西装的领子散落着头皮屑。看来他忙得连注意仪容的时间都没有。
律师的事务想必相当繁重吧!今天事务所原本放假,但却为了配合别的委託人而特地开张。
秀一在祖父所遗留下的通讯录中看到了迦纳律师的名字,于是立刻拨了电话。恰巧得知今天事务所上班一事,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幸运。因为平时要上课,光往返横滨花费的时间就够长了,根本无法前来。
「那你今天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要询问的?」
「希望你可以告诉我,如果有不相干的人任意赖在别人家不走,那要如何赶他出去?」
迦纳律师的表情动了一下。「不相干的人?」
「我母亲离婚的前夫……以前再婚的对象。」
迦纳律师点了点头,他似乎已预想到答案。「曾根隆司?」
「没错。」光听到都觉得反胃的名字,从律师的口中说出来,倒令人鬆了口气。这也许是烦恼为对方所理解,和专家同步的某种安心感使然吧。
不过反过来想,时间都已过了十年,他却能立刻报出对方的姓名,可见这个人有多难搞。
「果然没错。」
迦纳律师将胳膊抱在胸前。秀一突然感到不安。
「在法律上那是叫违法入侵吗?反正就是非法佔据我家的房间,应该可以把他赶出去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现在你家有你妈妈在吧?」
「对,包括我还有母亲、妹妹,共一家三口。」
「这么说,你母亲就是户长了。所以只要你母亲向法院提出控诉,就有可能要求对方离开家里。」
理所当然的回答。但目前就是因为这条路行不通,事情才无法解决。不过知道在危急的时候至少有法律可以当后盾这件事,至少让秀一心宽了点。
不过,为什么会让曾根隆司进到你家呢?只要一开始斩钉截铁拒绝,之后要应付他应该也不难才是啊?」
「如果我在的时候,是绝不可能让他自玄关踏进屋里来的。遥香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不讲道理、强行进入……」
「遥香是你的妹妹吗?」
「对,现在是中学二年级。平常她有社团活动,所以回来得比我晚,但是那天碰巧提早回家。」
「真的是碰巧而已吗?」迦纳律师以锐利的眼神看着他。
「您是指什么?」
「曾根可能早料到那天你妹妹会提早回家吧!比如说,去学校观察个几次,那就能掌握住她的行蹤了。」
秀一直觉全身快冒出冷汗了。到目前为止,他居然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实在是太不够谨慎了。那个男人在来到这个家之前,极可能在学校窥探遥香的一举一动,而且是好几次。
那么,他的行动只是想找到乘虚而入的机会而已吗?还是另有别的理由……难道那头猪对遥香有不轨的慾念?
「曾根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听到迦纳律师的声音,秀一恢複了自我。
「十天前。」
「也就是四月初啰!那他自此之后就一直在你家?」
「是的。」
「你母亲为什么不叫曾根出去呢?」
「这个嘛……」秀一也不懂。为什么母亲不用更坚决的态度拒绝曾根呢?
「不过,母亲的确也很不愉快。从旁观察也知道她希望那个男人离开……」
秀一不知道如何说明,要怎么说才能让对方理解呢?他现在的说辞,听起来就像小孩反对夫妇破镜重圆,而找各种借口来加以破坏一样。
「这我可以想像得到。」
「什么?」
「为了调停你母亲和曾根的离婚问题,我也见过他几次。他的人格我很清楚,也不认为你母亲会想和他恢複夫妻关係。」
秀一认为来找迦纳律师商谈是对的。对不知来龙去脉的人,得从头开始说明曾根的为人,也不会一开始就站在他的立场支持他。
「不论如何,这件事的关键在你母亲身上。必须有你母亲的委託,我才能有所行动。」
迦纳律师已完全了解状况。
「我看还是叫你母亲亲自来一趟比较好,虽然你比实际年龄还成熟,但毕竟还是未成年的少年。也许我没有立场这么说,但是让那样的男人住在你家,对你或是你妹妹都不好。」
秀一点了点头。
「律师先生。今天来访的目的,其实还另有一件事想问您。」
「律师先生」虽然是对律师表示敬意的称法,但现在听起来却有些不协调的感觉。
「什么事?」
「十年前,我母亲和那男人离婚的来龙去脉,您可以告诉我吗?在那之前的事,如果您知道的话,是否也可以告诉我呢……」
「嗯,这个嘛。」
「当时我只有七岁。母亲也不太愿意提起以前的事。」
迦纳律师抱起了胳膊。「不过你听这个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听一听也许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秀一从制服的口袋拿出学生手册,让对方看过有贴着照片的学生证。「也许这个无法完全证明我的身份,但请您过目一下。」
迦纳律师不禁苦笑一番。他一笑起来,眼尾便出现许多皱纹,出乎意料地给人一种老好人的印象。
「不用了,我并没有怀疑你的身份。好吧,我就告诉你大致的经过吧!」
有人敲了敲门,接着门被打开。刚才的事务员拿着托盘走了进来,把茶杯放在桌上后,举止优雅地行个礼,又安静地退出房间。秀一觉得她似乎在对着自己微笑示意,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想太多,套句纪子的说法,就是「被爱妄想症」在作祟吧!
