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煩惱的國一生

美梦的爸爸跟别人家的爸爸不一样，她急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才发现的。

体弱多病的妈妈过世时，是在美梦刚满三岁的春天，他们搬到现在住的大楼，也大概是在那个时期。

他们一开始只是住在中间以下的楼层，在美梦进入虹之森学院附属幼稚园时，已经移到最中间的楼层，她升上小学之后，已经搬到中上楼层，而且每年都会稍微往上移动，等到最顶楼的房子挂上「圆城寺」门牌，是在美梦六年级的时候。从那时以来，四十九楼一直都是美梦和优介两人独佔。

多么迅速的蹿升速度啊！

五十年才得以一见的奇才！

邪恶的领袖人物！

虽然美梦听过优介的部下们这样称讚他，但是她看惯的是认真站在厨房里搅拌纳豆、穿针引线帮自己缝补裙子的优介，所以根本无法想像。

不过，在他们搬进大楼最高楼层之前，优介忙碌得很少出现在美梦面前，他早上都很早出门，回来的时候美梦多半已经睡了，所以美梦经常是单独看家。

优介也忙到无法出席教学参观日或运动会，从美梦读幼稚园时候开始，一直都是优介同事的太太代替他前来。很幸运的是，那是一位很平凡的女性，不过美梦自从升上小学之后，也渐渐地不再把家长通知单拿给优介看了。

因为她不希望给忙到没时间睡觉的优介增添更多烦恼。

后来优介知道了家长参观日的事，一脸难过地询问她为什么不讲，她就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算爸爸不来，美梦也不会怎么样啊~~~爸爸努力工作才会让美梦更高兴喔，可是如果爸爸太努力而病倒，美梦会很伤心的，所以偶尔也要休息一下喔。」

这番体贴的回答，优介如今想起来还是感动得几乎掉泪。

当时的美梦，浑然不知优介的职业在世间获得怎样的评价。即使听见优介的部下们说「阿勒曼徳大人真是了不起！」、「明明这么年轻工作能力却这么出色！」、「他的冷酷无情和果断大胆，是让人忍不住浑身颤抖的艺术！」，她也只会单纯地佩服说：「爸爸可以那么冷酷无情，好厉害喔~~~」

她就连对朋友都会挺起胸膛骄傲地说：「我的爸爸又冷酷又无情，很了不起喔~~~」

她上过一些国语课之后，有一天閑閑没事，翻阅字典查了「冷酷无情」的意义，看见上面写了：

冷酷

不体贴，没有同情心。

无情

没有人情味，没有喜怒哀乐的情感。

她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冷酷=不体贴。

无情=没有人情味。

老师在公民道德课的时候说过「对别人应该要有体贴的心，会随随便便伤害别人的孩子是坏孩子」。

也就是说，爸爸是一个可以毫不在乎地去伤害别人的坏蛋，而且还没有人类的感情？

爸爸不是坏人！

虽然其中有些误会，总之美梦的世界还是产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后来她又受到了另一番冲击。

当时美梦是国小三年级，那是开始会拿自己家跟朋友家相比，开始发现自己家有什么奇怪之处的年纪。她观察着优介的工作和优介本身的行为，也听朋友说了很多家里和父母的事，心底那种奇怪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

别人的爸爸，不会穿着轻飘飘的披风戴着面具出去工作。

别人的爸爸，不会明明是日本人却叫阿勒曼徳或是塔朗泰拉那汇总外国人的名字。

别人的爸爸，不会製造怪兽袭击小学。

别人的爸爸，不会坐幼稚园的校车。

美梦的爸爸果然很奇怪！

不，如果只是怪人也就算了，爸爸还是一个扰乱星凪町和平的坏人啊！

「天哪~~~爸爸竟然是坏人！」

充分理解之后，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优介是邪恶组织一员的事隐瞒到底。

我爸爸的工作是破坏公共设施，包括鲸鱼座公园的喷水池。方格攀爬游乐设施，就连星凪町市民中心都是爸爸破坏的，这种家丑怎么说的出口！

万一家长参观日的通知让优介看到就糟糕了，所以拿到通知单的那天，美梦就把单子撕得粉碎丢进学校厕所，结果塞住了马桶，让她伤透脑筋，因此往后她就改成把撕碎的纸张拿到学校顶楼洒下去。就连三方座谈的事情也一样。

