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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的淡淡污渍。
家里安静无声,连时钟的声音都听不到,母亲和美雅好像都关在自己房里的样子。
录像机的时间显示为十七点三十八分。
我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才到家。回来的时间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晚,大概是因为去高中部拿书包,所以花了不少时间。
委员长发现真相后不久,我就立刻离开音乐教室。
虽然委员长和学姐说还要再调查一下风向鸡,但我连一秒都不愿待在那里,也不想见到来探望美咲和杏子的蓟老师。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碰到任何人。
我一到家就走进客厅,瘫在沙发上。既不想说「我回来了」,也懒得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穿着制服,书包随手一丢,什么事也不做,只獃獃坐在沙发上。
慌忙从学校回到家里,等待自己的是无所事事的午后时光。那并不是因为自己太累,而是平常就是这个样子。抓不到形状、无处发泄的情感,随着时间轻轻飘蕩。在这个无奈、令人觉得漫长的时间中,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
一个轻盈的脚步声下褛来。
瞥了一眼手錶,时间为十七点四十一分。自己无聊地胡思乱想一阵子,但才过三分钟而已,我还以为过了好几分钟呢。
「咦?大哥,你回来啦。」
「哦,刚回来。」
我起身向出现的美雅挥挥手。
美雅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笑着露出两颗虎牙,走近沙发。
「嗯?那件衣服……不是我的吗?」
皱着眉看向站在一旁的美雅,她上半身穿着我小学时代穿的运动衣。
「嘿嘿嘿,这是我最近从仓库里挖掘出来的。怎么样,好不好看?」
美雅边说边摇着短裙,漂亮地转了一圈。
「什么适合不适合的……穿在你身上,大小根本不对嘛!」
那件运动衣的袖子太长,只露出美雅的手指。
「而且,你干嘛穿我的旧衣服?那是男生的衣服耶。」
「随便啦,这样反而比较可爱啊!大哥真是没眼光。」
她说着,轻轻摇了摇自己的格子裙。
「对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美雅满脸笑容地问。我别开视线,没看着她。
「我在书店看了一下书,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在做其它事呢。」
「其它的事?」
「调查事件啊,或是参加委员会的活动。」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开朗,但感觉那个声音像在试探我的内心。我转过头去,沉默不语。
美雅继续用开朗的声音说:「其实今天啊,我听到同学讲的悄悄话。我只问了一下,所以不是很清楚,但好像风向鸡里又发生什么事的样子——」
美雅突然噤口不语,因为我别开视线,躺在沙发上。
「大哥,你有在听吗?」
「啊,有啊。」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杂誌回答,眼睛只看得到纸张和墨水的污渍。
「为什么不听我说?」
美雅的声音孤寂地响起,接着悄然消失。
我默默盯着墨水的字迹。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沉默的气氛。
儘管如此,美雅像是要打破这个令人窒息的寂静,拚命开口说:
「为什么不听我说?喂,大哥!」
「你应该很清楚啊!」我恶毒地说。
美雅惊讶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不要再提这种事!不要再管什么鬼事件!无事一身轻不是很好吗?」
我继续看着杂誌,绝对不和她的视线对上。
「我讨厌……」
美雅的声音微微颤抖。即使没看她,也知道美雅正强忍着泪水。
「大哥,你从那天开始就变了。」
原本要起身离开的身体,硬被推了回去。
那天——那回让我和美雅永生难忘的三年前那一天。
「虽然我也变了,但……我决定向前走,我终于决定了!」
「……」
「所以,大哥也不要再逃避,忘了那天的事吧!」
「忘得了才怪!」
猛然把手中的杂誌往墙上一扔,我站起身。
「我怎么忘得了!我——」
一看到美雅泪流满面,我顿时想闭上嘴巴。
不过,话还是说出口了。
「——我杀了你父亲啊!」
这句话让美雅的脸顿时失去血色。
「……够了!」
美雅喃喃说着,接着沉默不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就和那天一模一样。
「……已经够了!」
美雅抛下这句话后,跑出客厅的大门。
耳朵听到爬楼梯的微弱脚步声,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全身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又继续望着天花扳。
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感觉自己一直在凝视着什么。我只能冷眼旁观而已,什么事都不能做。
——不,有做吧。
