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举的酒杯相互碰撞,爆发出夸张的笑声。
一张张桌子上令郎满目地摆着盘子。香肠在热腾腾的铁板上跃动。倒太多溢出来的啤酒泡从酒杯中撒出。来不及擦掉泡泡,另一杯又扣在了桌上。
某人咬着醋淹的捲心菜,开起玩笑。笑声雷动。女店员忙不迭的在橡木桌的缝隙间来回穿行。即便这个时候,点单的声音依旧络绎不绝的在空中交织。
老路尽头的村庄的酒馆沉浸在喧嚣之中。
极具特色的着名庆典早已结束。可是,余韵仍在持续。不使用老路,从新路来到这个村庄的话,要到另一个村子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村子也看透了这一点,许多建筑物开放了住宿。依靠祭典中流通的金币完成工作的旅行商人们,选择暂时逗留。夜晚的酒厂,成为他们的社交场所。
摆放酒杯的柜子前面,正摆着牌局。也有一圈人正神情严肃地交换情报。油灯的火焰在石壁上反射,照亮洋溢着活力的空间。
由于鼠祭的异种风情,来观赏的很多,儘管内容的趣味有些低级。也有很多人欣然将祭典过后的喧嚣当做正式节目。但是,在第二场祭典的喧嚣中,唯有一张桌子静悄悄的。
酒馆的客人们的视线不时向那边瞥去。那里坐着一位一头银髮,拥有堪称异样的美貌少女。但是,与她随行坐在她跟前的高个子青年十分碍眼。他有着接近红色的褪色了的茶色头髮,侧脸表情缺乏得很奇怪。
这是一副惹见者不悦的容貌。那位青年莫名的缺乏人的感觉。显眼的两人或许没有察觉到酒馆中彙集的视线,没有要动的意思。
奇妙的旅人——艾丽莎和葛兰无言的坐在桌旁。
从黑森林出来,靠自己返回新路的两人,不久来到了这个村落。
桌上摆着盛蔬菜浓汤的容器。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离开黑森林之后第二次用餐。可是,艾丽莎的盘子里,浓汤没有减少。
见她的勺子停着,葛兰开口
「艾丽莎,我明白你的心情。虽然无法与你产生共鸣,但我能够理解」
葛兰用淡然的语气如此说道。艾丽莎没有回答。
葛兰舀着勺子,用缺乏感情的声音接着说道
「可是,就算没有食慾也应该吃些东西。你需要更正式的进食」
「别管我,葛兰。用不着担心。必要的份量我会吃的」
「这不对。你吃的应该不够。感觉完全没有达到平时的份量」
听到葛兰的话,艾丽莎抬起脸。她用苍色的眼睛尖锐向他一瞪。换做别人被这个视线看到,一定会不假思索的吓跳起来。可是,葛兰毫不畏惧的歪起脑袋。
「你想说我食量很大么?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我只是说,没有达到需要的份量。只是指出你在说谎罢了」
葛兰淡然的回答。如果是我误会了,我道歉——艾丽莎坦率的低下头。葛兰轻轻颔首。他用完全没有感情的声音,安慰对方一般继续说道
「我就算什么也不吃也不会死,可你不吃东西就会死。应该是这样」
「小题大做了。不会那么快就死的。而且我对饥饿状态的忍耐力也比人类要强。究竟要断食多久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状况呢」
「可是,饿肚子很难受。应该是这样」
葛兰四下张望。各式各样的菜肴在酒馆内穿行不息。蜂蜜烧鸡肉,香草蒸鱼,用特色乳酪烤过表面,淋上酱汁的什锦蔬菜。
换做平时,这些应该全都是艾丽莎喜欢的。葛兰再次面对她。
「我觉得你难过的话不太好。如果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就好了」
「………………烦恼么。你说这个,跟我的食慾有什么关係?」
「虽然我不太明白,但听说,人有烦恼进食就会减少。从这方面推测,你可能有心结。说给我听的话,可能会轻鬆一些」
