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晴朗的冬季天空。
在那个虽然明亮,但充斥着刺骨空气的天空之下,在两旁种了直挺挺耸立的行道树的路上,有几个人影在走着。
同样的服装,同样的书包。虽然大致上朝同一个方向前进,但并没有排成队伍,脚步不一致,表情也各不相同。但不管是表情愉快的、表情忧郁的,大家都在彷佛被什么东西追赶的气氛下,在寒空下走着。
是上学途中的学生。
从制服和校徽来看,可以知道那是附近私立御堂高中的学生们。
不只是学生,只要是穿上制服的团体,个人的特质就会遭到埋没,印象也会跟着平均化。
穿上制服的瞬间,那些人就属于同一种制服——同一个组织。由于拥有这个共通点,就会成为被概括在某个团体里、缺乏个性的存在。这对培养连带感和归属意识虽然很有帮助……但当然也有人讨厌这种情况。有些人改造制服、故意把制服穿走样,或者採取极端的行动引人注意——一切都是为了主张自己的存在。最近,由于重视个性的培养而废除制服的学校也变多了。
可是——
「所以我说铃穗很老奸。」
『什么老奸?』
不管是强迫穿制服或强迫遵守规则——真正的个性有时也会从那些外界给予的框架中渗透出来。而且在某些情况下,由于被粗糙地嵌入某个框架,反而提高了个性的内在密度——无论本人希望或不希望——个性反而会更加极端地显露出来。
例如说……
「在我遇到拓人之前,铃穗已经跟拓人在一起十七年了。」
『我们又不是整天腻在一起,在我转学之前我们在不同高中念书。』
「可是还是比我早遇到拓人。」
『话是没错。』
「总之铃穗在接下来十七年内禁止跟拓人见面,这样才公平。就这么决定了喵。」
『干么擅自决定这种事?』
……之类之类,你来我往地交谈的少女们。
在像河水缓缓流动的学生之间,她们的存在感特别鲜明。
特别是那个——咻咻挥动双手,像外国人或舞台剧演员一样,一边做出夸张动作一边说话的少女。穿着普通学生制服的她反而更引人注目。
髮丝往上翘、有明显波浪卷的红色头髮。
看来像是在南国长大的褐色肌肤。
再加上那种外型——甚至不必看五官线条就知道她与四周日本人显然不同——不管是说话语气也好、声音也好、动作也好、表情也好……不管哪一点都充满活力,让她更加显眼。那名少女身上有着现今难得见到、像野孩子般的爽朗气质。
还有——
「铃穗不準走到距拓人半径三百公尺的範围之内!」
『那是哪来的跟蹤狂判决啊?』
「要是太接近的话会感染到铃穗病菌。」
『不要把人家讲得跟传染源一样——』
这种显眼的外型其实并不是少女真正的模样。
某种幻影平常都会覆盖在她身上。
把她的头髮和眼珠颜色——本来是人类绝不可能拥有的、像血液般鲜艳的深红——变成「勉勉强强可以接受」的範围,同时也把那对从髮丝当中竖起、人类不可能拥有的尖耳朵隐藏起来。
没错,就生物学的定义而言,这名少女并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但伪装成人类的外型。
或者该说——这名少女之所以显眼,并不是因为发色或肤色——与其说是外在的特徵,不如说那种「不是人类」的感觉不断从某处渗透出来。无法完全掩盖本来是「不同生物」的事实,这一点成为她的个性,而在平常的言行举止中表现出来。因为所谓的个性,其实也就是「跟别人不同到什么程度」。
这个少女叫做塔娜罗特。
