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像雨点一样毫不留情地打在麻雪身上。
丢过来的石头大小不一,从小拇指指尖大小的石粒,到大人拳头般的石块都有。丢石头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大概有一百人左右,看来村里所有的居民都跑出来向麻雪丢石头了。石头的大小之所以不一样,恐怕也是因为村民们捡到什么就丢什么的缘故。
如果麻雪真的如外表所见,只要几分钟就会被打死。
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麻雪并不是人类。
「……」
她默默承受打在自己身上的石头。
麻雪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十秒?一分钟?一个小时?想要等待这一切过去。即使只是短短几分钟,对她来说也长得像永远一样。可是,就算要被打一整天,她也会默默忍耐——如果忍耐就可以让以往那些温柔时光重新回来的话。
可是——
「这个怪物!」
怒骂声跟着石头一起砸过来。
「去死吧怪物!」
「滚到别的地方去!你这个怪物!」
「怪物!你这个怪物!」
怪物。
比起丢在身上的石头,雨点般的咒骂声让麻雪更觉得痛。跟语言本身比起来,蕴藏在语言里的人类感情,让她痛到几乎难以忍受。一个月前还露出微笑、温柔叫唤她的村民们,现在却像恶鬼一样,一边叫骂一边朝她丢掷石头。两年前温柔接纳那个来历不明、失去记忆的少女的村民们已不复存在,现在站在她眼前的,只是充满憎恨跟愤怒的暴徒而已。
不管再怎么忍耐,石头还是一直朝她丢过来。
麻雪越忍耐,村民们就越愤怒,朝她飞过来的石头跟咒骂声越发兇狠。在村民眼里看来,完全没有倒下、默默忍耐一切的少女,简直就像是在嘲笑他们。如果他们能够稍微理性一点,就会发现麻雪的大眼睛泛出泪光。
针对自己而来、压倒性的排拒情感,让麻雪不断发抖。
好恐怖,好难受。这种感情成为导火线,解放了麻雪的能力。
「——不行!」
有一半是出于反射动作。
尚未恢複记忆的麻雪,没有办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能力——她的精神状态就像她的外表,都还没有成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要到很久很久以后,麻雪才能够用理性控制自己的感情和能力。所以这个时候——麻雪还没有办法控制从她体内反射性散发出来的力量。
空气发出哀鸣,一片混浊。
投过来的无数石块停在空中——正準备要丢下一颗石头的人们就这样呆立当场。
石块静止在空中,没有掉落、没有弹开,而且也不是漂在空中。那附近的时间像是冻结般,石块就这样完全固定在空中。
村民们都很清楚,这种异常现象是谁造成的。
「哇……」
村民们发出惨叫。
看见麻雪启动能力之后,村民们才终于想起,他们在对什么人丢石头,跟石块一起抛过去的咒骂声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们像小蜘蛛一样四散逃开。
可是——
「……啊!」
从静止在眼前的石块间隙,麻雪认出独自留在现场的那抹人影。
那是一名娇小的少女,不管是身材或容貌都像麻雪一样稚嫩。当其他村民——不管是大人或小孩——通通逃走之后,只有那名少女岔开双腿站在那里盯着麻雪。
麻雪不由自主地朝那抹人影伸出手。
一直到几天之前,麻雪都还叫那名少女为「姊姊」。彼此虽然没有血缘关係,可是一直到几天之前,她们都还像家人一样彼此扶持,共同生活在一起。
——啊啊,只有她……
小小的期待在麻雪心里浮现。
如果是她,应该能了解吧?如果是她,应该能接受我吧?只要有她就够了,就算别人都不懂,只要有她理解就够了,只要她接纳我就好了,只要那样,麻雪就——
「姊……」
抱持一线希望,把手伸出去。
可是——
「——去死吧!你这个怪物!」
满溢着强烈憎恨的声音,让麻雪当场呆住。
「姊——」
哀求似的声音,被那抹像在宣告诀别似的背影弹回来。
麻雪跪了下来,獃獃看着姊姊离去的背影。
这是当然的吧?
