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海纯也把放在桌子正中央的旧杂誌向这边滑过来,抬眼注视着这边。
翻开着的书页上贴着黄色的便笺纸,其中一条专栏报道用红笔工整地圈了起来。一丝不苟的性格。
我却无视了它,望向坐在右手边靠里面的窗边的女子高中生二人组。
现在已过了平日的下午三点,正好是学校放学的时间。其中一个人画着夸张的眼线,而且晒黑到不必要的程度,是个与茶色长发很相衬的美人,从制服裙子里伸出来的腿既不会太粗也不会太细。另一个人则是身材娇小,留着短髮,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内向的样子,体型和面容都显幼小,有种似乎会在萝莉控的家伙中大受欢迎的透明感。
「我说、八神先生,你有认真在听吗?」
「不知哪个孩子合你的品味呢?」
「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说认真的。」
「我这边也是很认真的。」
桌下翘起的晒黑了的大腿光滑得妖媚动人。我上高中时流行长裙,作为制服的迷你裙和宽鬆袜子的可口打扮到底是想出来的呢?
「向十八岁以下的少女出手就是淫乱行为罪了哦。」
「别说些无聊的话来限制人生。记得淫乱行为是条例,而且如果不是卖淫,而是正经恋爱的话,没道理被任何人反对。我认识的家伙就正在和九岁的女孩子谈世纪大恋爱。」
我抿嘴一笑转回头来,从放在桌上的SEVEN STAR盒中抽出了一根,叼到口中点上了火。
风海用困惑的眼神瞪着我。这家伙看上去软弱而纯朴,但眼中却有倔强的光芒。从我个人来说并不讨厌这样的家伙。
「请差不多给我认真回答了。」
风海是想起了刑警的威严了吗,双手滑到桌上,用力地抬起了头。我把烟的前端架在烟灰缸上,带着满满嫌恶味,咚咚地轻轻敲了敲。
「像我们这样的记者在有想打探的事情时,面对多讨厌的家伙都会低下头。如果对方是贪婪的家伙,就用金钱疏通;如果对方是寂寞的长者,就算是废话也听他说,多少带点手信。而你们警察就只是给人看手册。虽然在大报社的记者群里也有以为给人看名片就是万能的令人困扰的家伙在,不过老实说,还真是轻鬆的职业啊。」
风海呜地一声,露出一副如鲠在喉的表情。我深深吸了一口香烟,向天花吐出细细的烟雾。是悠悠地吐出。
「……付钱的话就可以了吗?」
风海綳着脸说道。我忍不住笑了,对于这种作为刑警来说不够圆滑的纯朴抱有好感。男人一过了三十岁,不止是女孩子,连年轻男子的纯粹模样都会觉得耀眼。
我调整好身体,拿起放在桌上的杂誌。风海探出了身子。这种报道,现在再来看也没有任何新奇之处。
那是我所签订记者合同的三流超自然杂誌『HEAVENS』。翻开的页面是收集了世界各国的超常现象之类的新闻的专栏。
「不过,亏你们能得到这种稀少的杂誌啊。最近我们应该是主要在网上直销,很少批发到书店的吧。」
「我们的部门收集齐了所有过期杂誌。」
「犬童的爱好吗。」
我咂了下舌。总是摸不透那个大婶。
「你和犬童警部互相认识的吗?」
「算不上互相认识,充其量是互相碰过屁股。」(注:「互相认识」和「互相碰过屁股」在日文中都是「oshiriai」的发音)
「什么意思啊这是?」
「互相没见过面,不过背对背的距离差不多就是那种远近的意思。顺便说一下,我们的主编的名字是藤堂。」
我笑了,但风海没笑,真是个不来劲的家伙。我重新叼起放在烟灰缸上的香烟,重新读起风海用红笔圈起的地方。
用红笔圈起的地方是右边页面的下半部分。报道最后签有(八神亮介)的名字,是我三年前写下的报道。
风海想要问什么,我从最开始就知道。问题仅在于,要如何岔开话题。
报道的内容是关于称为『鹿岛小姐』的都市传说的话题,据说对于都市传说收集家来说这是最具研究价值的民间传说。
