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个电话响起来之前,对于水岛利明来说,这是一个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的很普通的早晨。
利明八点二十分就开车到了药学系。在还有六成泊位空着的停车场里停好车后,利明拿着他的包下了车,然后将车锁好,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药学系的大楼。这个六层的建筑物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显得灰濛濛的。
利明从门厅一侧的鞋箱里拿出拖鞋,并迅速换下自己的皮鞋,然后乘电梯上到了5楼。电梯门位于走廊的中央。在电梯门右侧的最里面,将举行利明所在研究室的生理机能药学讲座。但现在学生和工作人员似乎都还没有来,走廊里很安静。当然,这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个讲座开始的时间并不是太早。有机系其他部门的讲座都要求所有参加者在八点钟準时到达,然后展开研讨,但利明的讲座并没有严格要求学生的到达时间。对利明来说,学生们只要能规规矩矩地做实验、收集数据就可以了。不过,因为利明目前只是一个助理职称,所以他必须在八点半以前上班——这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利明打开自己所在的第二研究室的门,开灯进去,脱下风衣放进衣帽柜,把书包放到书架的一角。在他的办公桌上,有两张大概是学生在昨天晚上填写的试剂申领表,内容是有关限制酶EcoRI和BamHI的。利明把这两张申领表放进文件夹里,挂在桌子一侧的文件夹挂钩上。
再次确认了昨晚写在笔记本上的实验计画后,利明开始着手做实验的準备。他走出实验室,打开斜对面细胞培养室的门,整个房间被灭菌灯的灯光映成一片青白色。利明把灯光调成普通的荧光灯后,走进去,从恆温箱里拿出两只塑料的培养用烧瓶,把它们放在显微镜下。透过光学透镜,利明仔细地观察起细胞来。在确认它们情况良好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回到恆温箱中。
然后,他从高压灭菌器里拿出实验用器具,放到无菌操作台上。
做完这一切,利明回到研究室。正当他準备从冷冻箱里拿出试剂的时候,他指导的二年级研究生浅仓佐知子也到学校了。
「早上好!」
浅仓向他打招呼,声音很是清脆。利明回应了一声。
浅仓把外套塞进自己的衣帽柜,露出夏令针织套衫和牛仔裤,长长的头髮束在脑后。她脱下套衫,换上白色工作服。
作为女性来说,浅仓已经很高了,大约有一米七五左右,比利明只矮那么一点点。从利明身边经过时,她仅以微笑示意。穿上白色工作服后,她的身高越发凸显出来。做实验时,她总是精神抖擞,让人看了心情舒畅。
利明交代她说,如果有事就到培养室来找他。说完,他就离开了研究室。
利明先做完无菌操作台那边的準备工作,随后再一次拿出那两只培养用烧瓶,开始了他的工作。烧瓶里装的是很有名的NIH3T3细胞。这两只烧瓶中,有一只里的细胞被注入了类维生素A受体的基因,而另—只里的细胞则没有。两天前,利明将这两种细胞分别装入烧瓶里,让其繁殖。接着,昨天他又在培养液里添加了β氧化酶的诱导剂。今天的计画则是从这两种细胞里回收线粒体,按照利明的预想,注入了受体基因的那些细胞里的β氧化酶的数最应该有所增加。
就在利明刚刚开始操作的时候,电话响了。
他可以听见从研究室那边传来的电话铃声。不过他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因为浅仓还留在研究室里,所以她应该会去接电话,利明是这样想的。大约响了三声后,浅仓似乎接起了电话,接着就是一阵寂静。之后,突然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利明一边想到底怎么回事,一边用吸量管继续回收溶液。突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九点正。
「哐」的一声,培养室的门打开了。
「永岛老师,您的电话。」
利明抬起头,看见浅仓从开着的门缝里探出个头。他发现她的嘴唇哆嗦着。
「是医院打来的。说是您的夫人出了交通事故……」
「什么?!」
利明「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2
大学附属医院周围的道路非常拥挤,那些想进入医院的患者开来的车已经排到了公共交通道上,并且造成了堵塞。利明心急如焚,不断地按着喇叭。
打来电话的是急救室的一名工作人员,说是圣美开车行驶到一段下坡路的拐弯处时,不知为何没有转弯,而是直直地撞向了一根电线杆。因为没有踩剎车,车子受到了严重的损坏,圣美的头部电受到了重击。利明询问了出事地点,原来是那条他也经常路过的主干道。在那条路上行驶的确很容易提速,但是由于能见度极佳,所以并不让人觉得十分危险。利明不明白圣美为什么会在那里出了事。
「可恶!」