她知道,她很清楚自己的存在,对姊姊跟爸妈造成多少困扰。村民们会对麻雪的家庭投以何种眼光,其实不难想像。也许不久之后,那个家庭就会被赶出熟悉的村落——只因为这两年来,他们捡了一个「怪物」回家,为这个村落带来灾厄。
麻雪做了恩将仇报的事,那跟有没有恶意无关,不管有再多理由,都没有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所以姊姊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爸……妈……姊姊……」
麻雪呜咽着。
忍受无数石块攻击的麻雪,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麻雪哭得非常伤心。
没有人嘲笑她,没有人怜悯她,她身边没有半个人。既然不是人类,不知好歹地接近人群,根本就是一项错误。
麻雪已经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不管她再怎么希望……那些温柔的日子不会再回来。好寂寞,好难受,她对这里仍然恋恋不捨。如果能够再次待在他们身边,如果能再次获得他们的认同,不管是什么事麻雪都愿意去做,不管要接受什么处罚她都答应——不、应该说她都会欣然接受。就算村民要她挖出眼睛,她也会用自己的手指把眼珠挖出来:就算村民要剁掉她的手,她也会自己把手伸到刀子下面——只要从前那些温柔的人们能够再看她一眼。
但一切都不可能了。
因为村民们都已经知道,麻雪是个怪物。
所以,她只能一边想念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日子……一边哭泣。
麻雪眨眨眼睛,确认自己恢複意识。
看样子她刚才好像站着睡着了。对麻雪来说,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睡眠」对她来说,就像是电脑的磁碟重组或充电,有必要的时候就会自动执行。
「啊……」
麻雪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村子里。
这里的一切跟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在北国严苛的大自然里,茅草盖成的小平房一栋挨着一栋。木头柱子、涂着灰泥的墙壁,庭院里有水井跟鸡舍——透过梢梢打开的门缝,可以看见里面的土间(注6土间,没有铺地板的房间,房里的地面即是普通土地。)。那里放了几只盖着木头盖子的大瓮,以及燃着柴火的炉灶。继续往里面走进去,还可以看到令人怀念的老式炕炉跟纸门。
熟悉日本文化的人,若是看到这种精细模型,一定会发出讚歎的声音。
没错——麻雪身边的景物都不是真的。
证据就在于这些东西没有颜色。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纯白村落。物体的形状虽然几可乱真,但一切都是用冰雪製造出来的,以近乎残酷的纯白证明,自己不过是个仿造品。
除了麻雪之外,这里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
这里看起来像是把某个场景瞬间固定起来,如果没有麻雪,看起来似乎连时间也都停止了。这些物体的细緻造型虽然充满生活感,但一动也不动的纯白静止世界,看起来格外寒冷。
这一切已经消失许久,但对于麻雪来说,那的确是从前曾经存在过的景緻。
麻雪在这里慢慢走着。
道路中间有一抹静静站着的人影。
大概是正準备要做什么吧?这抹人影用一种不自然的姿势站在那里,表情看来像是吃了一惊——应该说,像是连吃惊都还来不及,正準备由静到动,脸上留着某种暧昧的扭曲线条,就这样停在那里。
这并不是用雪堆出来的雪人,头髮的光泽和肌肤质感生动到令人害怕。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才,都没有办法做出这么精緻的人偶。这个人偶虽然处于静止状态,但就像字面上所说的,「彷彿下一刻就会动起来」。
那是一个人类,只是——不会动而已。
「……」
麻雪脸上闪过複杂的表情。
那是一种将喜怒哀乐平均混合后的奇妙表情,若是硬要形容的话……应该说那是一种「饑渴」的表情。因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的饑渴感而感到绝望,别说放弃或觉悟,就连「遗忘」都做不到,所以脸上的表情才会扭曲。被喜悦记忆牵缠住的深切渴望,从麻雪白皙的脸庞流露出来。
「啊……」
发出叹气似的声音,麻雪伸出手。
她诚惶诚恐地朝那抹静止的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对方的脸颊。
