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名男人,看起来如此格格不入,似乎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走在道路上的人们只要看见那名男人,就会油然而生一股奇妙的感觉。
男人的长相併不像日本人,然而他也不是白人或是黑人。乍看之下可以知道他是个亚洲人,但感觉起来又不像是中国、韩国等附近国家的人。
裤脚反折的宽鬆长裤,加上一双老旧的军靴,上半身穿着一件长袖的连帽薄外套。整体造型看起来虽然称不上奇装异服,不过这身服装实在不适合盛夏的京都。被太阳晒黑的肌肤上,正薄薄地浮起一层汗水。
人口减少的问题虽然好不容易解决了,但日本至今仍旧受到少子高龄化的后遗症所苦,因此把便宜的劳力工作委託给来自外国的移民者,是必然的发展结果。日本全国各地越来越多来自外国的劳动者,再加上这里是日本首屈一指的观光都市京都,不论路上出现哪个国家的人,都不算太稀奇的事。
男人的外表有一个特徵:他的脸颊上有一条很大的疤痕。疤痕从右眼与右耳之间穿过脸颊直达下巴,看起来像是被刀刃所切割出来的伤疤。光是这一点,就很难让人觉得他是个老老实实的普通人。
与他错身而过的人们只要看到他的脸,就会露出尴尬的表情,撇开视线,彷彿看到了不该看得东西似的。不过,人们从男人身上感觉到的,并不只是面对他特异的相貌而产生的单纯恐惧而已。人们看到男人的脸后,固然是因为男人脸上的伤疤而不自觉地撇开视线,但在人们注意到那个伤痕前——只要那个男人一进入视线的角落,内心就会出现一股不安的情绪。这名男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地奇妙。也不知道男人是否有注意到旁人的感觉,他只是缓缓地踏步走在街道上。
忽然间,有个人影出现在男人的面前,挡了男人的去路。男入停下脚步,看着对方。
「打扰一下,我是警察。你懂吗?Poli。」
一名穿着日本特有制服的警官开口叫住男人。近距离夏看到男人脸上的伤痕后,就连这位警官也不禁震惊地吞了口口水。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惊讶情绪,警官略为提高了音量。
「可以让我看一下可以证明你身份的证件吗?像是护照之类的都行。你懂得懂吗?Do you have passport?」
警官一边说着,一边比手画脚,过一会儿后,男人回答道:
「慢慢说,我,听得懂。」
「我,身上有,护照。」
男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发音表示道,接着把手伸向外套的口袋内。他的语气听起来丝毫没有恫吓警察的意思。同时,被警察叫住,男人好像也不觉得特别焦躁。除去男人脸上的那道伤疤,他的声音、表情完全没任何可疑的地方。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警官确实感受到背后爬过一阵凉意。
男人会不会从口袋里面掏出小刀或手枪?——警官心中出现了这样的错觉。就算自己是个警官,就算对方看起来有点可疑,但这种错觉实在太不合乎逻辑了。
就在警官认不住往后退了几步的同时,男人忽然把一样东西塞到警官的面前。男人从口袋中拿出来的东西不是小刀也不是手枪,而是警官所要求的护照。
「啊……让我确认一下。」
警官尴尬地接下护照,使用警方专用的手机装置,开始核对男人的身份。
而这段时间里,男人的眼神一直都相当平静。
「……那个,你来日——到日本来的理由是什么?」
警官尽量选择简单易懂的单字,慢慢地对男人说道。短暂之间,男人好像正在试着了解警官的话语,接着他说道:
「来、来观广。」
男人有些结节巴巴地说道。
警官花了好几秒的时间,终于意识到男人的「观广」指的应该是「观光」。
「哦,原来如此,来观光啊。」
男人没有透露出任何一丝反抗的态度,让警官不禁开始怀抱起一股愧疚的心情。
只是因为男人不是日本人,只是因为他脸上有疤痕,所以自己便开口对他进行例行讯问,这让警官不禁觉得好像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警官不自觉地看了一下疤痕,而男人似乎注意到警官的视线,便用食指抚摸着疤痕,说道:
「战争造成的。」
看样子男人好像是因为战争而受伤的。
「战争——」
警官不假思索地跟着呢喃起这个辞彙。当然,这位日本警官绝对无法想像战争的实际景况。