利明边骂着边打转方向盘,挤进中间的那条车道,再转了一个「U」字形的弯,周围立刻响起了表示不满的喇叭声,但利明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绕到医院的后门,把车停在工作人员专用的停车场,从搬运物品用的入口进入医院。他中途遇见一个过路的护士,便向她询问了急救室所在的位置。
利明奔进了医院的中央大厅。中央大厅非常大,大得让人觉得似乎没有尽头。皮鞋底与油毡地板相互摩擦,发出一种刺激神经的声音,利明边跑边下意识地不断念着圣美的名字。正当他向右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忽然从旁边走出一位老太婆,眼看就要把她撞倒在地,利明猛地转过身,整个身体就像拧起来了一般,——儘管如此,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前跑,真是难以置信,一定是那里弄错了。今天早上还看见圣美露出和往常—样美丽的笑容,他想起了今天的早餐是煎鸡蛋和烤鲑鱼,还有漂着豆腐和裙带菜的酱汤,普普通通的早餐!圣美—定是想在明天,后天乃至今后所有的日子都继续过和今天一样的生活,所以才做了这样的早餐,一定是这样的。利明心想。这—切都太突然了,利明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今天早上还是和圣美一起出的门。圣美开着小车去了邮局。那辆小车是为了方便圣美买东西,在半年前才买的二手货,车身是红色的,和喜欢那些可爱的小装饰品的圣美很是相称。
「请问,您就是圣美小姐的亲人吗?」
到达急救室的时候。利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一位中年护士跑过来,看着直喘气的利明问道。利明咽了口唾眯,回答说:「是的。」
「圣美小姐现在情况很危急。」那位护士说道,「她在交通事故中头部受到了重击,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脑邡已经大面积内出血,呼吸也停止了。」
说完,护士安排利明到走廊等候,利明坐在走廊里的沙发上。依然无法相信护士刚才说的话。他木然地盯着护士的脸,问道「她还有救吗?」
「现在正在手术室接受手术,但是情况非常危险。能不能通知她的家人?」
利明无力地应了一声。
圣美的父母很快就赶到了。圣美的父亲在一个旧住宅区经营一家外科医院。医院的旁边就是自己的住宅,距离圣美所在的医院不到五公里。
二人赶来的时候,脸色已经铁青,圣美的父亲急忙向利明询问具体情况,当他得知圣美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生死未卜时,眼泪立刻涌上了眼眶,他忙闭上眼,藉以掩饰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然后就浑身无力地跌坐在沙发里。而圣美的母农则完全失去了分寸,径自用手帕捂住自己的脸,靠在利明旁边的护士身上母啕大哭,利明从没见过岳母这样反常的表现,甚是意外,记得他第一次到圣美家做客后。留下的所有印象就是:家里的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而且很有品位;穿着得体的主人微笑着,优雅地品着红茶。那是多么幸福祥和而又快乐的一家啊!父亲待人亲切,值得信赖;母亲行事稳重,总是面带微笑——这一切完美得就像电视剧里的情景。可是现在,眼前的这两个人,无论如何都很难让人把他们和刚才那些形容词联繫在一起。不过,舐犊情深,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冷静一点!」
岳父叫着岳母的名字,大声呵斥道,但他的声音也在发抖,岳母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丈夫。然后,她抽泣了—声,整个人就像崩溃了一般,倒在丈夫怀里。
中午过去了,可谁也没有吃饭的心情,利明他们在护士的善意劝告下,换到休息室继续等待。他们不停地抬头看墙上的挂钟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护士不时地过来高诉他们圣美的最新情况:通过心脏起搏抢救,总算恢複了心跳,但是几乎无法自主呼吸,只能依靠人工呼吸维维持呼吸;现在已经接受了CT扫描,被转移到了重症监护房。
大约十分钟后,医生来到他们面前。利明他们马上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
医生是一位大约才三十齣头的年轻男性。他戴着眼镜,有一些瘦弱,但五官端正,眼神很和善——这让利明对他很有好感。医生先进行了自我介绍,原来他是脑外科的专家,随后,医生很认真地看着利明他们,以清楚而诚实的语调把圣美的情况作了说明:
