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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六点。
在闹钟尚未响起之前按掉闹钟,从被窝爬出来。洗脸、洗手后穿上黑色运动服走到外面,正好是六点十分。然后,配合耳机播放的大鼓旋律,花十五分钟沿着河边慢跑四公里左右的路程。回到家,淋完浴后换上制服,準备早餐。七点左右做好饭叫家人起床,吃完早餐便上学去。
这就是我——城崎修,一大早的行程。
开学典礼的隔天,第一次上高中部的今晨,行程也和以前一样。
我淋完浴出来,头上缠着白毛巾,制服外面还罩着一件长及小腿的围裙。接着拿出MD随身听,接上摆在厨房水槽旁的喇叭,播放The Style cil的「Cafe Blue」。然后,一边倾听钢琴的旋律,一边捲起袖子做羹汤。
我家的三餐都是本人做的。
我并不是没有母亲。
很庆幸的,父母都还健在(庆幸到有时候很想把他们送去医院)。只是……
我一看到贴在冰箱上的便条纸,便不禁叹了口气。
『我想吃烤肉套餐!
妈妈留』
——只是,父母完全没有日常的生活能力。
我把便条纸扯下来,丢到垃圾桶里。
为什么一大早我就得做烤肉套餐。哼,烤肉套餐又怎样!我是餐厅的欧巴桑吗?
忍不住咒骂几句后,因为没有牛肉,所以快速地做了姜汁烤猪肉和朴蕈红味噌汤。
这也要归功于家母的教育。
老妈做的菜是世界第一——倒数第一啦!
因为不想吃老妈煮的菜而第一次握起菜刀,是在我念幼儿园大班的时候。而小学二年级时,城崎家的厨房就全归我管。
将白菜和腌黄瓜摆上餐桌后,早餐就完成了。
今天总共花了十三分钟做菜,还算不错。
脱掉围裙,我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喂,你还活着吗?」
敲门后,打开房门走进去。
房间很单调,单调得不得了,只有一个书架、一张桌子和一张床而已。
「真是的,要睡就睡在床上嘛!」
母亲右手握着钢笔,精疲力竭地倒在原稿纸上。
家母是小说家,是专门写些以中国历史为题材的硬派作家,而且似乎获得相当高的评价。当其它人知道家母叫做城崎神奈时,大部分的人都会吓一跳。
别人或许会对家母肃然起敬,但对她的家人来说,她只是个生活能力零分的人。她整天足不出户,甚至很怕与人交谈,和左邻右舍的往来也不太顺利。三十五、六岁的人连收个快递也得挣扎好久才出去应门,这个事实才叫人吃惊吧!
「好了,赶快起来!」
我用力摇晃母亲的肩膀。
「我、我还可以写,我要写、我要写……我——」
母亲用软弱无力的声音说着,开始无力地写起字。
她并不是要赶在截稿之前完工,而是她平常写稿就是这个样子。
「睡吧,上床睡!」
处于弥留状态的母亲,听不懂两个字以上的句子,所以我尽量讲得简单扼要。
母亲来回看了钢笔和床铺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她像是受到乔治·A·罗密欧(注:Gee Andrew Romero曾执导恐怖片「生人勿近」。)导演的指导,有如殭尸般晃过我面前。
母亲的个头很小,还不到我的肩膀,因此偶尔还有人以为她是我妹妹。这也是因为看不到她脸的缘故吧?母亲每次出门时都把帽子压得很低,这是她面对外人的一贯装备。不过,即使真的看到她的脸,也会觉得她很年轻,因为她有一张娃娃脸,所以连身为她亲生儿子的我,都常觉得她是我妹。
母亲娇小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倒在床上。
「真是的,你也过正常一点的生活嘛!」
