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这间幽暗的地牢中,也能多少感受到时间的流逝。远处传来的人声、从厨房随风飘来的香味,更重要的是,日升日落的秋阳──
然而,实际上,狄米塔尔并没有细数自己被押进牢里关了几天。
若是平常,在他冒出能掌握的事情就事先全部掌握,或许日后能派上用场这种想法之前,就自动计算了。不过,现在的狄米塔尔没有心思这么做。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没有余力思考事情,也对此感到无可奈何。
现在狄米塔尔满脑子想的,都是路奇乌斯和奥尔薇特为何要背叛祖国,这种根本性的疑问。由于完全找不出解答,导致他无法思考其他大部分的事情。他的眼眸始终凝视着铁栏杆外的天空,要不然就是凝视自己被枷锁束縳的双手,不过,那只是单纯因为视线刚好落在那里罢了。
所以,当那名男子前来探望自己的时候,狄米塔尔当然想不起他是什么人。顶多勉强记起自己曾经在某处见过他。
「……看你这副狼狈的样子。」
男人脸上缠绕着好几层绷带,发出极为模糊的声音说道。
「…………」
狄米塔尔缓缓地将视线移到男人身上,终于有意思考这名男子的身分。
他发出的声音之所以十分模糊,恐怕是因为嘴巴无法顺利张开的缘故吧。男人从绷带缝隙露出的嘴巴四周,因瘢痕而扭曲。他穿着的服装十分高级,看来是个大人物,因此与凄惨的烧伤呈现的落差便更加显着。
带慰劳品来探望狄米塔尔的男子,没有将手上拿着的葡萄酒瓶递给他,只是用他闪闪发光的眼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狄米塔尔。
「喔──」
在近距离之下看见他的眼神,狄米塔尔终于认出这名男子是什么人。
「……你竟然没死啊。」
米歇尔.博列洛以站在旁边监视的卫兵听不见的细小声音,嘲笑狄米塔尔。
「只要拜託我父亲,就能马上杀掉失去后盾的你……!这个国家没有叛徒生存的地方!」
在狄米塔尔还是封印骑士团见习生的时候,曾经遭到米歇尔怨恨,差点死在混乱之中。狄米塔尔也是在那个时候左手臂第一次失控。
当时,待在他身边的米歇尔遭到严重的烧伤,倘若夏琦菈.巴贝尔没有施展治癒魔法治疗他的话,他早就没命了。
被火烧伤比被锐利的刀具割伤还要难以治疗。像米歇尔这样全身严重烧伤,据说就算施展好几次治疗魔法,有时也得花上将近一年的时间才能完全复原。他大概还在接受定期治疗吧。
他的痛苦有多长,对狄米塔尔的怨恨就有多深。虽说是他自作自受,但米歇尔因为当时那件事,永远失去身为封印骑士团团员的地位。而成为封印骑士团团员,对贵族子弟而言是极为荣誉的一件事,同时也是将来飞黄腾达的跳板。
米歇尔听见狄米塔尔入狱,所以才特地来察看他的情况吧。就算在这里嘲笑狄米塔尔,也夺不回已经失去的东西,但米歇尔却无法不这么做,他虽然自私自利,却很容易看透。假如路奇乌斯和奥尔薇特也像米歇尔这样容易看透的话,狄米塔尔肯定就不用在这里烦恼了。
「…………」
狄米塔尔的思虑,又再次沉入没有出口的螺旋状深穴之中。他虽然一时之间对米歇尔深表同情,但也渐渐开始觉得无所谓了。
他的心情可能透过视线的移动传达给米歇尔了吧,只见米歇尔突然拔开瓶栓,将里面的内容物撒向狄米塔尔。
「去死吧!我要马上杀了你!竟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
泼到狄米塔尔上半身的液体,并非葡萄酒,而是油。
就在米歇尔正想拿起挂在墙壁上的火把时,闻到味道的卫兵们连忙压制住他。
「住手!」
「你……你这家伙打算做什么啊!」
「唔咕──放……放开我!我可是博列洛家的人喔!我要杀了──这个小鬼!」
「给我安分点!」
卫兵吹响通知紧急事态的警笛。米歇尔转眼间就遭到捆绑,被前来支援的卫兵们强行带走。
「里希堤那赫!我绝不会忘记!总有一天,我绝对要把你们──」
「…………」
米歇尔的吶喊声逐渐远去。米歇尔打从一开始就为了报烧伤之仇,将油宣称是慰劳品带进来,打算烧死狄米塔尔,还是只是单纯想恐吓他呢──无论如何,遭到他人怨恨的人入狱这件事,也伴随着不知何时会遭谋杀的危险。对狄米塔尔而言幸运的是,看守的卫兵们并没有被米歇尔的老家收买,而是忠诚地遵守皇太子和内务大臣的命令这件事吧。因为狄米塔尔至今仍是里希堤那赫家谋反事件的重要证人。
当然,狄米塔尔对于自己在千钧一髮之际保住性命一事,并不怎么觉得感动,只是将沾满油的手抹在墙壁上,阳光从小小的格子窗射进来,令他微微眯起双眼。
