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稜后面冒出来的鱼肚白撕裂了幽暗的夜幕,宣告黎明的到来。
在朦胧的朝雾中,有一辆马车沿着连结帝国北部伊多里亚地方和南部悠克夏地方的街道南下。那辆由四匹威风健壮的马儿拉着跑的马车,随处都有精雕细琢的金银浮雕,一看就知道是贵人专用的豪华装潢。
一如要证实这个事实般,马车上有一面打开翅膀的老鹰图腾——亦即代表帝国王室的徽章。皇家马车。这是唯有跟王室有关的高贵人士才有资格搭乘的历史悠久的马车。
马车四周被骑乘着军马的卫士团团包围。他们身上穿着上面有盾牌和翅膀图案的红色阵羽织,腰部悬挂着一把细剑。那是在帝国军中,专门保护王室贵人的王室亲卫队的制服。
所谓的王室亲卫队,指的是帝国军中修练了高超的剑术和基本军用魔术的顶尖精锐。所以能担任亲卫队的卫士每个人都抱有自己是少数精锐的荣耀,以及誓死保护尊贵王室的使命感,浑身散发着锐不可挡的霸气。
而且在靠马车车门最近的位置有一名武者,他身上的气场和眼睛射出的目光,都不是四周的亲卫队可以相提并论的。这名男子蓄了一头灰白斑驳的黑髮和鬍子,眼神锐利如刀,皮肤上一道道的陈年旧伤,说明了他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
他就是王室亲卫队的大队长赛洛斯。虽然已逐渐步入老年,可是他那曾在四十年前的奉神战争浴血奋战,经过千锤百鍊的武者魂,丝毫没有随着年纪衰老的迹象。
忽然,四周响起了如铃声般的金属声。听到那个声音,赛洛斯把手伸进腰袋,从中取出切半的宝石贴在耳边。
「报告吧。」
赛洛斯用充满威严和压迫感的口气说道:
『是!第五班和第六班在本队的一公里前方打头阵,目前正在该周边区域执行步哨中。现阶段并未发现任何盗匪与魔兽。』
于是,宝石传来先头部队报告状况的声音。
「唔,辛苦你们了。不过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虽然这个时代主要街道周边都有军队定期进行街道整备,老百姓可以不需要护卫安心地往来通行,可是咱们现在随行的大人物可是女王陛下。这件事你们务必要铭记在心,尽好自己的义务与忠诚。」
『遵命!』
结束通讯,把宝石放回腰袋后,赛洛斯重新小心翼翼地戒备四周。
如果有可疑人物靠近,二话不说斩立决。万一情况危急,自己的身体就是最好的肉盾。
他怀抱的就是如此利落又坚定的决心。
在赛洛斯和王室亲卫队的保护之下,搭乘马车的贵人绝不可能发生任何不测——他那威风的相貌,能让第三者自然而然地产生这样的信心。
马车里的女人——阿尔扎诺帝国女王阿莉希雅七世,从车内透过窗帘注视着这批忠义勇士的可靠英姿。
阿莉希雅把又长又有光泽的金髮往上盘起,是名眼神充满慈爱光辉的淑女。她的气质高贵而典雅,能让旁人自然而然地肃然起敬,而她同时又拥有慈祥和蔼的一面,不会让她身旁的人一个劲儿地畏缩。儘管她芳龄已超过三十五岁,可是她那当年被盛讚「阿尔扎诺的白百合」的美貌非但没有色衰,反而更加充满了韵味,风姿绰约。这样的阿莉希雅今天所穿着的服装,并非象徵王室权威,富贵豪华的皇家礼服(女王在公开场合所穿着的正装),而是以黑色与浅驼色为基调的简单外出用礼服。即便是做轻便简单的打扮,还是无法隐藏她内在的品德与格调。
「再一会儿……马车就要抵达菲杰德了,陛下。」
坐在阿莉希雅旁边,年约二十五岁上下的女子开口说道。她戴着头巾,身穿围裙、弔带,俨然一副女僕的打扮,是名黑髮黑眼睛的女性。
她的名字叫艾莲娜。是负责照顾女王阿莉希雅生活的侍女长、辅佐政务的秘书官,甚至还兼任了护卫工作的才女。当年以第一名的成绩从阿尔扎诺帝国大学政经学系毕业,同时也是知名剑术和魔术高手的艾莲娜,其能力获得了赏识,因此被提拔为女王的辅佐官。如今她已晋陞到相当于上级贵族一角的四位下官位,于公于私都是支持女王的存在。
「是呀,艾莲娜。我上次去那所学校露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阿莉希雅嫣然一笑,把视线从窗户移回马车的行进方向。放眼望去是一片辽阔的牧草地带,街道以大而平缓的弧度往左边弯曲,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菲杰德的城墙——还有彷彿象徵此趟旅程的终点般,壮丽地浮在天空的幻影之城。
「可是,如果不是学院的传送法阵被那个可恶的组织破坏,陛下也用不着受这种舟车劳顿之苦了……」
传送法阵是让人可以瞬间在遥远的两地之间移动,辅助超高等仪式魔术的魔导设施。铺设传送法阵需要找到适合的土地灵脉,所以不是世界各地随便都能设置的设施;而且还有着以下缺点——铺设传送法阵除了得耗费庞大的金额和时间之外,能活用法阵的人仅限擅长魔力操作的人,亦即魔术师。
话虽如此,在这仰赖马车、徒步还有乘船等方式于各都市间移动的世界,传送法阵仍是非常便利且无可取代的设施。虽然近年来开发出了蒸汽机关这个新的动力来源,蒸气铁道列车的整备目前也成了政府推动的发展项目之一,可是距离实用化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因此仍无法动摇传送法阵的地位。