「水岛圣美小姐脑部严重出血。送到这里来以后,我们立刻对其实施了脑部手术和心肺复甦急救。现在,圣美小姐的自主呼吸已经停止,处于人工呼吸器维持生命的状态。接下来,我们将竭尽全力,採取使用强心剂等各种措施。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就目前的状况看,圣美小姐依然处于深度昏迷之中,而且正在逐步向脑死状态发展。」
圣美的母亲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哀嚎,情不自禁地一头栽进丈夫的怀里。
利明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脑子里只有「人工呼吸器」、「深度昏迷」、」脑死」等几个词语在翻腾,他很难想像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圣美的状态。
正在这时,利明突然产生了一种热烘烘的感觉。
他猛一抬头,全身热得像燃烧起来了一样,并不是外部的气温骤然上升,而是体内像火烧一样炙热。利明环顾四周,自己也不明白体内温度为什么会突然上升。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染成了红色。不一会儿,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利明张开嘴,似乎要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但他只是「呼噜呼噜」地一个劲往外喘粗气,喉咙深处像要蒸发似的,十个指尖山好像马上就要冒出火焰,利明怀疑自己即将化为灰烬,
「……圣美将会如何呢?」
就在岳母向医生询问的那一瞬间,利明感觉到热气忽然消失了。
「现在,我们正在监控她的脑电波、血压和心跳。另外,如果脑部的血液停止循环,就会导致脑细胞的死亡,所以我们给她的脑部作了CT检查。等到检查的结果出来,我们才能够判定她是否已经脑死……」医声回答说。
利明不停地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他伸出左手,攥成拳头又张开,发现自己的手指依然可以活动自如,而也没有冒出火焰。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圣美的父亲正在和医生交谈,圣美的母亲则紧靠丈夫站着,也许到了下午,他们就会从医生的口中得到有关圣美的确切消息。
利明昏昏沉沉地跌坐到沙发里,刚才的幻觉所带来的影响还没有完全退去,太阳穴周围还疼得很厉害。
「你没事吧?」
医生关切地问,利明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以示回答。
圣美死了!
利明感到自己像受了欺骗一般。这一切彷彿都是很遥远的世界里的事。利明的脑海里上下翻腾,理不出个头绪。自己浑身为什么像被火烧了一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种灼热感又是如何产生?
3
下午六点钟,利明一行被带到了重症监护病房。
在进入房间之前,医生要求他们穿上绿色的消毒衣,并且还要戴上消毒帽和过滤面具,手和脚也必须在消毒液里进行消毒。这一切对于利明来说,都再熟悉不过了。在利用无毛鼠进行动物实验的时候,为厂防止感染,工作人员在进入实验场地之前,也必须採取类似的防护措施。但他没想到的是,现在在医院里,他电会被要求这样做。圣美的父亲由于是外科医生,所以对穿消毒衣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只有圣美的母亲对这一切非常不习惯,那种硬邦邦的消毒衣让她感觉很彆扭。
房间比想像中的大。墙边并排着几张担架床,其中有一半都放置着输血和打点滴用的器具。旁边还有两台小型的监控器,好几根管子从那里面伸出来。不过,几乎所有的病床都空着,閑散地放置在房间中央。
圣美就躺在从手边数过去的第二张床上。
圣美的鼻子里插着管子。利明的目光顺着这根管子望去,发现管子连在一个形状类似于小水桶的东西上,进而又与一个白色的机器相连。白色的机器上有几个看起来像是调节用的旋钮。而机器仪錶上的指针每向前走一段,就会左右摇摆一阵,然后再又向前走。机器并不大,每当指针摇摆的时候,就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医生解释说,那就是人工呼吸器。另外,在墙边的监控器上,还不断地显示像是脑电波的曲线。
利明他们在圣美的床边围成一圈,密切地注视着她。
圣美的头髮被剃光了,头上缠着布和绷带;而胸部以下的部位由于盖着被单,所以看不见明显的伤口。除了头部的伤痕之外,地看上去跟正常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从重症监护病房出来后,利明他们在医生的带领下,来到了医生办公室。医生请他们在椅子上坐下,随后从自己的办公桌里拿出CT扫描得到的照片,插在墙壁上的观片灯箱里。一边看着脑电波的数据,一边向他们解释有关脑死的情况。所谓脑死,是指以脑子为首的所有大脑机能全都不可逆转地处于停滞状态。脑死病人和植物人的不同在于,后者的脑干机能依然残留。根据厚生省制定的判定脑死的标準,医生对圣美进行了脑死判定的检查。此外,出于谨慎起见,医生还进行了听性脑干反应检查,并通过CT扫描进行了脑血流检查。