「我知道的大概是这样吧……你的父亲是因为交通事故而去世的,对吗?」迦纳律师边喝茶边说着。
「是的。」
「所以,你的母亲独自抚养着年幼的孩子。在友人的介绍下,她认识了曾根隆司这个人。他是不动产公司的营业员,一开始看来像是个和蔼可亲的好男人。」
秀一的脑海里朦胧地浮现出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西装笔挺,梳着三七分的整齐髮型,不论何时都以笑脸迎人。四角形的大脸,配上好人的正字商标——八字眉,笑的时候也从不失礼地张开大嘴。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不张嘴笑也许是为了隐藏他齿列不整的牙齿也说不定。
那个男人弯下腰伸手要抱自己时,年幼的他立刻躲到母亲背后,当时在本能上便察觉到这个男人无法信任。他笑容满面,但眼神却令人不寒而慄。现在他的外形和从前毫无相似之处,但眼神依然不变。
「总之,离婚的交涉进展困难,我和你母亲谈了很多。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会和曾根这样的男人结婚。她那时的回答让人印象深刻,到现在我还记得。」
迦纳律师似乎也想起了从前的事。「你母亲和曾根结婚的最大理由,就是因为和你的祖父栉森清藏处得不好。他是大正时代出生的人,为人处事相当严格,是连小地方也吹毛求疵的人。才刚结婚没多久,你母亲就觉得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想儘早离开栉森家。但是清藏夫妻相当疼爱你这个孙子,要脱离户籍必须有理由。正好在那时,遇到看似会疼爱女性的曾根,也因此受骗上当。你母亲还说过:真是遭天谴了。」
秀一不好意思地把视线往下移。
「结婚生活当然惨不忍睹。曾根隆司这个男人,表面上看来温柔体贴,实际上是个懒鬼,除了常喝醉发酒疯外,还沉迷于赌博兼好女色,简直是无可救药。他常常翘班不工作,即使发了薪水也不贴补家用,反而盗用你母亲的存款。大白天就开始喝酒发酒疯,似乎也对你母亲及你使用过暴力。」
记忆又再度苏醒过来。这回比刚才还要鲜明清楚。
他从小学回到家时,看到曾根在六曡大的公寓小房间里喝酒,旁边倒着容量一公升的空酒瓶。那时的曾根像日本猴般满脸通红,两眼发直。
他虽然没看过发酒疯的人,但也灵敏的察觉到闪远点才是保身之道。于是秀一蹑手蹑脚的走进公寓,把书包放在自己的桌上后,打算立刻出去。
但下一瞬间,他突然察觉到危险欺身而近。回头一看,发现曾根站在眼前。他用兇狠的表情往下瞧着秀一,大声地吼着「回来连打声招呼都不会吗?」接着便用力的挥出拳头。
秀一被打飞了出去。他滚倒在地上,额头撞上了柱角,顿时血流不止。鲜血不断自两手间滴落的恐怖景象,比受伤的疼痛所给予的打击更大。
之后的事他也不记得了,但额头上仍淡淡的留下当时受伤的伤痕。
「你母亲下定决心要和他离婚的主要理由,也是担心你受伤害。她害怕再这么下去,搞不好哪天你会被他杀死。」
在小的时候,对秀一而言,曾根是恐怖的代名词,也因此总对他保持距离。而曾根则因为小孩不肯亲近他而加以虐待,形成了恶性循环。
尘封多年的记忆开始苏醒的同时,肾上腺素也跟着开始分泌。秀一心脏的鼓动加快,掌心也渗出了汗水。
在脑中浮现的下一个影像是书包。书包上「曾根秀一」这个令人作呕的名字上,「曾根」两字被涂掉了,是秀一在冲动之下拿奇异笔涂的。不过好死不死,偏偏让曾根给发现了,于是觉察到危险的秀一,立刻沖了出去。
秀一光着脚,屏息躲在公园的时候,看到母亲带着遥香来找他。于是三个人就这样搭上计程车,一路直奔住在鹄沼的祖父家。他还记得,由于长时间车子不停的摇晃,中途还停车让不舒服的遥香下车去吐。
大概是从那之后到今天为止,就一直住在这个家……
「你母亲带着你和你妹妹逃到清藏先生的家,而清藏先生则委託我处理这件事,让你母亲可以顺利离婚。在这之前,我也曾接受过他的委託,办过几件民事诉讼。」
秀一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把冷掉的茶一口气喝光。「那他们就立刻离婚了吗?」