都市传说的魅力和价值,与其变种的量成比例。同时在全国的小学生和中学生之中广泛流传,与此同时每经人口则产生细节上的微妙变化,像癌细胞一样增殖下去。
在这种含义上,『鹿岛小姐』的变种庞大,被传述的历史也悠长。
所谓『鹿岛小姐』,既有说是名叫鹿岛丽子的女性幽灵,也有说是战时死去的士兵的灵魂。现在一般流传的是鹿岛丽子的版本。她是位美人,但是很多时候脸上有严重的火伤,同时失去了一条腿。
『鹿岛小姐』的故事从还没有网路的时代开始,就在由北海道到沖绳内的孩子们流传下来,甚至还有过被报纸报道的事件。
一九七二年十月十一日的朝日新闻新泻版上,刊登着这么一则报道:糸鱼川市内的小学儿童间名叫「鹿岛」的女性幽灵的传言散播开来,孩子们陷入了集体性歇斯底里状态,连作业都做不到。
传言快速传播开来似乎是那个月的运动会之后马上发生的事情。
传言的内容是,在放学的路上,或是半夜上厕所和正在泡澡等等的时候,烧了半边脸的女性就会伴随铃声出现。
有没有右腿和并非如此的女性两种,她会问孩子「要脚吗?」。对着两条腿都完好的女性必须回答「不需要」,而如果是只有一条腿的则必须答「要」,如果答错了就会在一周之内被杀掉或者是失去脚。
而且甚至还加上了「听到故事后三十分钟之内不告诉五个人以上的话,三日之内幽灵就会出现在面前」这种性质恶劣的厄运信的要素,因此这个传言仅花就在糸鱼川市全市範围的小学蔓延开来。
一时之间,事件似乎发展到不敢上厕所或者不敢从学校回家而哭出来的孩子都出现了、校长不得不通过早上的全校领会或者年级集会严肃地说明「鹿岛是迷信」这样的骚动。
大概一周时间后,这骚动平息了,但是对一二年级的孩子留下了深刻的后遗症。最后并不知道传言的源头。
报纸上的报道就到这里为止,不过我的报道还有后续。
三年前,正好是写下这篇报道的时期,同样的事件在都内的小学间再次发生。
从一九七二年开始数起,相隔了二十九年。
练马区的小学儿童间,以运动会为分界,『鹿岛小姐』的传言急速撒播开来。但是,这件事完全没被报道,而理由是现实中出现了牺牲者。
因为现实中出现了牺牲者所以没有报道,这种说法听起来也许奇怪,但是在报道的世界里有着「考虑到社会性混乱」这样一种高尚的话。
在限于小孩子间的流言而还能笑得出来的时候还好,这时如果加上一丁点真实进去的话,它就脱离了孩子的世界,而演变成社会性恐慌。
被害的小学四年级男童右脚从大腿中间被扯断,脸的左侧从头部开始像是被猛兽啃咬过一样缺损。周围则凌乱地散落着像是属于女性的长头髮。
可能是传闻追上现实,也可能是现实在模仿传闻,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让人讨厌的案件。
「这起案件,问过犬童警部之后,她说警察内部也是被上层极秘处理掉,报道机关不得公开任何情报,对家属和报道机关均以受到野狗袭击处理掉了。就算调查当时的报纸和杂誌,这件事也就只有这样杂誌有刊登了。」
我合上杂誌放回桌面,推迴风海面前,把到滤嘴为止都已成灰的香烟压在烟灰缸里熄掉它。
「吶,风海君……」
我叼起新的一根香烟,点上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直达肺部深处的烟,然后一边再次鑒赏起紧緻的女子高中生大腿,一边悠悠地吐了口烟。
「这个世界上有90%以上的事件都没有在杂誌或者报纸刊登。昨天我家附近的猫生了小孩,但是报纸和新闻上都没有记载;同样就算昨天身为政治家的大人物对妇女施以暴行令其怀上小孩,报纸上和新闻上都没有报道;这才是正常的世道。」
「我没有认为八神先生知道这些事情有问题。再怎么进行情报操作,也不可能连同一间学校的孩子的口都封住,所以连我都知道,只要有心就能收集这种程度的情报。」