「这是下午五点钟第一次脑死判定的结果。」
说着,医生把一张诊断书递到利明的面前,上面列出了瞳孔固定、脑干反应和呼吸测试等各种项目,并已填人了相应的结果。医生就每一项结果都作了解释,还特彆强调说,圣美现在即使受到外界的刺激,脑电波也没有任何变化,并且已经没有自主呼吸的能力;也就是说,如果脱离了人工呼吸器,她的呼吸就会停止,心脏也不会再跳动,体温也会随之下降。诊断书的右半部分还是一片空白,这里将填写预定于明天下午进行的第二次检查的结果。
「是否已经脑死,就是通过这样的两次检查来判定的。为了使判定更加準确,第一次和第二次检查的间隔时间在六个小时以上。」
利明只是獃獃地听着医生的解说,圣美那闭着眼睛、表情平静的脸庞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们将继续为圣美小姐使用人工呼吸器。至于何时停止使用,请你们自行商定……当然,在这期间,我们依然会尽我们的最大努力。我们会把营养液通过点滴的方式输入她的体内,并且定期为她翻身,以防皮肤出现褥疮等。但是,如果一直以这种状态维持呼吸的话,圣美小姐可以说是已经去世了。希望你们能够谅解……」
那一夜,利明就这样一直待在医院里,连眼睛也没合一下。
他们进入重症监护病房围坐在圣美的床边,密切地注视着她。圣美的父亲已经渐渐恢複了平静,而圣美的母亲却像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似的,只是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抽泣,悲痛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她不一会儿就因为精疲力竭而趴在床边睡着了。
「我先送她回家。」
看到妻子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圣美的父亲对利明交代了一句,就抱起妻子离开了医院。
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一名护士走进房间,用热毛巾为圣美擦拭身体。这名护士个头小小的,模样很可爱,大概才二十齣头。利明看到她非常温柔细心地擦着,不由得很感动。
利明一边帮护士的忙,一边重新感受着圣美身体的温热触感。圣美的背上有少量汗水,嘴里还在继续分泌着唾液,皮肤依旧有弹性,脸颊上还有一丝红润。利明以前没有见过植物人是何等模样,但看着圣美的这种身体状况,他又确实不知道她与植物人有什么分别。
「和您的夫人说说话吧。」护士一边收拾圣美的排泄物,一边微笑着说,「她—定会很高兴的。」
听了这句话,利明一整晚都握着圣美的手,不断地和她说话,告诉地今天自己的所见所闻,回忆到现在为止两人所共同拥有的美好记忆,还有他是多么深切地爱着地。利明就这样不停地说话给圣美听。圣美的体温透过她的手心清晰地传递过来。她的胸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静静地呼吸着,人工呼吸器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响。一直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回蕩。
第二天早上,利明忽然想一个人静一下,于是驱车去了药学系。他穿过几乎不见人影的街道,直奔小山坡上的药学系。建筑物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利明一边呼吸着潮湿的空气,一边进入药学系大楼,走向自己的研究室。
研究室里当然是空无一人。利明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坐下,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将视线移向窗外。远处被白色层雾笼罩着的街景隐约可见。
这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静静地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圣美的脸庞。
到现在为止,利明也经历过几次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他们或是因为疾病,或是因为衰老而去世。他们死去的时候,皮肤都已经失去了弹性,脸色也是一片苍白,身体变得又冷又硬,完全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对于死亡这件事,利明自认为可以坦然地接受和理解。但是,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圣美的状态,却和利明印象中的死亡有着太多的不同。
圣美她真的死了吗?
