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青年坐在黑暗狭小的密室里。
如果是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恐怕连一分钟都撑不下去,大概会立刻发出惨叫吧?这里的空问只够让一个人坐着工作,容不下第二个人——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大概只比棺材好一点点?这种闭塞感对于很想回到母亲体内的人来说,说不定是一个能让他们感到安心的环境。
这里看起来像是某种操纵席。
在充满压迫感的阴暗环境里,几个四方形画面像是穿透空间的窗子,围绕在青年的头部四周。青年窝在俗称为单人圆背椅的座位上——像是把身体包在一个半圆形房间的正中央,整副身体彷彿要陷进那个座位似的。
他前面有两支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金属摇桿,以及两个大型键盘。像要包围住青年的弯曲键盘是普通键盘,不过上面有好几个按键,刻着像希伯来文之类意义不明的记号,散发出一种怀旧的古老气氛。
画面上映出大量的数学算式、影像与文字,而且这些内容不断——每一秒——都在改变。如果是普通人类,应该没有办法完全掌握这些内容,这些资料实在太多了;如果想要认真地去了解全部内容,必须要先有心理準备才行,说不定脑袋会像被人翻搅一样头痛欲裂,而且还会出现呕吐癥状。
青年并没有盯着所有的画面。
这些画面里,有一个特大号的画面就位在青年正前方,大约有二十寸,青年只盯着这个画面。画面发出的光线照在青年脸上,让他脸上的阴影位置不断变化,看起来就像是在那张轮廓很深的脸庞上用水墨晕染,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怎么会有这种事……」
青年呻吟似地说道。
他叫佐久间荣太郎。
细长的黑眼睛和高挺的鼻子,让他散发出一种贵公子般的气质。他似乎不太在意自己的打扮——特别是那头头髮,他似乎就这样放任头髮一直长长——但由于他本身长得非常好看,所以一点也没有骯髒或迈遢的感觉。
不过,关于这个男人——旁人如果想要断言他是个美男子,或许会有些犹豫。他的确长得很好看,但并非完美无缺。就像掉了一颗重要的螺丝一样……脸上有一种散漫的感觉;不过,这样反而让青年显得亲切。长相太完美,往往会成为一种威吓,让别人不敢接近。
暂且不说这个。
「怎么会有这种鸟事?」
荣太郎惊讶地低语。
他的侧脸流露出浓厚的不甘,强烈的困惑和懊悔情绪朝他席捲而来,现在已经看不到他平常一派悠閑的模样了。荣太郎用颤抖的手操作着键盘,却仍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他的表情就这样变得阴暗僵硬,再也无法开朗起来。
然后——
「——主人。」
清爽的声音割裂这片阴暗空间,在黑暗中响起,叫唤着荣太郎。
一个直立的长方形切开这片黑暗,一名女孩——大概吧——逆光站在长方形的入口。
之所以不敢断言,是因为那个女孩的轮廓,明显包含了异形的要素。
她穿着一件式洋装,洋装上围着镶有摺边的围裙,头上戴着非常正统的女僕头巾。这身打扮虽然不能凸显出她的身体线条,不过,从衣服轮廓上可以看出这是一具纤细但玲珑有致的美丽躯体。女孩的长相清纯优雅,举止沉稳,跟「淑女」一词非常相称。
不过,她和一般人仍旧有一线之隔,她身上长了人类淑女绝对不会有的东西——头上像野兽一样的尖耳朵,以及随着裙摆摇曳的尾巴。
艾妮乌斯?萨?帕杰司特。
是这名拥有异形外表的女僕之名。
「太过沉迷对身体不好,请您自爱。」
艾妮乌斯一边盯着画面,一边微笑说道。
「……请问,主人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是细心的人,或许就会注意到艾妮乌斯头上的青筋微微浮现……不过荣太郎仍旧背对着艾妮乌斯,完全没有回头。
