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照在水洼中的脸在风的吹拂下摇摆不定,看起来扭曲得好厉害。
七日倚在环绕在顶楼四周的铁丝网上,眺望着雨后的天空。空气仍有些潮湿,但阳光已逐渐从云隙中洒满。看样子明天应该会放晴,积了一堆还没晾的衣物也该拿出来晒一晒了。
她解开原本扎着的两条辫子,一面隔着铁丝网眺望外面的世界,然后一面重新将辫子绑好。
七日口中哼着歌曲,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GREENGREEN(注1)。
「人生在世的喜悦吗。」
如果人生还能再活五十年,这段期间究竟会有多少喜悦或快乐的事呢?就这么活着又有何意义呢?
话说回来,自己有那个资格活着吗?
想着想着,七日又开始哼起歌来。虽然校方禁止学生上顶楼,但身手矫健的她总能轻鬆跃过封锁顶楼入口的铁栏杆。况且,像她这样没事老爱往空旷一片的顶楼跑的人,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是一个不会受到任何人打扰,专属于七日的空间。
每到午休时间,七日总爱跑到顶楼上眺望校园、学生、教师、学校外的街道等景色,然后一边啃着麵包、哼着歌曲。唯有这件事是她上学的意义,因为她对老师上的课毫无兴趣,也懒得去交朋友。
「怎么还不放学。」
只要一放学,她便能从这个令人窒息的狭窄庭图中解放,恢複自由之身,然后到校外的市街上去。其实就算到了街上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但七日就是喜欢街道。不远千里从广岛来到的东京,是个龙蛇混杂、人口拥挤,而且天空一片灰濛濛的城市。
但她总觉得,这个城市里存在着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她并不清楚,也许会是很美好的事物也说不定。
现在是午休时间。
她一边哼着歌。
一边咬下一口菠萝麵包,砂糖随之掉落。
阳光逐渐变强,她不禁眯起了双眼。春天的脚步近了。
通知到了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响起。
五分钟后就要开始上课了,下一节是国文课。
心中不禁开始忧郁了起来。
上课时她总是在睡觉。
如果上课睡觉惹老师生气的话。她便会改成涂鸦,比方说在教科书的空白处画上小狗的脸。从早上开始算起,今天已经画到第六个了。
国文老师村松最喜欢自己或是让学生朗读课本上的诗,所以不能太掉以轻心,因为他会故意叫没有认真听课的学生起来唸课文。
「好,接下来宫岛同学,妳来唸。」
七日故意装作没在听课的样子。因为只要被老师点到一次,就表示这一整天都不会再被点到名。最近她知道了这个秘诀,所以时常故意看着外面装做没在听课。
「在遥远的山之彼方(注2)。」
从座位上站起来的七日才刚开口唸第一句,村松便摇头以对。
「不是KANATA,是ANATA(注3)。在遥远的山之彼方。」
可是这个字明明就唸作KANATA呀。七日心想。不过她还是默默点头,清了清喉咙后重唸一遍。跟老师起争执可不是明智之举。
「有人说,幸福住在遥远的山之彼方。」
如果书上所言属实,那就真的是很远很远了。七日边唸课文边想,倘若幸福只存在于如此遥不可及的地方的话,那会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
「啊啊我和他人一起前去寻觅她的芳蹤,无奈最后含泪而归。」
她不是很懂字里行间的意味,不过这首诗却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
「有人说,幸福住在比山之彼方更远的那一端。」
唸完课文,她坐回座位上。七日的座位是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即便她想寻觅幸福而望向窗外,那儿也没有山的蹤影。映入眼帘的只有外壁一片纯白的升学科校舍。洁白、无瑕,相形之下自己便显得自惭形秽的校舍。
私立四风馆高中里除了七日就读的普通科之外,还有升学科、体育科和艺术科等科系。假使平时都正常上下学的话,是鲜少有机会与其他学科的学生打交道的,因此七日也无从得知那边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人在。只是,升学科一向给人一种有别于其他科的高洁感。七日不禁想着:如果能到那边的校捨去,是不是就能看见那座山呢??是不是只要待在那边的校舍,就能看见幸福呢??