我对像蝴蝶幼虫般缩在棉被上的母亲说。
等她醒来,大概都傍晚了吧。母亲和稿子奋战后,总要睡上好久。睡十二个小时、醒二十四个小时,她过着无法成为正常社会人士的三十六小时生活。
帮母亲盖上皱巴巴的棉被后便走出去。
隔壁是父亲的房间,不用进去了,因为他不在家。
父亲也和母亲一样是个完全没有生活能力的人——不,大概有吧而且是非常厉害才对。他是个很优秀的人,无论是烹饪或其它事,都做得有声有色,生活能力满分。
不过,日常的生活能力却是零分,因为父亲没有日常生活。
他是到处挑战世界高峰的登山家,也是航渡七大洋的冒险家。哪里有高山,他就去哪攀登;哪里有大海,他就去哪探险。
他也和母亲一样给予我优良的教育。例如,父亲一说「学学生命的可贵吧」,就要一个五岁大、嚎啕大哭的我,实践杀鸡的方法。
父亲又说「学学自立的能力吧」,就递给我一把陆军刀、Zippo打火机和一个小锅子,然后把九岁的我一个人丢在山里一个星期。
多亏这两位令人头痛又优秀的父母,着实让我获益良多——自己的事,一定要自己做。
最后我走上楼,敲了敲自己隔壁房的房门。
「喂,美雅,起来了吗?」
「起来了!」
听到一个自豪的声音,门便打开了。
突然现身的美雅,已经换上制服、背好书包。一头像男孩子的短髮上别了一个有大星星的髮夹,打扮整齐,随时可以出发。
美雅虽然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却比母亲更有日常的生活能力。
房间里接着喇叭的MD随身听所播放的音乐,是女孩子唱的可爱歌曲,也就是电玩动感音乐(Pop』n Music)里的歌曲「Piano Rock」。她那台MD随身听是跟我一起买的,体积很小,可以放进口袋,但它的音量很大,大到可以撼动整个屋子,绝对不是盖的。当然,美雅是调低音量在听。
她和不管是否清晨,都把非凡人物摇滚乐团(The Smashing Pumpkins)的音乐开得轰天巨响的母亲,以及一手拿着电吉他高声唱着蓝心乐团(The Blue Hearts)的「少年之诗」、满脸鬍子的父亲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她房间内的装潢也很中规中矩。床边摆了一些布偶,书架上排列着少女漫画和轻小说。细心地用衣架挂起来的洋装,以及贴着米白色壁纸的这个房间,看起来就像「女孩子的闺房」。
不过,美雅和其它女孩子不同的是——
「大哥,早安!」
「嗯,早。」
「早餐煮好了吗?」
「……煮好了。」
「哇,好高兴哦!」
「……谢了。」
我对着美雅的左手和右手说。她的右手有一只蓝眼小狼,左手则是一只天使布偶。
「嘿嘿嘿,两只手自然就动起来了哦,很棒吧!」
「很厉害哦!」小狼说。
「你觉得怎样呢?」天使说。
小狼与天使在说话时,我一直盯着美雅的嘴唇,但她的嘴唇完全没有动,也就是所谓的「腹语术」。
「你在移动布偶的时候,脸上面无表情,还不行哦!」
我不客气地说,并敲了一下美雅的头。
不过,其实她进步神速,让我吓了一大跳。
她在电视上看了某个名腹语师的解说后,就爱上这种技艺——这不过是三个星期前的事。
「哎呀,我还不行啊,好不甘心!」
美雅嘟着嘴把那两个布偶收进木製的玩具箱里。
她的才能不只是会腹语术而已。她的玩具箱里,塞满了溜溜球、飞镖、小沙包、各种杂耍道具以及许多我也不知道的东西。收集路边卖艺人所使用的道具,然后把那项技艺学到无懈可击,是美雅的兴趣。
「大哥,我们去吃饭吧。」美雅牵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说:「下次我要挑战一人乐队!」