那个人仍旧不会动。
像铜像一样,或者说,像尸体一样。
一瞬间,麻雪複杂表情里的安心与失望情绪顿时变得强烈,不过又立刻消失在混沌的感情状态里。
时间已然停止的村落模型。
麻雪再次漫无目的地漫步其中。
一踏出机场就是雪国。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压倒性的纯白景色,几乎佔去视线範围的一半以上。
从飞机里也可以看到大片积雪——可是在冰冷空气的包围下亲眼看到雪景,更令人深刻感受到这里果然是北方大地。由于去年年底到今年冬天是暖冬,拓人他们所住的地区虽然下了雪,可是却没有积雪,所以拓人已经很久没有亲身感受这种雪地景緻了。
还有——
「太厉害了!到处都是!」
握紧拳头,在一旁感动得要命的是塔娜罗特。
对塔娜罗特来说,这是她的初次体验。
以她的知识只知道下雪这种现象,没有亲眼看过及摸过积雪。当然,机场前的道路都仔细地除过雪,但路边仍旧堆满大量的白雪。拓人他们眼中髒兮兮的积雪,却让初次见到这种东西的塔娜罗特感动不已。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像小狗一样转来转去嬉闹的塔娜罗特,摸着机场大门旁边的大片积雪。有时她会把雪块放在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黑色垫板上,然后满足地点点头。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看到她一走出机场就这么高兴,拓人觉得辛辛苦苦带她们来,果然是值得的。
当然旅费跟住宿费都用抽来的招待券支付,所以全额免费……不过拓人在上飞机之前,就知道他、塔娜罗特、铃穗、法尔雀这四个人想要一起旅行,将会是一件非常艰困的事情。
第一次看到机场大厅的塔娜罗特,在机场里横冲直撞,甚至还冲到飞机跑道上,然后把企图阻止她的机场警察打倒在地,接着跟缉毒犬大打出手。飞机起飞后,她又想把机门打开;法尔雀在上机之前被金属探测器绊住,不管搜了几次身,探测器仍旧哔哔大响,法尔雀说了声「真是没办法呀」,接着当场脱起衣服,地动人员连忙慌慌张张地阻止。
拓人跟铃穗不停跟大家道歉,有时稍微重新操作一下对方的记忆,忙着收拾善后——说真的,飞机能準时起飞实在是个奇蹟。
先不谈这个……
「哪里有糖浆啊?」
「那个不準吃!」
铃穗用力把塔娜罗特拉开。塔娜罗特似乎没有办法分辨刨冰跟雪,虽说她不会吃坏肚子,可是铃穗实在不希望有路人认为,这名埋头猛吃路边积雪的少女,就是自己的同伴。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听到法尔雀这么一问,拓人才回过神来。
「应该有车到机场来接我们……」
旅游手册上确实是这么写的——可是现在并没有看到来接他们的车子。四周有一些稀稀落落的人群,可是没看到任何人拿着写有「羽濑川先生」的牌子。视线一隅可以看到机场大门旁边的雪人,塔娜罗特趴在上面从雪人的头开始啃,铃穗正努力设法把她拉下来,大概也只有这幅景象比较引人注目了。
这时——
「……」
人群突然起了骚动。
顺着人们的视线看过去,拓人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在一片纯白的雪景里,一辆黑色车直直朝这边开过来。
黑色车辆其实没有什么稀奇,但如果是车窗都加装雾面玻璃、在日本几乎没有人看过、全长将近十公尺的超高级礼车,那就另当别论了。
而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车上竟然以超大音量播放慵懒的「教父」原声带——正确说来是「教父第三集:LoveThemefromtheGodfather」的音乐。车子像是在对周围下马威似的,以很慢的速度开过来,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市民;或者该说是一般正常人会坐的车——就算是日本流氓也不会坐这种车。
「……不会吧?」
拓人虽然这么想,但不好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辆加长型礼车——大概是用林肯轿车去改造的吧——停在拓人一行人面前。
该不会有个头戴大礼帽、嘴里叼雪茄、怀里拿着冲锋枪的匪徒走下车吧?正当拓人这么想的时候,从驾驶座走下一名纤细的女性,身上穿着成套的西装,头上戴着礼帽,一副专属司机的打扮。
看到那名女性笑着抬起头,拓人真想田场趴在地上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