我转回有点吃惊的脸。本以为他是个新上手的不懂世故的刑警,却看来挺有骨气。毕竟是那个男人的义弟吗。
我仔细观察了乍看上去纤弱的风海的脸,然后啜了一口冷掉了的咖啡,用夹着香烟的手轻轻托着腮,让笑意从眼中消去。风海点了点头。
「这件事的初动搜查才刚才开始,本来是不能外泄的,昨晚,世田谷区驹泽的女初中生,和这篇报道记载的完全一样地遇害了。」
「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这种人?」
我直视着风海的眼睛反问道。风海有一瞬间视线游离,低下了眼,像是在考虑什么的样子。我不在乎地继续看着这张脸。
「……去和你见面,有人是这么吩咐我的。」
几番润湿嘴唇之后,风海轻声说道。
「有人、是指谁?」
我儘可能地轻柔地问道。风海的纤细喉咙轻轻咽了一下。
「这个我也不清楚。一直都是只打电话过来,不过这是真的。」
风海抬起了头。那是毅然的眼神,只有这双眼睛没有说谎这点我还是明白的。虽然不是什么心情舒畅的话,不过我已经习惯这种事了。
又是在某个地方某个人在随便玩弄我的人生了吧。马虎了事的心情开始在胃部附近蠕动,我独自苦笑了。
「那么,想问我什么呢?」
风海鬆了口气,一边用手帕擦掉额上出的汗,一边露出惊讶的眼神。也许是没有想到我会真的相信这种说话吧。
「人类只要生存着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像你的哥哥背负着很多东西一样呢。」
我第一次亲密地抛了个媚眼。风海这次明显地瞪圆了眼。
「你认识哥哥吗?」
「在这个世界里不知道你的哥哥的名字就不够格了。我去听过几次他的课,实际上昨天也为了别的事情刚去请教他了。顺便一说你今天会来的事是从你哥哥那里听来的,他说弟弟去你那里的话就请多关照了了喔。」
风海像是恶作剧被发现了的小孩子似的缩了缩脖子。
「抱歉。昨天在电话里问哥哥认不认识八神先生,让他帮忙做点事前调查了。」
「毋须道歉,这比起盲信不知来头的电话就去见面要实在多了。那么,雾崎是怎么说我的?」
「他说见过面不会亏——」
话说着,风海就慌忙用手撑在桌子上探出了身子。
「哎、这个对于哥哥来说已经是相当高的褒奖了。」
我边拿起咖啡杯边笑了。的确对于那个男人来说这已经是接近最大努力出来的褒奖说话了。
「真有雾崎的风格呢。」
「你和哥哥交往很久了吗?」
「很久、说起来算是很久吗……」
我重新把香烟叼到嘴边,再次慵懒地看向女子高中生。那对于雾崎水明也好对于我也好,都不是十分让人心情舒服的回忆。
2
我和雾崎水明相遇,是在四年前的、和今天一样的初夏。
那个时候,我在追寻着某个都市传说的消息。
是关于与手机有关联的交灵术的实体的。
当时手机和PHS(注)才刚开始在初中生当中普及开来,用它进行的奇妙交灵术在孩子们间散播。(注:PHS(Personal Handy-phone System),个人手持式电话系统,亦称无线市话,我们比较熟悉的叫法是「小灵通」)
网路也是这样,新的媒体的普及与埋藏在过去的暗处的民间传说结合起来,以新时代的传说在孩子们的世界中重演。
不知道由谁发起的,不过其中完本到不可思议地继承了战中、战后的凄惨情绪孕育出的黑暗气味。
从战中到战后,日本里最流行的交灵术是『钱仙』,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热衷于这个的是主妇们。
据说在看不到头的战争中,被夺去了一家之主,又没有食物的她们,在门窗紧闭的家的黑暗中一边恐惧着突袭,一边像是着了什么魔似地向『钱仙』诉问着不安,以此维繫着几近发狂的精神。
然后在战后的婴儿潮里,这波及到孩子们的世界,引起了各种各样的怪奇事件,甚至由学校立下了禁止『钱仙』的校规。