那对日本人来说是个好遥远的辞彙。
当战争所造成的伤疤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时,面对因战争而受伤的人,警官的心底默默地涌现一股无以复加的愧疚感。或许这是长期只把战争当成一种知识与概念来理解的日本人特有的一种心理吧。
为了扫去内心这股不舒服的感觉,警官继续问道:
「你之后要去哪里?」
与其说这是工作上的例行讯问,不如说是警官单纯出于对男人的兴趣而问的问题。
「还没决定,不过——」
男人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想看看,美丽的事物。哪里能,找到呢?」
「美丽的事物——秋天的话这里可以赏枫,不过现在是夏天……。如果要看充满日本风情的东西,说不定去看龙安寺的石庭还不错……。不过,如果要找显而易见的美丽事物,金阁寺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金阁……?」
「金阁——用金箔建造的闪闪发光的寺庙……Golden temple?鹿苑寺金阁殿。」
警官用不怎么样的英文努力地向男人表达出自己所说的地点,而脸上有伤疤的男人便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谢谢你的合作。」
带疤的男人再次点点头,往前踏出步伐。
「啊,那个……」
警官对着男人的背影开口说道。
「请好好享受这趟日本之旅。」
警官会说这句话,或许是为了消除掉内心那股小小的罪恶感吧。
带疤的男人慢慢地回过头来,表示:
「谢谢。日本人,人真好。」
男人的嘴角微微扬起,脸上的疤痕跟着笑容一起变得别曲。男人笑起来其实也满讨人喜欢的嘛。
不一会儿,男人便消失在京都纷杂的人群之中。
2
脸上有伤疤的男人——拉金德拉达哈尔走在路上,他对于刚才对自己进行例行讯问的警官,一样抱持着微微的罪恶感。
虽然基于工作,他实在不得不然,不过他毕竟还是撒谎了。
他不喜欢这种必须对好人撒谎的生活方式。
当然,拉金德拉内心有一股强烈的自觉那不过就只是小小的欺瞒罢了。
——说真的,比起动手杀人,能够不必杀人,只撒个谎,实在是好太多了。
拉金德拉在内心自言自语道,一边用手指抹去沿着疤痕低落的汗水。褥热对他来并不算太痛苦的事情。虽然京都的湿气让他有点不舒服,不过只要想到热带地区的丛林,就不觉得这算得上什么了。
拉金德拉人生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世界各地四处移居,不过这次是他第一次造访日本这个国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富庶的的国家鲜少成为拉金德拉出任务的地点。
受到富庶国家的聘僱,到贫困的国家进行战斗。这才是拉金德拉的日常生活。
好像有人一直说这个国家受到经济不景气所苦。
这到底算哪门子的笑话啊?——拉金德拉走过的道路既没有乞讨的孩子,也看不见死者的尸体,让他脑中不禁如此想着。
不过拉金德拉心想:对于这个国家的居民来说,这应该是再确切不过的事实吧。世界上有多少国家,不,应该说有多少人,对于幸福的基準就有多少种。世界上既然有挨饿的有钱人,那么也就有富足的穷人。
——人类啊,不过就只是活在各自所处的环境中以及各自所拥有的想像力中罢了。
男人一边想着,一边走在日本人攘往熙来的街道上。
想要看美丽的事物,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
或许自己没多久就会丢了性命,这件事他再明白不过了。不过,既然这样的话,就算只能当作一种安慰,他还是希望能够多把美丽的事物烙印在心底。
「金阁……」
他嘴上念着刚才从警官那里听来的辞彙。如果有时间的话,去看看或许也不错。就在他準备要用手机装置查询金阁寺在哪的时候,手机便想起了电话声。
荧幕上没有显示对方的姓名,只有出现一串号码,不过拉金德拉马上就知道对方是谁了。知道这支手机的号码的人,就只有把手机交给拉金德拉的人,也就是拉金德拉的僱主。
「——是我。」
耳边响起年轻女子的声音。拉金德拉没记错的话,她确实还不到三十岁。
艾莉莎·奥布莱恩。
在这次的任务中,她就是拉金德拉的直属上司。虽然拉金德拉是作战现场的指挥官,不过依照公司历来的规定,现地指挥官的上头还会有一个负责待在公司内的坐镇的负责者,所以她此时当然不会在日本。对方恐怕现在正待在本国凉爽的冷气房中吧。