要产生共鸣,很难。可是,只要你愿意说,我什么都愿意听。
葛兰坚定的说道。对他冷不丁的发言,艾丽莎叹了口气。
「什么都愿意听么。真是强硬的说话方式呢。你或许没有感情呢。即便如此,你还是会对牢骚,对对方的语气和态度的多少感到些不快吧?」
艾丽莎问,然而你这样一口咬定,没问题么。被勺子指着,葛兰倾首。他闭上眼睛,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张开嘴。
「…………我试想了很多情况,如果仅限于你的话,我认为没有问题」
「有说奇怪的话。为什么是这样?」
「因为我知道,你愿意对我说话这件事本身,便是最可贵的」
葛兰毫不犹疑的一口咬定。艾丽莎一脸惊讶,放下了勺子。偷听的客人们佩服的吵了起来。那位小哥样子一本真经的,倒是挺能干的嘛——这样的冲击遍布酒馆。葛兰对此毫不在意,一本真经的接着说下去。
「可是,不得不事先声明,食慾与心理的关联性,是拿你给我让我閑来无事的时候去读的书里面的内容现学现卖的。如果书中的内容弄错了的话,我向你赔罪。这种情况我口无遮拦,实在对不起」
——说这个没用,重要的是刚才后面的部分,小哥。
周围传来劝告的声音。但是他们被艾丽莎瞪了一眼,闭上了嘴。葛兰依旧没有在意众人的起鬨,轻轻颔首。
「而且我觉得,你应该决定要战斗……那就应该吃东西」
要不断徘徊在死亡边缘的话,更是如此。如果不能不停的吃下去,我们就无法前进。
艾丽莎犹如瞪着一般注视着葛兰的脸。她带着难看的表情,突然举起一只手。被骚动所吸引的女店员连忙爬了过去。艾丽莎依旧望着前方,说道
「不好意思,来一份带骨香肠,黄油烧鳟鱼,两盘熏鸭还有麵包」
「好、好的」
女店员虽然困惑,但将艾丽莎点的菜记录下来。
——小哥的劝说结束了么。
喝醉的客人们一脸不满。艾丽莎一脸严肃,依旧抿着嘴。不久,料理送了过来。她拿起香肠的骨头,奋力的将肉撕碎,咽下。
「葛兰,我很后悔」
「………………啊」
葛兰听到她的话,淡然的点点头。艾丽莎用餐巾小心翼翼的擦了擦黏在嘴上的肉汁。接着,她握住刀叉,将鳟鱼切成大块,送入口中。
「我很后悔,我很伤心」
「……………………啊」
吃完后,嗙的一响,她粗暴的放下刀。她擦掉黏在刀上的浓厚酱汁,接着说道
「于是,我无法憎恨」
「…………………啊」
她咬起了坚硬的麵包。吃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笑过,彷彿要将敌人吃掉一般吞下麵包。她扫平了点的菜肴,呢喃起来
「尤金,艾莉西亚,都在愚弄我的妹妹」
「……………你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吧」
葛兰对艾丽莎表示最大限度的同意。艾丽莎摇摇头。接着,她将勺子拿在手中,搅动朴素的蔬菜浓汤,眯起眼睛。
「然后,我无法忍受。我看到了人类的决意。他们为了尊严,为了自由而战,他们说过相信我。即便作出无比愚蠢的选择,他们也想看到天空。他们,他,坚持了漫长的战斗……为什么」
此时,艾丽莎的手停了下来。她仰望昏暗的天花板,回想起几天前的情景。在封闭在纯蓝天空之下,许多人死去了。她回想起其中一位青年。他无法理解幸福,却想要打开被人所封闭的街道。
在漫长的战斗最后。
「为什么没有得到回报呢」
艾丽莎咬牙切齿般呢喃。她的脸扭曲起来。可是她知道,身为『穴藏之恶魔』的她明白,本不需要为人类引发的悲剧去后悔。
在她的复仇之路上,不论她愿意与否,都会与『穴藏之恶魔』欺凌的人们不期而遇。与此同时,也会打破与『穴藏之恶魔』所有牵连的人们的平静。
为每一件事都去心痛,会没完没了的。她虽然明白,但还是感到激烈的愤怒。她觉得,即便鲁莽做出愚蠢的选择,他们悲壮的决意依旧美丽。