在那遥远的山之彼方。
「到东京之后」
第六节的理化课是打瞌睡的时间,已届退休年龄的老教师并不会对学生太严厉。
七日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打着瞌睡,在意识朦胧之中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到东京之后,会有好事在等着妳喔。
七日十岁时,她的父亲这么告诉她,然后带她去车站坐车。那是她第一次和父亲一同出远门,当时雀跃的心情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对七日而言,「父母」就是指父亲,因为自她懂事以来,母亲就不在她的身边。她不曾问父亲有关母亲的事,心里总以为父母亲应该是早就离异了。
父亲长年在外工作,鲜少在家,所以七日一直都是交由祖父母照料,因此能和父亲一起出门让她高兴得不得了。
那天下了一点雨,他们在一个人烟罕至的乡下车站等车。
七日一面暍着坐在木头长椅上的父亲买给她的果汁,一面等着电车的到来。车站里有一群鸽子正东张西望着,走来走去地寻找食物。
就在这个时候。其中一只鸽子降落在铁轨上。
或许是发现了食物,只见鸽子频频把鸟喙伸入铁轨与砂砾的隙缝间。
「那只鸽子会被电车辗死的。」
七日担心地说道。父亲摸了摸她的头:
「别担心。」
他如此说道。
再过几分钟电车就要进站了。父亲为了上厕所离开了座位,而那只鸽子仍停留在铁轨上。车站内开始广播电车即将进站的讯息,鸽子却仍是纹风不动。
牠会被冁死的。
七日心想得设法救牠才行,不然牠会被辗死,会死掉的。
「喂~~。」
七日蹲在月台旁边对着鸽子说道,但鸽子似乎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仍然自顾自地啄食铁轨间的砂砾。
「电车要来啰,你不赶快逃走会被辗死的喔。」
但鸽子仍然停留在铁轨上,还不知大难就要临头。
如果发出巨响吓牠,也许牠就会逃走了。
于是七日抬起脚,往地面用力一踩,想要用声音吓走鸽子。
不料她却滑了一跤,从月台上掉了下去。
那天因为下过雨,所以地面潮溼的月台很容易让人滑倒,而七日穿的鞋子鞋底磨损可能也是造成她滑倒的原因之一。
当七日回过神,她已经跌落在铁轨上了。
从铁轨传来的震动,正告知自己巨大的电车就要进站的讯息。
她环顾四周,没看到那只鸽子,大概是因为她掉在铁轨上才让鸽子吓得飞走了吧,但现在反而换成是自己要逃命了。
可是,她的脚动不了。摔下月台的时侯虽然并不觉得痛,不过很不幸的,七日的脚在那时跌断了。
电车就要进站了,而对面的月台上虽然有人,却没人发现七日掉下月台。她想呼救,可不知为什么,喉咙偏偏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怕得直发抖。
七日以前曾经有一次,目睹了猫咪被车子辗过的样子。
由于猫咪来不及闪避突然间宾士而来的汽车,结果只能呆立在原地被车子硬生生辗过。当时她心想,如果逃走的话就可以捡回一命了,为什么那只猫咪不逃呢?直到现在,她才终于体会到当时被辗死的那只猫咪的心情。
身体根本动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爸爸。」
七日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声音,接着她用力地吸一口气,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喊:
「爸爸!」
她总算喊了出来。
父亲听到之后立刻飞奔而至,然后从月台一跃而下抱起七日,接着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不记得了。不,她不可能会忘记的,只是不愿意再次想起而已。七日虽然逃过了一劫,但父亲却被电车辗死了;父亲只来得及把七日抛回月台上。自己却不幸命丧黄泉。
她至今仍忘不了那时候的雨声、电车的紧急煞车声、父亲被辗过的那一瞬间响起的令人厌恶的声响,以及人们的尖叫声。
只能说是运气不好,电车的驾驶又刚好没有发现七日父女在铁轨上,再加上雨天煞车不易,种种不利的条件加在一起,才会造成这起不幸的意外每个人都这么安慰七日。
可是,七日相信。
是自己害死父亲的。
七日一直、一直如此深信,并且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活着。
在睡梦中度过第六节的理化课之后,今天的课终于全部结束了。平时她总会到街上逛逛或是直接回宿舍,今天却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于是她又走上顶楼。
在班上她没有朋友,
因为她特地从广岛来报考东京的高中,所以七日在这里没有上国中时的朋友,和班上同学也无法打成一片。就这样,转眼间已经过了一年。
不过七日自己倒是无所谓,反而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写意的。
通往顶楼的楼梯有些阴暗潮溼,感觉很不舒服不过只要忍住走完这一段,打开门之后就是天国了。
一望无际的蓝天。
从校舍无法远眺的青山,在顶楼可以看到它耸立远方。越过在那儿的群山与翠绿的山林之后,也许真的会有也说不定。
七日跑到铁丝网前:
「幸福!」
她使劲大喊。
「你在哪里!」
说不定会被下面的学生听到。如果被老师发现她偷溜到顶楼来的话,一定会气炸了。
可是,好舒服。
觉得郁闷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许多。
来到东京一年,从没像今天这样大声喊过,因为她将自己隐藏在纪律甚严的宿舍里。
她总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不断寻找连自己也不确定的某样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感到全身无比轻鬆。
「我想要变得幸福!」
或许,那就是自己所追寻的「某样东西」吧,七日心想。
「我想要变得幸福!」
正要回家的学生们纷纷抬头看着顶楼上的七日,连平日不曾交谈的班上同学们亦皱起眉头窃窃私语。
不久,听到七日的喊叫声的老师跑来,将七日带到教职员办公室去。
宫岛七日,予以禁足三天之处分。
*
一早起床,换好衣服之后,他开始準备早餐。
一般的家庭都是由母亲负卖做早餐的,但曾几何时,做早餐成了儿子三月的工作。
因为母亲必须工作来养家活口,做儿子的帮忙做早餐其实也是很合理的,只是母亲对他做的早餐经常挑三捡四,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月。」
把早餐吃个精光的母亲弥生指着装火腿蛋的盘子:
「蛋黄太热了。我不是说过我喜欢吃半熟的吗??」
弥生习惯在饭后暍杯咖啡再抽根菸,三月自然也跟着养成了饭后暍咖啡的习惯。
「我又不是厨师,怎么可能每次都注意蛋黄有没有熟。有人肯做给妳吃妳就该偷笑了。」
「就是因为你老是抱持这种心态,所以手艺才不会进步。」
三月负责做早餐已有五年了,不过会做的也只是些简单的菜色,例如味噌汤、荷包蛋、或是煎得硬梆梆的培根肉,都是些很难称得上美味的料理。
「没进步就没进步,我又不在乎。」
三月啜了一口咖啡之后说道。弥生慵懒地将烟蒂按熄在黑色的陶制菸灰缸里,涂了指甲油的鲜红色指甲娇艳欲滴,三月不禁别开视线。
「你知道吗??最近连一道像样的料理也做不出来的男生,可是不会受女孩子欢迎的喔??」
弥生将包包挂在肩膀上说道。
「我又不想受女生欢迎。」
听见三月这句嘀咕,弥生一瞬间停止了动作,然后一脸正经地问道:
「你该不会是同性恋吧??」
因为她的表情太过认真,害三月刚暍下去的咖啡流到了气管里。呛得他咳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