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夜晚视力佳的猫头鹰,也许是察觉到跃上树梢的闯入者,先前平稳反覆的鸣叫声戛然而止,彷佛融入黑暗般消除了气息。
「…………」
英格薇德拿起望远镜,窥视四周围绕着木製墙壁的宿驿的情况。
距离比托国界十分邻近的这座弗罗鲁修,是深邃森林里,沿着连接两国街道而建的古老宿驿。虽然国界沿线有许多往来两国之间,企图逃脱官兵追捕的强盗山贼之类的匪徒横行,但仅只约两千人口的这座城镇,筑起虽为木製但构造坚固的高墙,以及分派平民人口四分之一的五百名士兵,来保护旅人和商队不受这类不法之徒所侵扰。
「……神巫一行人驾到,却没有大肆宣扬,还真是走运。」
英格薇德缩短并收起望远镜,跳下高耸的树木。
「小姐。」
在巨大的枞树下让马休息的女人们,压低声音聚集到英格薇德的身边。
她们每一个都跟苏古娜一样,是在小时候被哈拉德收容的女孩。但在神巫候选人时期很快就被淘汰,因此并没有被正式收养为养女。
然而因为拥有一定的魔法才能,便继续留在罗梅达尔家,现在作为英格薇德的侍女──实质上是作为以英格薇德为首的哈拉德私兵集团──与英格薇德一起行动。
「──如果护卫的人数不多的话,要不要乾脆立刻突袭?只要伪装成是盗贼所为──」
「住口。」
英格薇德瞥了一眼得意洋洋多嘴的女子,眯起眼睛。英格薇德的眼睛原本就不大,但她非常清楚自己这么做,就能加强眼底冷漠的光辉。
「……你以为你能想到的事情,我会没想到吗?」
「非……非常抱歉──」
「不知道皇太子有什么样的企图,他只分派少许的护卫,真的离开到某处去了。不过,人数虽少,统率其余护卫的,可是路奇乌斯.里希堤那赫──受到那个『阳光之魔女』薰陶的独生子。不可轻敌。」
当然,英格薇德不认为自己会反过来被路奇乌斯击败。她确信自己的能力与各国的神巫旗鼓相当,或是凌驾其上。
不过,暗杀苏古娜,绝对不能留下证据。若是轻率地发动攻击,侍女当中的某人被路奇乌斯打倒或是抓住,即使成功暗杀了苏古娜,也会留下幕后黑手是哈拉德的证据。
「……先不管那座城镇的围墙,驻防的士兵很棘手。看来五百名士兵正通宵看守的样子……要尝试完全不被他们发现而闯进去,背着路奇乌斯.里希堤那赫等人杀苏古娜灭口,然后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全员逃跑,有些冒险──」
「那么,该怎么办呢?」
「就我之前的观察,他们似乎想慢慢吞吞地前往比坦修特登。可能是在等待什么,如果他们故意放慢步调,对我们也有利。我之前向父亲大人请求的增援,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赶来吧。」
英格薇德在脑海摊开这一带的地图,根据地图计算出苏古娜一行人跨越国界的大概时间。
让苏古娜在前往皮卡比亚的途中奔逃这件事,对只把苏古娜当成花瓶神巫的英格薇德来说,可说是奇耻大辱。可说父亲因为这件事,确实降低了对自己的评价。那么英格薇德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儘可能在伤口还没扩大之前,收拾这个事态。为此,已不容许失败。
「虽然我很在意苏古娜在我们商讨对策的这段期间,对亚默德的神巫说了些什么……不过,现在还是等他们进入没人妨碍的我国吧。今晚之内进入比托的领土,与乌洛夫他们会合。之后再决定发动攻击的场所吧。」
「是!」
在英格薇德安静的号令之下,女战士们同时跨上马匹。
英格薇德老早就听说担任护卫的封印骑士团,是个善于使剑和魔法的战斗集团。不过,她所率领的侍女们也曾经以神巫为目标,姑且不论剑术,魔法的本领是不容置疑的。要跌破他们的眼镜,杀害苏古娜,并非不可能。
英格薇德一行人让马匹咬住稻草束,避免发出嘶鸣声,一个劲地快马加鞭,穿梭在森林的黑暗中。
◆
宛如从星子稀少的夜空中落下一滴漆黑的颜色,化为人形一般。
「………」
带着寒意的风摇曳着浏海,令人厌烦,狄米塔尔粗鲁地把头髮往上拨。由于全身漆黑,脸的下半部也用黑布遮住,应该没有人能从地面上发现他吧。
被低矮的栏杆包围的这个宫殿屋顶,是个拥有草皮地毯和小池塘的空中庭园。听说在这个季节,天气清朗的夜晚,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会开设酒宴赏月,但多云的今晚静谧无声,不见人影。