「真不敢相信!」
荣太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他盯着正前方的画面。
「不能攻下?」
荣太郎紧握的拳头颤抖,在他正前方的是——一张微笑的少女图片。这是用彩色铅笔质感画出来的电脑插图。那张插图下面出现了一个细长的画面,画面上写着:「荣太郎真是太花心了,请不要管我,对小满认真点嘛!」
「……主人?」
荣太郎对艾妮乌斯的叫唤仍旧毫无反应。
仔细一看,画面已是一片空白,右下角出现「FIN」的字样。再仔细看看,那三个字母也跟着消失,一串人名之类的东西,由下而上在画面上捲动。
荣太郎露出战慄的表情,用拳头猛槌键盘。
充满怒气的一拳让键盘发出哀鸣,要是键盘会说话,一定会反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鸟事?这——所有选项都破解了啊!玩了四次选项也没有增加……为什么只有这个角色……可恶!难道说……怎么会?明明出现了这么明确的『BOKU少女』(注1「仆」的日文发音为boku。「仆」是日本未成年男性的自称,BOKU少女则是指使用「仆」自称的女孩,打扮和性格通常比较中性。)角色,为什么没办法攻下?王八製作者!你们是打算玩弄玩家的纯真感情吗?」
「——主人。」
「四次都得看这串不能跳过的製作小组名单,是怎样?要我把这串名单裱起来供着吗?你们这些人是恶鬼吗?」
「——主人。」
「唔——对了,难道是要等这款游戏改版,让这个角色成为隐藏角色,到时候才能攻下吗?混帐!这种姑息的商业主义!就算天地和SOF伦理委员会(注2SOF伦理委员会(EthicsanizationofputerSoftware),对成人电玩进行道德规範及审查的委员会。)容忍你们、我也绝不原谅你们!什么所有年龄都可以玩!那样本大爷高涨的慾望要怎么解决啊?」
「——主人。」
「……」
这时荣太郎才终于注意到呼唤声。
他用一种连魔术师和扒手都会脸色发青、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敏捷速度,在键盘上飞快打字,他正前方的画面瞬间切换,转为写满艰涩难懂的程式语言。
「——啊呀,是艾妮乌斯啊,有什么事吗?」
「……」
艾妮乌斯用比冷冻鲔鱼还要冰冷的眼神盯着荣太郎。
「哈、哈、哈,啊呀,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啊?一直窝在这里进行调查,时间感都有点错乱了。」
荣太郎爽朗地——若无其事地笑着。
「是啊,抱歉打扰您了,您这么专心进行『研究』,专心到连时间都忘了,而且连我在叫您,您都没听见。」
艾妮乌斯一边微笑,一边加重了「研究」这两个字的发音。
「啊啊,别这么说,没关係的。」
「……」
「……」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美少女游戏一天最多只能玩三个小时。」
「是,对不起。」
荣太郎丧气地垂下头。
「可是我也有把东西分析出来哟。」
说着,荣太郎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移动。
正前方的画面顿时切换成另一个,映出一个3D的物体影像。
那是一枚缓缓转动的银色戒指。
这是——
「后来分析的很顺利,之前有一度还满想丢着不管的……」
「这是——那个『戒指女王』吗?」
艾妮乌斯歪着头凝视那枚戒指影像问道。
「没错,就是那个麻烦的魔法道具,不,应该说——」
荣太郎耸耸肩说道。
「我依照自己的猜测进行分析,果然,这并不是精密的魔法道具。」
「这么说……」
「製造出这个东西的是超能力者。」
荣太郎耸耸肩说道。
「把它当成魔法迴路来分析,会觉得这东西有着奇怪的构造。其实嵌在戒指里的不是魔力,而是超能力。」
「……超能力?」