塔娜罗特-安萨廷。
熟悉英语的人就会注意到,那名少女的姓氏有「未确定」的意思。
「铃穗是胆小鬼,已经抢了十七年的先机了。」
『就算妳这么说……』
如此回答的少女——被塔娜罗特称为「铃穗」的少女,就某个意义来说也是很有个性的。
『我们本来是堂姐弟,根本没有什么先机可以抢好吗?』
「对既得权益的盲目执着将对社会的新陈代谢造成阻碍。」
『……塔娜罗特,妳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长相普通到极点。
不——其实也可以说是土气。头髮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典型的日本人脸蛋上戴了一副稍微大了一点的眼镜。再加上那股辫子。那种几乎等于「文学少女」的长相虽然端整,但完全没有能引人注意的华丽感觉——要是默默走在路上,很容易隐没在周围的学生当中。
不,她的确是默默走在路上。
从刚刚开始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跟塔娜罗特之间的对话全靠笔谈,也就是靠着她飞快写在手上那本笔记本的句子。一边走着路,完全不用看手中笔记本就可以流利写出句子,就某种意义来说,那种灵巧技能也是很让人吃惊的。如果不是平日反覆做这样的事,不可能会这么熟练。
这一位少女叫做羽濑川铃穗。
一个劲儿跟别人笔谈,要说特殊也算特殊。不过,因为交谈对象塔娜罗特一直大声地嚷嚷。铃穗的沉默于是变得更加明显。基于相乘效果,她们两人成为非常醒目的存在。就好像在旁边听别人讲手机一样……听着这种只有一方说话、完全听不到另一方回答的会话,感觉很不自然。
「总之铃穗很老奸!」
塔娜罗特做出结论。
「双叶一定也这么想!」
「咦——我吗?」
突然被卷进战局、发出不雅叫声的,是把长长黑髮绑成马尾的第三个少女。
现在虽然梢梢露出慌张的表情,不过从轮廓清楚、五官端正鲜明的长相看来,可以知道她拥有开朗纯真的性格。
某人在露出其它表情时,平时最常露出的表情就会像残像一样造成影响。每天都露出阴沉表情的人,笑起来时总会让人觉得不协调。而向来挂着沉稳微笑的人即使生气,也会给人一种优雅柔和的印象。
「我、我……什么老奸之类的……那种事……」
用有些慌乱的语气说话的少女叫做雾岛双叶。
除了鲜明的五官之外,再加上那张非常端整的脸蛋,混在普通少女之间时,这个少女无疑是最显眼的。只是一站在刚刚那两个人——塔娜罗特和铃穗身边,相对地就没有那么显眼了。
「没错。」
在距离少女们几步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接着双叶的话说下去。
是御堂高中的男学生。就「显眼」——的意义来说,他并不会输给塔娜罗特等人。只是,显眼的方向显然跟她们完全不同。
他长了一张有稜有角的严肃国字脸,与其走在往学校的路上,不如跟复活节岛的巨石像站在一起,那样还比较不会引人注意。顶着那张打下去好像自己反而会比较痛的脸,那样的他穿着普通学生制服走在路上,散发出——或者该说是爆发出一种「流氓背着书包」的不协调感。
雾岛叶月。
他是双叶的双胞胎弟弟。
龙凤胎基本上是异卵双生,虽然是双胞胎,但不一定会长得一模一样。可是,长相相差到这种地步,不由得让人怀疑他们真的拥有相同的遗传基因吗?