阿尔扎诺帝国学院虽然也设有连结帝都奥兰多和学院的传送法阵,然而那个传送法阵在一个月前发生的校园恐怖攻击事件中遭到破坏,何时修复仍遥遥无期。所以女王要从帝都前往菲杰德,只能像这样搭乘马车,花好几天的时间移动。
「偶尔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啦。」
听艾莲娜忧心忡忡地如此说道后,阿莉希雅一边露出俏皮的笑容,一边把食指放在嘴边眨了眨眼。虽然年纪老大不小了,但这样的举动,意外地非常适合感觉仍保留有几分小女孩子气息的阿莉希雅。
「能像这样走出帝都的王宫远离政务,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是非常有意思的。而且摆脱罗里罗嗦的总管的束缚,让自己好好放鬆一下也不是坏事。」
「唉……陛下真是的……爱德华卿听到您这些话会哭的。」
阿莉希雅在公开场合一向给人无情和严肃的印象,而且充满威严与威光,是名闻国际、无懈可击的杰出人物,可是艾莲娜知道她所服侍的主君私底下其实是个非常淘气,有着天真浪漫一面的人物。她也是世上少数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物之一。
「话说回来……您心情好像非常不错呢,陛下。」
「呵呵,你看得出来吗?」
阿莉希雅用若有所思的眼神从窗户远眺马车的目的地。
「因为……说不定有机会见到阔别三年的女儿啊。」
「艾鲁米亚娜王女殿下……吗?」
可是艾莲娜一脸歉然地浇熄了阿莉希雅的期待。
「陛下,您殷切地想见女儿的心情我明白。可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会随便跟她接触。只要可以远远地……远远地看到那孩子活力充沛的模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阿莉希雅口中嘟囔着不成声音的话语,把悬挂在胸口的坠子捧在掌心中。那是一颗椭圆形的黄铜坠子,戴在出身高贵的王家人士身上,感觉有些太过简单素雅了。
阿莉希雅打开坠子的盖子,里头装着用射影机拍下的黑白肖像照。照片中阿莉希雅站在中间,另有两名神韵貌似阿莉希雅的年幼少女感情和睦地站在她的两侧。其中一名少女——在三年前被阿莉希雅亲手放逐了。
「陛下,那个是?」
「这样很糟糕对吧……我就是捨不得丢。我明明是必须领导这个国家的女王,明明是我命令那孩子捨弃了一切……我这样根本不配当女王吧。」
阿莉希雅语带自嘲地说道。
「快别这么说。那个被派阀和权谋算计弄得乌烟瘴气的帝国政府,在陛下的统治下治理得很好。这个国家如今不能没有陛下。而且……您身为阿尔扎诺帝国女王的同时,也是一位母亲……」
「……可是那孩子一定很恨我吧。」
阿莉希雅轻声叹息,阖上了坠子的盖子。
看到了这一幕的艾莲娜露出正经的表情向阿莉希雅提出建言:
「陛下,恕小的斗胆说一句话,可以吗?」
「你说吧。」
「那个坠子……如果发生什么万一,有可能会造成问题。我认为陛下在抵达菲杰德之后,还是别戴在身上比较保险。」
「说得也是。毕竟世事难料……不过该怎么办呢?必须另找替代的装饰品才行……艾莲娜。」
「遵命。我这就立刻寻找和服装搭配的饰品。」
艾莲娜从座席下方拿出宝石箱开始物色。
过了一会儿,艾莲娜从宝石箱拿出了一条项链。
那是一条镶了翠绿宝石的金项链。
「呵呵,您觉得这个如何,陛下?」
「哎呀,好漂亮。不过我第一次看到这条链子呢。它是哪来的呢?」
「这是我前些日子从认识的珠宝商那边入手的,因为我认为它戴在陛下身上很相衬。一定很适合陛下今天这身打扮。」
——我做了梦。
那是鲁米亚常常梦见,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的梦。
所以,鲁米亚在朦胧不清的意识中漠然地心想着「啊啊,又是那个梦……」。
「呜……呜呜……妈……妈……」
幼小的自己在没有任何光芒渗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哭泣着。
「不要……不要抛弃我……我会乖乖听话……我会做个好孩子的……我以后不会再任性了……拜託不要讨厌我……」
对年幼的我来说,母亲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所以被母亲抛弃的我,感觉上就形同被整个世界厌恶,变成没有人要的孩子一样。
即便如此我还是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就像在寻找用冷酷的眼神放逐了我的母亲一样,就像在寻找任何愿意当我同伴的人一样。
然而,映入我眼帘里的却是——
「咿——!?」
尸体。我的四周有好几具浑身是血的尸体倒在地上。自从被母亲抛弃后,我就开始钻牛角尖,每天迁怒收养我的家庭,有一天,我忽然被邪恶的魔法使绑架,这些就是他们的尸体。