「跟魔法很像,但不是魔法。在『学园』和『联盟』里,关于超能力的研究都被当作邪门歪道,所以不知道这种东西很正常……在上次的骚动里,这枚戒指已经用光所有力量,没办法再运作了,只有製造者本身能够再帮它补充超能力。所以——现在这东西只是一枚单纯的戒指而已。」
「啊……」
艾妮乌斯暧昧地点点头。
「花了这么多时间,结果却得到一个这么无趣的结论。算了,先不管这个。」
荣太郎一边说着,一边把椅子转过来面对艾妮乌斯。
「叫我有什么事?」
「是的,跨年薷麦面已经做好了,想请您趁新鲜的时候食用。」
「跨年荞麦麵?喔喔,也对。」
看样子荣太郎现在才想起今天是除夕。
也难怪会这样。他跟小说家、漫画家一样,过着与世俗日曆、时钟完全无关的生活。更何况他是完全不在乎一般世俗常识的魔法师,所以对时间的忽视情况更为严重——不过,他对月龄星辰之类的知识倒是十分熟悉。
「是叫外送吗?」
「不,是雅亲手擀的,然后高汤是我熬的。」
「那家伙总是会搞一些奇怪的特技。」
荣太郎苦笑。
他瞥了一眼手上的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那就快一点吧,今年只剩一个小时了。」
「遵命。」
艾妮乌斯笑着行礼。
这里是一个教育机构。
不过并不是依据学校教育法所组织的机构,它位于不受社会共识或一般常识束缚的领域里。
就算找遍这个国家的公文,也看不到这个机构的名称。
就算翻遍这个国家的各种地图,也找不到这个机构的所在地。
这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机构,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机构。
因为这个教育机构所教导的事情与普通社会无法相容,那些事情是用人类在经营社会生活时所丢弃的东西堆积而成。
不过,有丢弃者就有捡拾者。
这是一个学习的场所,一个让那些孜孜不倦,把遭受一般社会常规所抛弃的东西加以琢磨的人,以及持续做着这些事的人从事学习的场所。在「便利」、「效率」、「经济效果」、「确实」等枯涩无味的实用主义下,那些应该被抛弃的、不可思议却又严谨的事实——为了学习这些事实,而有这样的场所。
因此,和这里有关係的人,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如此称呼这个教育机构。
隐居于现代社会的魔法师们的学园——魔法学园。
感觉到有人在摇自己的肩膀——铃穗睁开眼睛。
她吃惊地眨着眼睛,视线在担心望着自己的少年脸上聚焦。少年的长相虽然平凡,但充满善意的温柔表情,已成为那张脸的一部分。对铃穗来说,她对那张脸的熟悉程度仅次于父母的长相。
「……」
想要开口叫少年,却无法发出声音,铃穗呆了一下。
看样子她还陷在梦里——陷在还可以说话时的梦境里。她不能说话已经很久了,所以现在可以像在进行普通对话似的,自然地进行笔谈。
脑里闪过不祥的影子。
应该已经忘记了——告诉自己应该要忘记的那些昔日恐惧与不安,在心里蠢蠢欲动。
(……小拓。)
铃穗想都没想,一把抱住眼前的少年。
她可能还没睡醒吧?如果是平常——尤其是「这个铃穗」,往往因为害羞而无法採取这么积极的行动。
「铃……铃穗?怎么了?」
「……」
紧紧抱住少年,铃穗努力忍受在脑海里闪动的恶梦残骸。
黑衣男人们、刺鼻的恶臭、黑色的异形怪物,以及贯穿大腿的疼痛——
「呃、铃穗、那个——这样我很困扰……家、家里还有婶婶在。」
就像他所说的一样,少年露出困扰的表情。听到堂弟羽濑川拓人的声音,铃穗才像大梦初醒似地看着四周。
纯和风的设计映入眼帘,放在房里的不是衣柜,而是和式橱柜。用来隔开房间跟走廊的不是西式门扉,而是纸门。铃穗也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榻榻米上的垫被。
不用说也知道,这里不是最近终于住惯的公寓房间,而是铃穗更熟悉的老家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