叶月动着四四方方的下巴,像恫吓似地——虽然本人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低声说道:
「老姐完全不会觉得铃穗狡诈,她只是很羡慕铃穗而已——」
「……」
以闪电般的速度后退两步——因为大家都在前进,所以相对来说是四步的距离,双叶瞬间越过这四步距离,利落地旋身。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制服裙襬蓬蓬飞起,接着她使出毫不留情的迴旋踢,攻击双胞胎弟弟。
可是——
「——唔唔!」
「呼呼呼,老姐,要是以为我会一直束手无策地挨老姐的打,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么说着的叶月,紧紧把书包抱在胸口。看样子他好像是把书包拿来当盾牌,双叶的鞋印清楚留在书包上面。双叶的迴旋踢虽然厉害,但她身材过于娇小,攻击力道还不足以穿透皮製书包和塞在里面的笔记课本。
「看样子你学了不少旁门左道嘛。」
「这叫『寺门外不受教的小和尚也会读经』——『耳濡目染,不学自会』。」
双胞胎弟弟朝着皱眉的姐姐嘿嘿一笑。
这时——
「——叶月跟双叶一直都这么要好呢。」
这群人的最后一个人……走在叶月旁边的少年用悠閑的语气说着。
在这群充满特色的少年少女之间,要是问「谁的长相看起来最平凡」。大家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同时指着他吧。
少年的名字叫羽濑川拓人。
他身上真的找不到能称之为特徵的特徵——就外表看来,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总之是个很适合用「平凡」这个辞彙形容的人。长得不丑也不帅,个子不高也不矮,不会太胖也不会太瘦,不管从哪里到哪里都是中庸的集合体,一点也不醒目,像森林中的树木一样——他的长相就是这副模样。如果硬要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大部分的人大概会歪着头想好一会儿,然后回答说:「看起来是个好人」吧。
他的举止稳重温柔——然后看起来「气势」很弱。
「那个啊——拓人。」
叶月一边拍着书包一边说:
「如果你真的这么觉得的话,我劝你还是赶快去检查一下脑袋吧。我不是常说吗,在你眼前的,是个被残暴老姐痛扁的可怜弟弟。这就是DV啊DV——DomesticViolence,家暴这种事情可不是夫妻或亲子之间的专利喔。」
「是吗?」
「我家老姐不是『没用姐姐』,而是『家暴姐姐』,唔——这样一点都不萌。」(注:「没用姐姐」系列为葛西伸哉的作品,日文的「没用」和「家暴」发音十分类似)
「少啰唆!」
之类之类的。
一边继续着那样的对话,这五个人混在其它学生群里走着。
就各种方面来说,跟其它学生比起来,他们的确相当显眼……不过对他们而言,这是每天上学都会出现的日常情景。
可是……
「话说回来,拓人啊。」
双叶回头看着拓人——稍稍放慢脚步跟他并肩走着。
「拓人想好升学的事了吗?你会去念大学吧?申请书之类的已经——」
「……」
——突然之间。
拓人平凡柔和的表情好像混入了某种不自然的东西。
就像之前一直顺畅运转的齿轮,突然卡到异物一样。
同一时刻——
「……」
双叶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恍恍惚惚。
同时叶月的表情也跟姐姐一样,恍惚地鬆弛了下来。
两人就像刚起床一样,用没有焦点的眼神望着无限遥远的远方——不过他们立刻眨眨眼睛,恢複平常的表情。
像是从小睡中醒来一样。
「呃呃……话说回来,昨天冢本那家伙啊……」
「因为冢本常常乱来嘛……」
叶月突然开始说起跟刚刚的话题毫无关係的话,而双叶一点也不惊讶,很自然地继续跟他对话。几秒钟之前由双叶自己提起的升学话题,好像已经完完全全从她的脑袋里抽掉了。
「差不多也到极限了吧……」
并没有对两人的样子感到惊讶——拓人只是这么低声说着。
回头看着那样的他,塔娜罗特用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眨眨眼睛,而铃穗则是露出了有些哀伤的表情。
「——咦?什么?拓人?你刚刚说什么?」
很敏锐地听到拓人的喃喃自语。双叶歪着头追问。
可是拓人立刻用平常那种柔和的笑容掩饰自己,摇摇头说: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这里是一个教育机构。
不过并不是依据学校教育法所组织的机构,它位于不受社会共识或一般常识束缚的领域里。
就算找遍这个国家的公文,也看不到这个机构的名称。
就算翻遍这个国家的各种地图,也找不到这个机构的所在地。
那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机构,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机构。
因为这个教育机构所教导的事情与普通社会是无法兼容的,那些事情是用人类在经营社会生活时所丢弃的东西堆积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