那正好是我自己是个小鬼的时候的事。
这种记忆快要淡去的时候,通过公共电话和手机而开始游行的交灵术就是『悟君』。从公式电话打到自己的手机上,然后,从手机一侧呼唤「悟君,悟君,请您过来」;接着几天后就会由悟君打电话到手机,回答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据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进一步发展后,与好些民间传说和TV游戏式要素融合在一起后的产物,就是被称为『Answer』的交灵术。
据说『Answer』的规则是,準备十台手机围成一个圈,每台都同时向着旁边的手机拨号。一般来考虑的话应该会变成全部都是通话中的状态的,但是本来不可能接通的手机却和什么地方接通了,那里有个谜之人物会回答他们所有问题。那个人物会回答十个人中的九个人的提问,但唯独一人是反而向他反问。如果答不上那个问题,就会从液晶伸出手来,取下身体的一部分。
我对『Answer』感举的理由是,那个传闻的出处是明确的。
某个人在网上公开表示自己是有意地创作出那传闻併流传到网上的。
而实际上,那个人想出『Answer』的规则、并写在各个论坛上传播开来这点是事实来的。
但是,那个只是在肤浅的电视节目上被闹着玩地播放出来,借着电波在中小学生中传播。然后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据说在『Answer』的传闻被创作出来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个传闻的人出现了,本来应该是被有意地创作出来的传闻是一开始就存在的。
这个之所以很少被公开发表, 是因为引发过连当成半开玩笑的传言都做不到的悲惨事件。
我拜託了有网上事务来往的熟人女子帮我在论坛上追迹,花了一周时间后,总算得到了与据说碰上过那个事件的少年接触的机会。
案发当时是小学六年级学生的他,在那个时候已经是初中二年级了。
名字是野泽诚,他住在茨城县的土浦。
在六月结束时分,一走出土浦站的西出口,就发现明亮得奇妙的雨像雾一样正在下着。
土浦这个城镇在筑波学园都市的那个时期,以梦幻的郊外都市而瞩目,好像是建成了丸井等大型百货商场而呈现出勃勃生机,但现在则是被时代的潮流抛弃,凋敝的大型百货商场残骸林立的车站前,笼罩着一种浑浑噩噩的空气。那个荒废的样子和热海的车站前有点相似。
我在车站售货亭里犹豫着要不要买把伞,不过最后没买就坐上了计程车。
与野泽诚碰头的地方是在离车站大概一公里距离的龟城公园。
虽然步行也用不上十五分钟,不过比起买把伞再走,似乎还是计程车的性价比更高。见到面的话就找间附近的咖啡店进去就行了。
计程车穿过令人想起昭和四十年代的商店街,很快就到达公园的入口了。
钻进通往土浦城辖地的古旧大门,越过浮着厚厚的水绵的池塘,就来到了一个被樱花树包围的相当宽阔的广场。
广场的周围放着木製长椅,女高中生和女初中生不惧细雨,从夏装中露出健康的手脚,闪耀着酸酸甜甜的笑容。
土浦第二高中和土浦第一初中就在这附近,所以那是那里的学生吧。
马上就发现了野泽诚的身影在这些人影中。本来说定一到广场就打他的手机,不过现在连打手机都免了。
唯有在正面最靠里面的大樱花树跟前的长椅上弓着背坐着的少年,看起来像是被灰暗的聚光灯投射着一样从风景中突显出来。
我穿过广场,径直走向他。
一直走到他身前差不多五米的地方时,野泽诚抬起了头。
我把手中的的手机向他轻轻摇了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