在利明的心中,理论上的脑死概念和他直到现在手上还能感觉到的圣美的体温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利明也曾在报纸和电视上看过一些关于脑死方面的报道,还从临床医学杂誌和启蒙书籍里获得过一些粗略的相关知识,并且到现在为止。他都对脑死持肯定的态度,甚至一度认为,那些针对脑死的批评,有些是非科学的,完全是感情用事。既然有需要器官移植的患者,那为什么要对及时地从脑死者身上取出所需要的器官犹豫不决呢?
但是,摆在跟前的事情却让利明越来越不明白,这么做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圣美的心脏明明还在跳动,却要从她的体内取出内脏器官。一想到这儿,利明不禁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虽然他每天都在进行小白鼠解剖,但是这次将被解剖的不再是小白鼠,而是自己的妻子。这一点光是想像一下,就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了。利明从来没有尝试过人体解剖,而对于那些用于实验的动物的解剖,利明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由于并不是专门从事解剖学的专家,所以这些解剖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小白鼠被麻醉后切开腹部的样子浮现在利明的眼前,不经意中渐渐和赤身裸体的圣美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利明彷彿透过圣美的腹部看到了小白鼠的肝和肾。
肾脏!
利明闭上眼睛。
圣美生前曾在肾脏捐赠库登记过。利明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去年年末的一个早晨,圣美突然说想在死后捐出自己的肾脏。利明当时想,器官移植应该得到推广,如果圣美的肾脏能够在圣美死后继续为别人服务,为别人减轻痛苦,那也是很好的事。但是现在,如果要从体温尚存、心脏还在强有力地跳动着的圣美身上取出肾脏,那么利明是无沦如何也接受不了的。而且,他更加无法接受圣美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他坚信圣美还没有死,一定有办法使她继续活下去。
利明睁开眼,发现窗外的晨雾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散去了,远处的街景在阳光下变得有些耀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阵阵鸟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将是风平浪静的平凡的一天。而对于利明来说,如果不是圣美髮生了意外的话,这一天也不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印象。
利明突然想活动活动疲乏的身体,于是他站起来,出了研究室,向培养室走去。他想在回医院之前,再去确认一下细胞的状况是否良好。他想,如果细胞状况稳定的话,就让它们继续繁殖下去……
利明一边透过显微镜仔细观察细胞,一边检查自己的培养用烧瓶。看起来一切状况良好,没有什么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利明鬆了口气,木然地望着那些杂种细胞和癌细胞。
忽然,一个想法浮现在他的脑诲里。
利明将眼睛从显微镜上移开,紧紧地盯着烧瓶里的红色培养液,不经意地发出一声感叹。
「啊,圣美……」
利明的心跳不断地加快。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那个突然产生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膨胀。利明摇摇晃晃地向后倒退,但视线却始终无法离开放在桌上的那个烧瓶。
也许,圣美的肉体已经处于脑死的状态了,但是我能够以自己的力量使她继续活下去,圣美的所有身体机能都没死,都还活着!利明一边这样想,一边盯着烧瓶。他攥紧拳头,仰天长啸了一声。
利明心烦意乱,觉得到医院的路程变得很遥远。他踩下油门,不断地换挡,嘴里一直念着圣美的名字,想着现在有几件事悄必须去完成:一是徵得圣美亲人的同意,捐出圣美的肾脏;二是和以前曾一起做过研究的第一外科的助手取得联繫;还有就是得到医生的理解。这每一件事都不是很困难。圣美还活着,并且还能继续活着。一想到这一点,利明就热泪盈眶。
圣美,以后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
利明在心中吶喊着。
4
利明和岳父继续在医院守候圣美的期间,医生为圣美进行了第二次脑死判定检查。这次是由昨天见过的那个主治医师和另一位医生分工合作完成的。