「没有。刚才我也说过事情进展困难。不,应该说是相当棘手。」迦纳律师脸上出现了複杂的表情。
「身为律师,我也许该更努力保护委託人。但在当时对付那样的人,我的手段实在有限。」
「他干了什么事吗?」
「是啊。但并不是明目张胆的使用暴力。他这人可狡猾了,绝不会做出让警察逮捕的犯罪行为。他不请自来的跑到你们在鹄沼的家,赖在玄关不断的恐吓怒骂。光这样就够吃不消了,他甚至还埋伏在你母亲必经的路上,因此她吓得几乎不敢出门。」
「是『跟蹤狂』。」
「这是现在的说法。」
「可是,最近不是常有在半径一百公尺内,禁止接近被害者的法院判决吗?」
「但是当时法律上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犯罪。不过,我方努力地向法院陈述受害状况后,获得了『有意不为』的临时处分命令。……所谓的有意不为命令,是针对某个人限制他的某种行为。在这里当然是禁止他接近栉森家。不过那男人实在太精明狡猾了,在事前就预料到会有这一招。在你们逃走之后,他也立刻搬离公寓,成了居无定所的状态,而他的工作也早就没了。」
「那是什么意思?」秀一听不懂这有何因果关係。
「意思就是说,法院的命令如果没送到对方手上,就无法产生效力。」
秀一花了点时间,才完全理解律师的说明。当他再次认识到自己想对抗的男人有多狡猾时,愕然无言以对。
「警察不介入民事事件,所以也不会干涉离婚调停中的夫妇问题。」
「那个男人对法律相当了解吗?」
「是啊!尤其是他特别清楚法律上的漏洞,有可能是接触到房地产的纠纷问题,而恰巧知道的吧!」迦纳律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性格刚毅的清藏先生在,事情不知道会发展成如何?」
「不过,离婚最后还是成立了啊?那家伙在最后关头死心了吗?」
「没有。」迦纳律师摇了摇头。「在法院提起离婚诉讼的话,绝对能胜诉。但你的祖母栉森春女士,非常担心他会加害你们家里的人。所以,很遗憾的,最后是用钱解决。清藏夫妇把为了晚年生活而存在金融机构的存款及保险解约,给了曾根一大笔的和解费。因此离婚手续好不容易才完成。」
真是毫无天理。原本是我们这边该向他要求赡养费才对的啊!
但是,祖父也许认为宁愿吃亏当冤大头,也要和那男人彻底断绝关係吧!祖父母年轻时的牺牲奋斗,就是希望能舒适快乐的安养天年……但却为了媳妇及孙子们的幸福而放弃了。
秀一忆起祖父母晚年时的简朴生活,他记得他们从不出远门旅行,散步是唯一的休閑活动,嘴上总说没有地方比得上鹄沼和鎌仓。
一家的幸福,是祖父母默默的牺牲所换来的。秀一在心中双手合十感谢。
而那个瘟神还是厚颜无耻地出现了。完全不把和祖父母的约定当回事……
然,秀一注意到迦纳律师正在看自己。可能是自己的表情相当恐怖吧!
秀一努力将绷紧的表情复原。
回到横滨车站时,雨仍然在下。这个时间,曾根隆司应该也来到了横滨「出差」。因此,秀一才敢让家里唱空城计。
一想到那个男人在离自己直线距离不远的地方走动,他的心情就立刻转坏。
从东海道本线换搭江之电回到家时,已接近黄昏时刻。厨房里,友子正在做白菜卷。这道菜完全不放有甜味的番茄酱,但也不放番茄泥,而是以番茄汁当汤底,加入大量的红酒焖煮,这是栉森家的独特做法。不只是外观好看,连味道也堪称一绝。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香味随着蒸汽四溢。
友子看到回来的是秀一后,表情放轻鬆下来。果不其然,曾根还没回来。而遥香好像去了朋友家玩。
「你去哪里了?」友子开口问道。
「横滨。」秀一若无其事的回答。
「和朋友一起吗?」
「不,自己一个人。」
「哦。」友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是去看电影了吗?」
「不,是和律师见面。」
秀一等待母亲的反应,但她并未感到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