●
当天,内务大臣卡穆尼亚斯到王宫出勤,却立刻被一群气愤填膺男人给包围。
「──卡穆尼亚斯卿!」
「什……什么事啊啊啊!」
「处分叛徒的事情怎么样了,我今天一定要听到答案!」
「没错!犯下叛国罪当然是处以死刑,让他苟活那么久,怎么能让大众信服!」
「所……所以说,陛下和殿下等人正在不断地商议这件事……」
「那到底商量得怎么样了,我们也想听听结果!」
包围住卡穆尼亚斯卿的,正是博列洛家和其他贵族。虽然在政治上并没有赐予他们什么重要的职位,之所以允许他们进出宫中,是因为他们是历史悠久的大贵族,就连国王都无法漠视他们的经济能力。
不过,严格来说,他们既没有插嘴干涉处置叛徒的权利;在正式发表之前,也没有过问针对处置做了何种商议的权利。他们之所以会像这样逼问卡穆尼亚斯卿,单纯是因为卡穆尼亚斯卿散发出容许他们这么做的气息,简单来说,就只是因为卡穆尼亚斯卿是个懦夫。
「商……商议的内容还不能公布,恕我无法告诉──」
「这点小事,告诉我们有什么关係啊!」
「恕我直言,我们担心国家的心情可不输给阁下您啊!」
「没错!我们认为应该早日处决叛徒!希望能将我们的意见稟告陛下!」
「就……就算你们这么说──」
卡穆尼亚斯卿的手帕一下子就被冷汗浸湿,他试图想办法前往自己的执务室,但蛮横的大贵族们根本不允许他这么做。卡穆尼亚斯卿本身是贫穷贵族出身,从年轻时就吃了不少苦头,实在不擅于应付这种嗓门大的名门贵族。
「总……总之,里希堤那赫卿也还没有审问完毕,更重要的是,三位猊下和其他显贵也纷纷上呈请命书。现在立刻处决他有点──」
「那么,内务大臣阁下的意思是,就算违背国法也没关係是吗!」
「我……我只是想说──要判处他死刑时期还尚早……」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要处死叛徒!」
抓住卡穆尼亚斯卿的衣领,口沫横飞、大声吼叫的,是率领这一群人的博列洛卿。博列洛卿的儿子与狄米塔尔.里希堤那赫之间的恩怨,卡穆尼亚斯卿也曾耳闻,不是透过正式的记录得知,而是听别人说来的。博列洛卿恐怕是想立刻杀死让自己儿子受重伤的狄米塔尔吧。
此时,王妃走了过来,左右两侧还带着侍女。
「哎呀、哎呀,各位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如果在谈重要的事,到执务室谈不就行了。」
「王……王妃殿下──」
总是悠然自得的王妃阿慕德娜,从不主动过问政治方面的事。出入宫中的贵族们也都十分清楚这件事,自然而然地便营造出不能让阿慕德娜听见政治话题的气氛。所以,不管议论政治再怎么热烈,只要阿慕德娜一来,就立刻中断、改变话题,也算是某种,贵族们的礼仪。
纵使是对个性懦弱的卡穆尼亚斯卿採取强势态度的贵族们,可能也自觉不能对王妃无礼吧,只见他们离开被挤得七荤八素的内务大臣,端正姿势。
贵族们各个摆出闷闷不乐的表情,不知是否看穿他们内心的想法,阿慕德娜面带微笑地对他们说:
「──对了、对了,各位考虑得怎么样了呢?」
「您是指什么事情呢,王妃殿下?」
「当然是指捐款的事呀。」
「捐……捐款?」
「是啊。我立刻卖掉了一些娘家的土地,捐钱来作为修缮离宫的费用。」
「原……原来如此……」
「所以,我想身为亚默德名门贵族的各位,一定比我还为国家着想吧──」
「啊……」
「那……那是当然──」
「不,这……该怎么说呢……」
一谈到捐款的话题,原本盛气凌人的贵族们立刻蜷缩起身体,逃避阿慕德娜的视线,悄悄地从现场散开。当然,阿慕德娜并没有命令贵族们一定要出钱修缮遭祝融肆虐的各个地方和离宫,终究只是出自于个人的善意才提起捐款的话题。
不过,总是以身为富裕的特权阶级而感到自命不凡的大贵族们,大多是对善意的捐款或施捨弱者感到极为厌恶的守财奴。所以一提到这种话题,他们就只好一脸尴尬地谎称自己有急事,一溜烟地离开。
卡穆尼亚斯卿整理好凌乱的衣服,擦拭汗水后,向王妃行过一礼。
「谢谢您替微臣解围啊,王妃殿下。」
「您处理内务大臣的工作辛苦了,卡穆尼亚斯卿。」
「不,听那群贵族抱怨绝对不是内务大臣的职责啊……但没有他们的帮助,重建城镇一事就会有所延误是事实,所以也不能怠慢他们。」
「请您不要勉强,好好保重身体。」
「谢谢王妃殿下的关心。」
卡穆尼亚斯卿向阿慕德娜道谢后,便急忙前往执务室。
●
最近,头脑宛如蒙上一层雾一样,每天过着意识模糊的日子。因此,连过去的记忆都混沌不清。