利明留意到,虽然形式上是很夸张的彻底检查,但实际上也就是让她戴上耳机听声音,然后对她的皮肤进行刺激,看看她是否有反应而已。与上次检查一样,圣美的脑电波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主治医师一边看着脑电波图,一边填写昨天那张诊断书。利明心想,这真是不科学。
所有的结果都和前一次是一样的。主治医师在检查结束后将诊断书递给利明,并以眼神徵求他们的谅解。利明看着诊断书上用圆珠笔填写的结果,再看看圣美的脸,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将诊断书还给主治医师。主治医师接过诊断书,在一个空格处签了名,并盖上了章。
「圣美小姐被正式判定为脑死。」
「唉……」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利明这样想道,一边冷漠地回答了—声,连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那么,请到医生办公室来一下。」
主治医师催促利明道。
医生办公室已经有一位女士在等他们了。看到他们进来,那位女士从椅子里站起来,向他们鞠躬致意。利明也含糊地以微笑回礼。
「这位是负责内脏移植协调工作的织田梓小姐。」医生介绍道,」因为圣美小姐曾在肾脏捐赠库登记,承诺死后捐出肾脏用于移植,因此织田小姐特地前来向其家人确认,并取走肾脏。」
经医生介绍之后,那位女士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利明。她看上去年纪比利明小,穿着套装,给人—种能干的职业女性的印象;但她又有着与锐利的目光不相称的线条柔和的脸颊,这使人觉得她易于亲近。她的表情非常诚恳,而且又不失理性。她再一次鞠躬道:「请多关照。」
利明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所谓的协调工作者,是日本最近才出现的一种新职业。」
织田小姐首先对自己的工作做了介绍。移植治疗,除了要有需要器官移植的人之外,还必须有能够提供器官的人才能成立。而除去活体之间进行的器官移植之外,能够提供器官的捐赠者就只有抢救无效的脑死者和心脏死亡者。进行抢救的医生负责医疗急救方面工作,他们并不主动积极地去参与器官移植手术。而另一方面,如果由进行移植手术的医生来与死者亲属交涉,然后取走死者的器官,又必然会引起死者亲属的不快。因此,在这两者之间,就需要一个中介,来使器官移植能够更加顺利圆满地进行。所谓协调工作者,从事的就是这种中工作。其涉及的方面很多,包括调整医生的日程、对死者亲属的关照等各个细小的方面。
「圣美小姐的肾脏将提供给两位肾透析患者。慢性肾功能不全这种病症没有发病年龄的限制,即使是小孩,也有患这种病的、但很遗憾的是,除了肾移植之外,这种病没有其他彻底医治的方法。如果想要将体内积压起来的废物排出体外,就只有通过透析来实现但是这种透析治疗会受到时间的制约,因此患者无法进行正常的社会活动;同时在饮食方面,患者也有严格的限制。这样的患者在接受了肾脏移植手术之后,就可以完全恢複健康,不仅可以在饮食方面不再受到约束,甚至还可以外出旅行。因此,圣美小姐的肾脏—定可以继续发挥它的作用的。」
利明听了这位协调工作者热心的说明,并确认了直到取出肾脏那天的所有日程安排,然后说道:「圣美的肾脏将为其他的病人解除痛苦这件事,我们很明白,也能够理解。我们愿意提供圣美的肾脏,因为她生前曾在肾脏捐赠库登记,这也算是尊重她的遗愿。因此,今后还请你们多多关照。不过我们只希望捐出肾脏,至于其他的内脏器官,因为不清楚圣美本人的意愿,如果擅自取出的话,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圣美。」
表达完自己的想法之后,利明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岳父。岳父闭着眼睛,微微地点头示意。
「即使只是提供肾脏,我们也已经感激不尽。非常感谢。」负责协调工作的织田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以表示谢意,「我将尽我的最大努力,这件事一定会圆满地完成的。」
说着。她拿出了一叠文件,递给利明。利明慢慢地填写着。这是一份提供内脏器官的协议书。在薄薄的B5纸的中央有一排横着的铅字,内容是:
上面的捐赠人承诺,死后自愿为内脏器官移植提供()。
利明在这行宇的上一栏里,按照书写格式填入了圣美的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和性别,然后在括弧里一笔一画地用力写上了「肾脏」两个字。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在协议书的下面写下今天的日期、自己的姓名,住址,以及自己与死者的亲属关係。「请在这里盖上章。」
织田小姐白皙而纤细的手指指向文件最后写着一个「印」字的地方。
利明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印章。织田小姐从手提包里取出印泥,放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