「一人乐队?」
「就是一个人把所有乐器演奏一遍啦,我打算弹吉他、吹口琴和打小鼓。」
「是吗?加油啰。」
美雅未来的梦想,是当世界第一伟大的杂技艺人。
而我——城崎修,只是一个和整天描写刀光剑影的小说家、没有日常生活能力的冒险家以及未来的伟大杂技艺人生活在一起,极为普通的高中生。
*
上午七点四十五分,我拿着学园指定的手提书包出门。
坐车到自己就读的木之花学园需要三十分钟,而在八点半开始的第一堂课之前,有两班电车可搭。
关上大门后,我高高地抬起头仰望。春日的天空是一片淡蓝色,温和的阳光融化了清晨尚有些冰冷的空气,让人觉得很舒服、很暖和。
「大哥,等一下!」
家里传来美雅的声音。
「今天是第一天,我们一起上学吧!」
美雅边说边追了上来。她和我一样,也是木之花学园的学生。木之花学园是所颇具规模的直升式学校,单单是高中部就有将近两千名学生。
「你不是九点才上课吗?可以慢慢来啊。」
小学部的上课时间比高中部晚半个钟头。这是为了避免为数众多的学生全挤在同一个时间到校,所以小学、国中、高中部的上课时间各错开十五分钟。
「没关係、没关係,我们走吧。」
美雅牵着我的手一直往前走,现在再把她赶回去,未免太可怜了。
不管怎么说,美雅还是个小孩子。
美雅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11岁)还要像小孩子。虽然我自己也是个毛头小子,但一般的小六学生通常会不好意思和家人一起上学。不过,美雅却像幼儿园的幼儿一样,蹦蹦跳跳地跟着我,真是令人担心。
「大哥也是高中生了耶!很好玩吧。」
美雅完全不把我的担心当一回事,满脸笑容地说。
「才怪,学校是直升式的,班上同学几乎都是老面孔。」
虽然升上高中,但社团活动什么的都还没开始。所谓的「变化」,也只是早上提早十五分钟到校而已。
「不行、不行、不行,你要打起精神,打起精神哦!」
手臂突然被大力地甩来甩去,不得已只好答应:「好好。」
「好只能讲一次!」
「……好。」
「嗯,很好。」美雅说着,突然笑了出来。她露出两颗虎牙,看起来就像个小丫头。
从我家门前的那条路转过去,就来到河滨道路。从这里开始,道路的一边是河流,往前直走则可以走到车站。
断断续续地种植在河边的樱花,仅看得到花蕾。由于寒冷的天气一直持续,今年的樱花似乎开得比较晚。不过,或许樱花会因这难得到访的春光而绽放吧。
「啊,小梢!」
我这么一说,美雅就突然站住。
往前一看,眼前有个熟悉的人影。
穿着木之花学园国中部水手服的她,叫做木下梢,是住在从我家数过去第二栋房子的小餐馆的女孩。
我们两人的母亲是认识多年的好友,而且小梢的姐姐又和我同年,所以城崎家和木下家称得是世交。顺便一提,教我烹饪的就是木下伯母。
「哟,早。」
「啊,城崎,早安。」
小梢轻轻点头示意。她的脸看起来很像国中生,相当可爱,但她的双眼给人些许冷淡而成熟的感觉。
「小梢,你今天也很早嘛。」
小梢向来都很早上学,她以前还说过:「我喜欢空无一人的教室气氛。」
「喂,美雅,你也打一下招呼啊。」
美雅不知何时躲在我身后。我抓着她的脖子,把她拖到小梢面前。
「真是的,你还是一样不行、不行、不行嘛。喂,你的精神!精神到哪去了?」
「……早、早安。」
美雅现身,低头打声招呼后,又躲到我后面。
美雅很怕生,每次碰到人都会躲在我后面,紧抓着我。
小梢面不改色地对怕生的美雅说了句「早安」,便开始往前走。虽然她看起来很冷淡,却也不是在生气,小梢平常就是这个样子。但拜她所赐,美雅又抓我抓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