不理会响姐和虎介的鼓励、背叛冈岛老师的期盼、对想往前走的美咲和杏子见死不救、从委员长和学姐的面前逃出去,以及伤了美雅的心。
我缩着身子蹲坐在沙发上,对自己这么没出息的行为,真的很想笑。
这时,突然有人碰了一下我蜷曲的身子。
「阿修,你回来啦!」
抬起头,看到有点困窘而从我身上别开视线的母亲。
「我回来了。」我小声地回答。
母亲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没理睬人。
她脸上的表情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微笑,只是露出为难的表情。
母亲的视线在空中徘徊好一阵子,才慢慢开口说:「你们吵架了?」
我点点头,母亲又好像在找话似地抬头看向空中。
真是稀奇啊,向来不会讲严肃话题的母亲,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出现。以前她听到我们争吵时,总是把MD的音量开得很大,然后待在房间里不出来。
「阿修,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我来做饭吧?」
「……不用,千万不要!」
「哎,开玩笑、开玩笑的啦。不过,好像不太好笑耶。」
母亲乾笑几声,又一脸为难地低下头去。
「那么,妈。」
「嗯,什么事?」
「今天偷个懒,请浪花屋送外卖过来好吗?」
「啊,嗯,好、好啊!那你就多叫些菜吧。」
母亲猛然点头,接着又没声音。老妈还真是个怪人。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过来鼓励我,但现在反而让我担心起她。
「我其实不太想讲的。」
母亲低着头用随便的语气说道。
「虽然你可能不想听……不过,阿修,我希望你能听一下。」
她的声音有点僵硬。
「……嗯,可以谈一下你舅舅的事吗?」
母亲抬起头来望着我,让我哑口无言。
这是我们不曾谈过的话题。如果要说的话,只需一句「那是杀人事件」就够了。
自己前几天也在理事长室这么说过,但有说等于没说。那绝对不是漫画中的故事,而是真实的杀人事件,是不断在眼前真实上演、纠缠不清的两小时悬疑剧的粗糙版。
母亲提起的事,是我永远不想再忆起、不堪回首的过去。从那时候起,我一直不愿去想它。而且,母亲也一直借着写文章来逃避它。
但这样的母亲,如今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看到她眼中的紧张和怯懦,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
「我呢,一直很讨厌那个女人。」
母亲钻牛角尖的眼神,拚命地把我想遗忘的过去给拉回来。
那个女人——就是三年前杀人事件中的受害者。
舅舅杀害的人是他的再婚对象。在母亲看来,那个相当于她大嫂的女人,她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大嫂」。我也一样,绝不承认那女人是我舅妈。
这么说虽然对死者有些不敬,但那女人会被杀,是她咎由自取的。
「阿惠可能会原谅那个女人,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办不到。」
「……阿惠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对我来说,只有阿惠才是我舅妈。
与其说她是个美女,还不如说她是个可爱又温柔的人。没有比用「温柔」这句话来形容她更贴切的词语了,可是,阿惠在我五岁时因癌症去世。
「嗯,她的确很特别,人真的很温柔。我现在也是这么认为,如果阿惠还在世的话……当时,虽然你舅舅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一定很痛苦……」
丧妻的舅舅,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出痛苦的样子。
连叹息的时间都没有,因为舅舅一个大男人,必须抚养失去母亲的独生女。
至今我还无法忘记舅舅抱着才一岁大的女婴,慌张失措、像个笨老爹的糗样。那时,我也常去帮忙照顾小婴儿。舅舅是个大忙人,忙到甚至要请我这个刚上小学的人帮忙照顾小孩。
舅舅的职业是不动产公司的经营者,也就是社长。他继承外公创办的公司,是年轻的第二代继承人。虽然舅舅又要养育孩子又要忙于事业,但他绝对不会顾此失彼。
「我觉得舅舅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那个必须遗忘、令人怀念的记忆,让人很自然地开口。
「嗯。因为你舅舅是个很能干的人啊,跟阿修很像呢!」
我对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母亲摇了摇头。
舅舅才不像我,只是,我从小就想成为像舅舅那样的人。
「不过,你舅舅不应该担任社长的职位。」
「……嗯,应该吧。」
舅舅真正想做的并不是社长一职。他之所以会当社长,既不是因为那是他的梦想,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受病倒的外公所託。
听说外公刚退休时,公司的业绩一落千丈。于是,舅舅被硬推上火线重整公司。能够无私地遵行卧病在床的外公指示的人才,似乎只有舅舅一人。
那时,舅舅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我不是当社长的料」。儘管如此,为了避免公司倒闭,他还是拚命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