「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艾莉西亚的出现,他们应该就不用死了吧。可是,如果没有我们,那片天空也不会打开。只对情况进行反省也不会对结果造成没有任何改变。即便如此,我还是后悔,悲伤,无法忍受」
至少,也想让死去的人们看看天空。
艾丽莎,如此哀叹。她搅弄蔬菜浓汤。这是在双子洛的『领地』内经常供应的菜色之一。不久,葛兰低语。
「………………………………你很温柔,艾丽莎」
「我并不是温柔啊,葛兰。温柔的人才不会复仇」
「不,你很温柔,艾丽莎」
葛兰摇摇头。然后,静静的说道。
「不温柔的人,不会为别人悲伤」
只为复仇而生,你们本来就太温柔了啊。
葛兰没有将突然在脑中浮现的话语吐露出来。艾丽莎也不会接受这个事实吧。她垂下脸,似乎在为什么而烦恼,闭着眼睛。
然后,她用葛兰听不到的声音细语道
「………………………………你才温柔得多吧」
「抱歉,艾丽莎。我没听清楚,你在说什么?」
「不,什么也没有。不过你说的没错呢,葛兰」
艾丽莎动起勺子。舀起一口蔬菜浓汤。她将勺中的浓汤送入口中。比『领地』中吃到的东西好吃很多,这个虽然质朴,但果然有种温柔的味道。
「我们必须活下去。只要还活着,只要还必须杀戮下去,我们就必须吃东西」
她再次舀起勺子。如同紧紧咬住一般,将汤喝了下去。
「我没时间在这里停滞不前。吃吧。吃,喝,还有睡,一次又一次重複,我们这能这样向前迈进」
她的眼神非常强烈,如此说道。这条道路并没有值得称道的东西,艾丽莎和葛兰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不论怎样迈进,他们身后终归只能留下尸体。
『穴藏之恶魔』的少女决意向自己的族人复仇。
『无名之妖』决定与她形影相随。
葛兰回想起高举断头斧的艾莉西亚。今后的道路,将会更加血流成河吧。即便如此,两人也只有前行。艾丽莎,并不希望其他的路。
葛兰一瞬间烦恼遣词,然后张开嘴
「………艾丽莎,如果」
「嗯?怎么了,葛兰?」
「…………不、没什么」
到头来,葛兰没能决定说什么,闭上了嘴。他找不到合适的话。无法遵循感情去选择语言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葛兰害姐姐被尤金杀死了。然后,被村民们埋进了墓穴中。葛兰确实有愤怒,憎恨,怨恨。可是,现在有着更胜那些的感情。
想要留在艾丽莎身边。想要继续支撑艾丽莎。这就是葛兰的一切。
(如果,我能明白你的憎恨,我就能更进一步的帮助你复仇了吧)
葛兰的想法,没有传达给艾丽莎。她重重的点点头,扫视桌子上面。她收拾空盘,观察着黑板上所写的菜名。然后发出明亮的声音。
「话说回来,这家酒馆的菜真好吃呢。正如你刚才说的,完全不够。于是葛兰,久违的来好好吃一顿吧。敞开来点吧!」
葛兰无言的点点头。她举起手,叫来女店员。然后,指向黑板。
「不好意思。这上面的全部来一份」
「这怎么可能吃得完啊。把我的胃当什么了啊,你这家伙」
艾丽莎就像全身的毛根根倒数的猫咪一样发起火来。葛兰不知做错了什么,歪起脑袋。
——你是认真的么?
艾丽莎更加生气。葛兰不解,继续说道
「我相信的不是你的胃,是你的食慾」
「这个问题更大的吧!我看有必要明确的纠正一下你的认识呢」
两人开始了一如既往脱线的对答。酒馆中受够认真交谈的客人们已经无视了两人,欢闹起来。两人融入酒馆的喧嚣中,相互交谈。
对,日子没有变化。两人的旅程没有结束。
吃,睡,然后如拖着脚一般,在沾满鲜血的道路上迈进。
在这艰辛险恶的道路,谁也说不準会发生什么的道路,本来只有孤独的道路上,
明天,两人依旧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