说得更正确一点的话,过去的记忆虽然记得一清二楚,但却没有自信那是否为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而且,甚至渐渐觉得那些记忆与自己无关。
比如说,路奇乌斯现在正凝望着平静的海面。
他从小生长在内陆国亚默德,生活方式根本和大海扯不上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大海,是在身为封印骑士团副团长,跟以萨克一同前往帝玛的时候──而这次应该算是第二次。
只是,所有与大海有关的记忆是属于自己的,这种感觉却十分稀薄。这真的是第二次看到大海吗?第一次见到大海时,真的是在帝玛吗?前往帝玛时,真的是以副团长的身分陪同的吗?路奇乌斯真的曾经担任过副团长吗?真的曾经生长在亚默德吗?自己真的是路奇乌斯.里希堤那赫吗──
就连这样的自问自答,也宛如像在作梦一般模糊不清。吹向这座海岬的风十分寒冷,冻彻心骨,就连这份感觉,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它是真实的。
从长久的睡眠中清醒之后,路奇乌斯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他身穿长袍,全身缠满了绷带,单手却握着一把细长的剑鞘。或许从旁人的眼里看来,现在的路奇乌斯就像要从这座突出大海的海岬向下纵身一跳一样。
一群比路奇乌斯年长的青年,各个面露百无聊赖的神情,寸步不离地站在他的身后,倒不是担心他会跳海就是了。每一位都是路奇乌斯熟识的面孔,但路奇乌斯仍然无法确信这项记忆是否正确。
「──囚禁我的宅邸,也是建在这种地方呢。」
一名红色捲髮的年轻人,发出略为高亢的声音,发牢骚似地呢喃道。他是比拉诺瓦的前任副宰相,但丁.瓦利恩堤──路奇乌斯记得以前曾经见过他一次,但也记得他们应该并非是能近距离亲昵聊天的交情。
路奇乌斯沉默不语,于是但丁向他靠近一步,询问:
「……卡琳的状况如何?」
顾忌旁人说出的这句话,明显是向路奇乌斯提出的问题。
「卡琳──鲁德贝克。」
路奇乌斯茫然地再三思索熟悉的少女之名,回头望向但丁。然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只要试着挖掘无边无际的记忆,势必能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卡琳时的事情。不过,但丁问的,恐怕不是这种事情吧。
或许是因为路奇乌斯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吧,只见但丁眉心聚起深深的皱纹,握紧拳头,打算再踏出一步。
「住手。」
制止但丁的另一名青年,是西瑞尔.杜耶布尔──脱离海德洛塔,宣布独立的悠尔罗格之栋樑,王弟乌希马尔.杜耶布尔的外甥。
西瑞尔依序凝视路奇乌斯和但丁,以格外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窝藏被亚默德通缉的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打架。」
「我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看来里希堤那赫卿似乎还沉浸在梦中,整个心思都不在这里的样子。所以我才想稍微帮助他,让他清醒过来。」
「别做这种幼稚的行为。里希堤那赫卿也是,既然你已经能像这样下床走动,就请你为我国效力吧。」
西瑞尔最后再次轻轻拍了拍但丁的背嘱咐他,便转过身离去。
「……那位仁兄还真是正经八百呢。完全不了解我是在开玩笑。」
但丁目不转睛地目送西瑞尔的背影,盘起胳膊叹息。
「早知道要来投靠悠尔罗格,我或许死也不应该离开那栋宅邸才对呢。」
路奇乌斯歪了歪头,开启僵硬的嘴唇。
「我们──」
「什么?」
「以前应该有见过吧──」
「你……该不会失忆了吧?」
但丁一脸怀疑地眯起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路奇乌斯的脸庞。
「不是,我没有失忆……我记得──自己、母亲、国家,还有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