「我家人因为工作的缘故长期待在国外，没办法来了。」

「我的爸爸妈妈都过世了。」

她总是带着笑容或是伤心落泪，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度过难关。

优介用前所未见的速度蹿升，终于在去年当上星凪町最高负责人。

「从今以后，我早餐晚餐都可以跟美梦一起吃了，工作閑暇之余也可以帮忙打扫、洗衣、準备三餐。因为我已经是星凪町最伟大的人了，谁都没办法插嘴！」

他笑容满面地对美梦宣言。

「一直让你这么寂寞真是对不起，如果你希望爸爸做什么事都儘管说。爸爸已经不是低阶的一般队员了，爸爸为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跟美梦相处，挤掉竞争对手升上干部，现在薪水或经费爱怎么用就能怎么用。」

美梦试着提议：「那么，不要再当邪恶组织的干部，去当个普通的上班族吧。」

结果优介却露出为难的表情。

「唔……我办不到。」

「咦~~~为什么嘛！」

「因为爸爸的肩膀上负担着星凪町分部所有队员的生活，爸爸可是虏虏舞的长官中最闪耀的明星喔。」他自我陶醉地说：「爸爸是天生要当邪恶领袖的人，希望你能理解，美梦。」

不用说，美梦当然一~~~丁点儿都不能理解，而且她也不愿理解。所以她鼓着脸颊，一双大眼睛瞪着优介，清晰有力地说：「我想要过普通的生活！如果爸爸无论如何都不退出邪恶组织，至少别在我面前打扮得像花式溜冰选手！也不要在家里谈工作的事！而且，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去我的学校！」

优介大受打击，因此拚命讨好美梦，每天晚餐都煮美梦喜欢的菜色，还做美梦喜欢的草莓塔、草莓法式奶油冻、草莓果冻蛋糕给她当甜点，就算不是美梦的生日，也经常为她买鲜花、衣服、布偶。

「美梦啊，爸爸想要参加你的小学毕业典礼耶……」

「也可以参加国中开学典礼吧？爸爸好想看看美梦成长的模样。」

虽然他努力恳求，美梦却顽固地拒绝。

「不行！如果你敢来，我就跟你断绝父女关係！」

因此，美梦和优介的感情开始产生裂痕。

「你还在生气吗，美梦？」

邪恶组织成员在圆城寺家厨房表演相声的隔天早上，美梦坐在餐厅的桌前，在鬆软绵密的鬆饼上涂了草莓果酱。

圆城寺家的早餐一定是吃鬆饼。用平底锅煎成深褐色的热鬆饼，以金色刀叉切来吃。优介手工製作的果酱酸酸甜甜，口感滑嫩，里面还有很多整颗的草莓。

附加说明，优介今天早上穿的是白色丝质礼服衬衫，配上黑色紧身长裤，依然是有点不搭调的打扮。

优介两手撑在桌上，深深低头。

「对不起，美梦，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在家里穿披风了，也不会提工作的事，请你原谅我！」

他如此卑躬屈膝，固执的美梦也不由得感到心痛。

她看看优介，小声地说：「……真的不会在家里穿披风了吗？」

「嗯嗯。」

「也不会在家里办公？」

「我向神发誓，绝对不会。」

虽然美梦觉得邪恶秘密组织的干部向神发誓好像怪怪的，但是看到优介表情认真地点头，而且脸上还沾着草莓果酱，她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嗯，那就原谅你吧。」

「喔喔~~美梦！」

优介展开双手，像在演舞台剧一样夸张地表现喜悦之情。

美梦也很开心，笑嘻嘻地前倾上身，用手指擦去优介脸上的果酱。

「沾到果酱了喔，爸爸。」

优介感动得眼眶含泪。

就在餐厅瀰漫这一股亲子之间的温馨气氛时。

「阿勒曼徳司令官！」

大门碰的一声打开，一位穿着时尚便服的娃娃脸青年走了进来。

他就是优介的秘书查达许。

这栋大楼是邪恶秘密组织的秘密基地兼员工宿舍，查达许在下方楼层也有自己的房间，他从楼下直接冲上来，气急败坏地大喊：「我刚刚在进行早晨的邮件检查工作，司令官昨晚就说已经送出社内报纸『司令官絮语』专栏的原稿，可是根本没有寄到嘛！我都再三叮嘱过了，为了赶上今天中午以前送去印刷，在天亮前一定要寄出原稿啊！」