这样也好——拉金德拉如此想着。就算到了前线,她也做不了什么吧。实在没办法接受女性指挥官——有不少同样和拉金德拉拥有佣兵身份的人们嘴上都是这样讲的,不过到目前为止,拉金德拉并没有特别感受到有哪里不妥。
艾莉莎是一个不太会显露出个人情感,只是公式性执行任务的人,而她不会对任务做些额外评论,这一点让拉金德拉颇为欣赏。从未真正踏入战场,但却自以为是史上名将,对士兵们说些有的没有的话——在这种指挥官下工作才是真正的痛苦。不把士兵当成英雄,但也不会看不起士兵,只是单纯地把士兵当成士兵来看待;不懂事情就交给懂的人来做……能够做到这种看似理所当然的事项的办公室指挥官,其实远比人们所想像的还要少。
这个女人是个透彻了解彼此职责的专家。这就是拉金德拉对她的评价。
「有问题吗?」
艾莉莎以一种平板的语调问道。
「什么?」
「你现在在做什么?」
「在街上散步。」
拉金德拉以流畅的英语回应道。不用说,埋在拉金德拉身体里面的小标籤,应该能让对方完全掌握自己的行蹤才对。除了能够掌握身体状况外,就连他现在走在京都的何处对方应该都一清二楚,顶多只会有几公分的误差而已。
当然,对方一定也知道他现在是活是死。
「不可以吗?」
面对把自己的性命当成棋子的女子,拉金德拉开口反问道。
「没有,只要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就没有关係。在那国家里,外国人一直关在饭店里面反而比较奇怪吧。」
拉金德拉与他的部下们,各自都透过不同的管道进入了日本,大家也都留宿在不一样的地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次的任务并不是正规的作战,而是必须暗中进行的违法行为。如果作战失败的话,拉金德拉与其他所有成员全都会被蛇夫(Ophiuchus)切割开来,当作与公司无关的无名兵。唯有成功,他们才能够再次重拾过去的日常生活。参与任务的众人全都知道这一点,并且也领取了破格的高额报酬,才出发踏上这个国家。
「那你联络我有什么事呢?」
「我们终于準备好能够与狼相抗衡的蜘蛛了,现在也已经运到京都市内了。这次的任务,越快解决越好。只要準备好了,你就赶紧开始着手工作吧。」
「——了解。」
看样子,金阁寺只好等待下次了。当然,拉金德拉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下一次的机会。
「拉金德拉,你那边有事情要向我报告吗?」
「我刚才被警察拦了下来。」
「然后呢?」
「我让他看了我的护照。」
拉金德拉持有的是正式、合法的护照。
「虽然会留下纪录——不过没太大的问题。对方有问你什么吗?」
「他问我来日的理由为何。我用不太完整的日文回答他,他便马上对我释出善意。」
「那你怎么回答他?」
「我告诉他我来观光。」
「真是个和平的蠢国家。也是,对你来说或许真的有点像是观光吧。」
艾莉莎的话语,让拉金德拉停下了脚步。
「没这回事,我是来赌命的。」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拉金德拉听到耳边持续响着的蝉声听起来好像变得更响亮了。它们彷彿要竭尽所能地榨乾只有七天的性命,重重叠叠地发出振翅声,响入了来自异国的男人的耳里。
「不论何时何地,战争都是要拚命的。」
拉金德拉在蝉声的包围下,平静地呢喃道,好像要说给自己听似的。
来日本的目的。
为了一场小小的战争。
3
修梅尔斯把三片巧克力一次丢入嘴里,喀哩喀哩地咬碎它们。他闭着双眼,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绕按着左手手腕,测量自己的脉搏。生命的声音直接地传达回指尖。
比平时的跳动速度快。血液中,正融入了微微的紧张与些许的兴奋。
战斗的频率。
「Good。」
修低语道,接着睁开双眼。
踏入战场前,他一定会进行这个仪式。
修是战斗机的驾驶员,不过战斗机与驾驶员这两个辞彙,已经和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的意涵不一样了。并不是现在没有空战的专家,而是辞彙本身的意义已经变得更广了。
修的职业,就是军事用陆战机器人的操纵者(驾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