在这小巧的庭园里,狄米塔尔几乎以趴在地面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地隐藏着,确认步哨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才终于站起来。
狄米塔尔施展「倍力」魔法后,毫不迟疑地跳下屋顶。在好似有人搔痒横隔膜般的感觉侵袭而来的自由落下中,他冷静地抓住下两层阳台的栏杆。狄米塔尔光靠一只右手臂就支撑住加速度和自己的体重,一声不响地移动到阳台上。
蹲在阳台的狄米塔尔,暂时屏住呼吸,透过一扇玻璃门,窥视室内的情况。试着侧耳倾听后,里头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有人熟睡的呼吸声。
「────」
甜腻的香味甚至飘到阳台外。这间房间的主人,似乎喜爱南国出产的稀有香木。
狄米塔尔将小刀插进双开玻璃门的接缝处,慎重地撬开门锁。虽然发出「喀恰」的轻微金属声,但房间内并未有人听见,并且起床察看的迹象。
事实上,若能够瞒过警备的眼睛到达这里,任务就等同于成功了八成。只要没有强烈的危机意识,不会有贵族连寝室都配置护卫。
也就是说,已经没有人会来妨碍狄米塔尔执行任务。
狄米塔尔放轻脚步闯入屋内,集中已经习惯黑暗的视线,凝视坐镇在房间最深处的巨大床铺。附有天篷的床铺垂下薄纱,可从床内透过薄纱看见床外的景象,这股呛鼻的浓密芳香,似乎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狄米塔尔从腰带抽出细长的针,捲起衣袖,在右手臂注入些许的魔力,确认魔纹确实在发光后,轻轻掀开薄纱帷幔。
半个身体陷进巨大床铺熟睡的,是一名身穿纯白衣裳的肉感美女。年龄大约二十五岁,随着安稳的呼吸声上下起伏的胸部,一看就十分丰满,从衣摆露出的大腿充满弹性。
也许是壁炉的余烬还在燃烧吧,室内的气温比室外高,女人睡觉时身上什么都没有盖。狄米塔尔冷静地俯视她的模样,但女人没有察觉狄米塔尔的闯入,依旧睡得很沉。
狄米塔尔将手伸向女人的肩膀,在心中倒数三秒。
「──!」
数到零后,同时抓住女人的肩膀,翻转她的身体,按住她的后脑勺,压进枕头里。女人总算清醒,开始挣扎,但哀号声被枕头吸收,发不出来。
狄米塔尔没有放鬆按住女人头部的左手力量──狄米塔尔用魔法强化过的臂力,凭女人的力气根本反抗不了──将右手拿着的针刺进女人的后颈。
「……!」
妖冶的四肢震了一大下后,女人的抵抗突然变弱。狄米塔尔拔出针的同时,伸出右手,用魔法癒合针孔大小的伤口,退开一步,凝视着女人。
「…………」
拔起针之后,女人依然全身微微痉挛了一阵子,不过也仅只维持了十秒左右便停止。为了保险起见,狄米塔尔将耳朵抵在女人的背后,确认心跳,但已经听不见跳动声。
他缓缓地吐出紧张的气息,擦掉溅在女人后颈的少许血液后,将她的身体翻回正面。
早已断气的女人,以双眼瞪大的痛苦表情,停止了人生的时钟。狄米塔尔将她的双臂折起,摆成像是搔着胸口的姿势,最后确认自己没有留下来到这里的痕迹后,跟闯入时一样,偷偷地溜出屋外。
狄米塔尔再次登上屋顶的庭园,从那里高高跃起,避开步哨的目光,飞越城墙。
「…………」
他回头望向远离的宫殿,这才终于鬆了一口气,眉心聚起皱纹,凝视自己的右手臂。
「……虽然麻烦,但又得修改了呢。」
狄米塔尔平常根本不需要治癒魔法的魔纹。应该说,优先顺位较低。对正面打斗机会较多的狄米塔尔来说,需要的还是攻击用的魔法。
走向城镇郊外、绑着马匹的场所的途中,狄米塔尔想要快点消除右手臂的魔纹,而将左手抚上右手臂时,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颤抖。
「──啧!」
感觉像是被逼着面对自己的觉悟不足,狄米塔尔握紧了拳头。
他并非因为执行困难的任务感到紧张而手部发抖。也曾经在打斗中杀过人。事到如今,也早已不会因罪恶感而手部发抖。
不过──今晚的任务有些不同。
因为今晚狄米塔尔生平第一次,单方面杀害毫无抗拒、既非战士也非魔法士的柔弱女子和一个小婴儿。
◆
当天早上,杰弗伦.以萨克.佛堤亚处于皮卡比亚的宫中。正确来说,是在位于皮卡比亚王宫土地内的迎宾馆一室清醒。
这次当然不是正式访问皮卡比亚。知道以萨克突然造访皮卡比亚首都阿吉雷加莱的,只有身为当事者的亚默德和皮卡比亚两国极少部分的关係者而已。
「殿下。」
早上第一个来敲以萨克寝室房门的安海尔,让皮卡比亚派来的侍女们退下后,率直地对尚未更衣,打着大呵欠的皇太子,发表自己在宫中感受到的异样感。
「……从一大清早开始,宫里的情况就很奇怪。」
「一大清早开始?」