「喔喔，不好意思，我忙着处理家里的事，所以忘记了。」

「请你振作一点，阿勒曼徳司令官，才二十几岁就开始痴呆也太早了吧。」

「你对司令官太没礼貌了，查达许。」

跟在后面走进来的亲卫队长弥赛特，以分不清是附和还是反驳的冷漠口吻说。这位高瘦且身材出众的冰山美人好像即将要出席什么大场合，穿了一身华丽的套装，脸上浓妆艳抹，耳朵还挂了副大耳环。

「咈咈咈咈……」

伴随着悠哉的笑声，像古装剧的浪人一样穿着传统长袍的魔兽开发主任塔朗泰拉也出现了。

「咈咈咈……老头子我早上喜欢吃味噌汤配白饭喔。偶尔也吃日式早餐吧，司令官大人。」

「不要一边说这种话，一边在鬆饼上涂那么多果酱！」

「咈咈咈……饮料喝咖啡就好了，早上还是得喝咖啡哪。」

「你不是才刚说早上要吃日式早餐吗？」

「快点交出原稿吧，阿勒曼徳大人。」查达许催促着说。

「好吧，我现在就说，你拿笔写下来吧。」

「咦~~~太麻烦了啦。」

「阿勒曼徳大人，这件任务就交给通过打字一级检定的我吧。」

优介脸色一亮。

「喔喔，对耶。那就拜託你了，弥赛特。嗯？美梦？你的脸有变红了，真的是感冒了吗？」

坐在椅子上不停颤抖的美梦，猛然站起大吼：「爸爸是河马！」（注：河马的日文读音跟笨蛋相反。）

「河……河马？」

美梦丢下茫然的优介，把自己关进房里。

「为什么生气呢，美梦？爸爸又没有穿披风，也没有讨论袭击幼稚园的事啊~~~」

门被敲得咚咚作响，美梦也不理睬，只顾着把草莓髮饰绑在头上，背起挂着草莓吊饰的书包，然后沉默地直接走向玄关。

「……美梦到了反抗期吗？」

优介悲伤地喃喃自语。

「爸爸是河马河马河马河马~~~」

美梦一边「哈啾、哈啾」打喷嚏打个不停，一边闷闷不乐地走在樱花飞舞的通学道路上。

跟美梦穿了同样制服的学生们，在路上到处优雅得互道早晨的问候。

虹之森学园是从幼稚园到大学部都一应俱全的直升式女校，因为必须缴交高到离谱的学费和捐款，所以经济不甚宽裕的人是读不起的，因此，学生多半是高雅的千金小姐。像美梦这种比较倾向庶民的学生当然很多，不过，会使用当今世上难得听到的正统大小姐用语的学生也不少。

「您早，绫乃小姐。」

「您早，姬香小姐。」

听着这群千金小姐温柔有礼的交谈，美梦觉得更忧郁了。

她们一定不需要为了爸爸是变态，或者爸爸是邪恶秘密组织的干部而烦恼吧……

正在此时，一位千金小姐用愤慨的口气说：「你听说了吗？虏虏舞在附近的国小作乱，把毕业生埋藏的时光胶囊挖出来了。」

「嗯嗯，真是太过分了。」

美梦的心脏顿时一颤，额头也渗出冷汗。

「真是没血没泪、无法无天的集团！」

「就是嘛，而且也没有穿衣服的品味。」

「啊，我也常常这样觉得呢，一提到虏虏舞那帮人夸张的打扮我就想笑。」

「是啊是啊，他们那些喽啰舞群竟然还是穿紧身衣耶。」

所谓的舞群，是在形容虏虏舞旗下的大批兵队全身包着黑色紧身衣，一边发出「噜~~噜~~噜~~」的声音，一边表演侧翻和后空翻的模样。顺带一提，就连优介比较年轻的时候，都当过舞群……的样子。一想到优介穿着黑色紧身衣的模样，美梦就头晕目眩。

那些千金小姐热切地讨论着虏虏舞的恶行和缺乏品味的打扮。

美梦越来越畏缩，脸也红起来了。

「虏虏舞那些人的神经到底有多大条啊？」

「就是说啊，那种丢脸的打扮，正常人还没办法穿呢。」

「尤其是那个司令官。」

「嗯嗯，就是那个叫做『阿曼尼』的人吧？」

美梦的心脏呯咚地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