一定是讨厌我的母亲为了杀死被抛弃后仍然学不乖的我,才派他们来的。虽然我不知道这些魔法使为什么会死掉……可是那幅画面,就像这个世界在把「没有人会站在你这边」的事实摆到我眼前一样……又像是在暗示我将来的惨状。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感情失控了。
被抛弃的悲哀、遭人绑架的恐惧、鲜血与尸体所造成的噁心感觉——
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彻底濒临极限。
「我受够了!受够了了了——!」
我抱头哭喊。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我碰上这种事情!?」
我在黑暗中独自一人哭哭啼啼的时候——
「……不要哭。安静一点。」
背后忽然传来会让人起鸡皮疙瘩,阴沉又冰冷的声音。
我反射性地转头一看,后面有个黑髮、黑眼睛、黑外套,浑身黑的男子,用冰冷混浊的眼睛睥睨着我。
「——咿!?」
我以为自己的心跳要停止了。之前一直抗拒思考的脑袋瞬间釐清了状况。
没错,杀了那些邪恶魔法使的,就是这个人。
这个人掏出一片奇怪的纸张后,那些邪恶的魔法师不知何故忽然不能再使用那个恐怖的魔法……然后这个人还用名叫手枪的可怕武器,单方面屠杀了那些坏人。虽然坏人们求他饶命,可是这个人却毫不留情。
接下来——死的一定就是我。
「不、不——————!救、救命!谁来救救我!」
「呜哇,惨了!?不、不要哭啊!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同伴!是同伴!」
「骗人!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当我的同伴呢!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站在我这边!就连妈妈、连妈妈都抛弃了我——呣咕!?」
那个人立刻把我压在地上,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
那个瞬间,无比的恐惧导致我的心跳加速,剧烈到彷彿心脏就快爆炸一样。一种好似背脊被冰刀所刮的恶寒伴随着疼痛窜起。我的神智彷彿翻弄小船的暴风雨般狂乱地不受控制,思考渐渐变成一片空白,儘管我死命挣扎,可是手脚都被控制住,完全无能为力。
我会被杀,我快要被人杀死了。我还不想死。救我,谁来救救我。
我不要。我不要孤伶伶地死在这种地方,我不要、我不要——
——可是……
「我是、你的、同伴。」
宛如在强调事实般,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出的这句话。
还有那彷彿在倾诉什么,拚命而诚恳的眼神。
使我内心的狂乱像退潮一样,慢慢地、慢慢地恢複了平静。
「……呜……呜…………!」
即便如此,恐惧还是无法消除。感觉心脏就快炸开的剧烈悸动仍然没办法停止。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因为这个人刚才的确当着我的面没血没泪地夺走人命。我很怕这个人。我害怕得无法自拔。怕得自己就快要死掉一样。
然而,他注视着怕到全身发抖的我,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摇曳着悲伤,开口说道:
「拜託。外面还有敌人。如果你不能恢複冷静,是没办法度过这个难关的。」
「……!」
「你有多害怕我或者讨厌我都无所谓。但是,如果你愿意停止哭泣的话————……」
…………
「鲁米亚?差不多该起床了唷……」
「……呣?」
陷入梦境世界的鲁米亚被人摇回了现实世界。
「咦?…………呃。」
鲁米亚隐隐睁开惺忪的眼睛,和西丝蒂娜共享,位在席贝尔宅邸的房间映入了她的眼帘。有着繁複图案的地毯、墙壁上的蜡烛台、擦得亮晶晶的橡木桌椅等等,房间里的家具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一项质量都很高。
鲁米亚穿着长长的连身睡衣,抱着蓬鬆的羽毛棉被,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西丝蒂娜站在床的旁边。今天的西丝蒂娜身上除了平时的学院制服以外,纤细的腰上还绑着皮製的剑带,佩带了一把有着曲线状的护手、握柄造型十分美丽的细剑——她之所以会做这身魔术师的传统决斗装扮,大概是因为今天就是魔术竞技祭的关係吧。
鲁米亚看了发条式的壁挂时钟一眼。时间已过了早上七点。窗外射来清晨的阳光,凉爽的微风把窗帘吹得摇摇晃晃。看来今天会是好天气。
「……你起得真早啊,西丝蒂。」
「因为我有事情得做啦……不说那个了,今天要举办魔术竞技祭,而且爸爸、妈妈因为工作都不在,得赶紧起床了。」
「嗯,说得也是……」
鲁米亚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后坐直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