「是的。黎明前,我听见许多人四处奔跑的声音。」
被那些脚步声吵醒的安海尔,悄悄探头到走廊上察看,但迎宾馆内并无异样。
「……看来,是王宫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
「变故?」
「比托方面还没有任何通知,但我想应该没错。」
「变故啊……」
以萨克搓揉双眼,终于下了床。今天早上预定要在王宫和皮卡比亚国王以及重臣们共进早餐,但现在换衣服恐怕也来不及了吧。
「殿下,请快点更衣──」
「没关係、没关係,早餐会会中止啦。」
「咦?」
「因为,发生变故了对吧。」
「话……话是这样说没错──」
比方说,如果突然传来──在皮卡皮亚和巴克罗的国界发生小规模战争这种报告,朝臣们也可能在黎明前到处奔走,也能理解不将这件事报告给我方知道。但不代表国王会中止招待来宾的早餐会。搞不好,国王可能会在早餐会上,亲口对以萨克说明有关变故的事。
儘管如此,以萨克还是老神在在。安海尔内心对他那老神在在的举动感到有些不耐烦,同时帮忙以萨克换衣服。
「──啊,今天最好不要穿制服。」
以萨克透过镜子,对手拿封印骑士团制服的安海尔说道。
「昨天命人搬进来,放在那里的长柜,里面有黑色毛呢上衣,可以帮我準备那件衣服吗?」
「黑色……是吗?」
安海尔按照以萨克的指示,从长柜拿出来的,是一件毛呢密度高、衣摆长的黑色丧服。
「殿下,这不是丧服吗──?」
「是啊。今天可能会用到。」
以萨克一边发着牢骚说:「因为很重,我不是很想穿呢~~」然后穿上丧服,面对镜子扣上衣襟的金属扣。
「──啊,你们今天也不要穿平常的蓝色斗篷,穿黑色的。等你回到其他人那里,可以帮我跟大家说吗?」
「好……好的。」
封印骑士团的团员「青之右手」与「赤之左手」,虽然身穿代表自己部队的蓝、红色制服与斗篷,但经常随身携带另一套防水性和防火性优异、附有兜帽的黑色毛呢斗篷。儘管是在豪雨中的作战行动或是灭火活动时使用,但也常代替丧服在葬礼上穿着。
安海尔慎重地挑选用词,低声询问:
「殿下……有人过世了吗?」
「嗯?哎,应该是吧。」
只是黎明时宫中变得喧闹罢了,不一定是某个贵族死亡。不过,毫不犹豫穿上丧服,甚至命令部下们也準备黑衣的以萨克,似乎如此深信不移。
再更进一步深入思考的话,在以萨克偷偷準备好若非被邀请参加国葬就不需要用到的丧服时,他就已经事先知道在这个皮卡比亚里有某个尊贵的人会突然死亡。
不过,安海尔无法追问以萨克这方面的事实。基本上,以萨克是个爽朗、健谈,而且爱恶作剧的年轻人。如果那是可以告诉别人的事,以萨克应该早就开心地告诉他了。反过来说,正因为那是无法详细说明的事情,才故意连侍从都没有告知。
这方面的事情,恐怕连各别行动的路奇乌斯都不知道吧──安海尔在内心深处思考着这种可能性,同时将黑色斗篷披在以萨克的肩上后,先行告退。
「────」
在安海尔回到团员们逗留的房间途中,远方传来钟声。并非告知时间的钟声。那个独特的鸣响方式,恐怕是表示哀悼的钟声吧。
皮卡比亚王宫的人肯定马上就会前往以萨克的房间。所有事情想必都如以萨克预想的在进行。
安海尔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聆听钟声,赫然回到现实后,搔了搔长有雀斑的鼻头,快步走回自己和团员们的房间。
◆
即使是白天闷热的草地热气,到了这个时间,还是被冰凉的夜晚空气所取代。
在人称封印之丘的平缓丘陵地带,身穿如黑夜般的深蓝色洋装,放轻脚步前来的,是担任亚默德王立魔法院本院长一职的奥尔薇特.里希堤那赫──人称「阳光之魔女」的才媛。她的身旁,也看得见担任里希堤那赫家女僕的缇雅.克尔奇克的身影。
奥尔薇特手臂夹着一本书,右手携带着望远镜,风吹动她的裙摆,她压住头髮,动也不动地仰望着天空。在远离城镇的这座山丘上,由于没有人工灯光的关係,连小星星闪烁都看得一清二楚。
「…………」
彷佛像在数星星似地,奥尔薇特透过镜片,动也不动地仰望着天空,嘴里喃喃自语。不过,如果不站在她身边,想必无法听见她在说些什么吧。
照理说,她会在这种时间溜出宅邸,一个人站在这个山丘上,这件事本身就很奇妙。说到亚默德王立魔法院的本院长,既是匹敌四元老的政治大人物,同时也是兼任神只官的宗教大人物。并非是没什么护卫保护,能在鲁奥玛外徘徊的人物。
这样的奥尔薇特,正在深夜里的山丘上嘟嘟囔囔地喃喃自语,不得不说这实在很奇怪──抱持着这种再自然不过的感想的人,这里就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