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夏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镇守府办公室。
包围镇守府的群树蝉鸣四溢,摆在房间角落的电风扇则吹送着热风。这个国家的夏天,就跟我们熟知的夏天一样,非常闷热。
来到镇守府一个月后的某天下午,提督将我找来这里。
「关于你想确认的那件事,报告已经出来了,翔鹤。」
在我眼前的提督,一手拿着原先摊在桌上的文件,叹息似地轻声说道:
「你的推测得到了证实。你的中弹率比其他航母高出一截,即使将『运气』考虑进去,这数字依然会让人这么想。换句话说……」
「身为『不幸舰』的因果缠着我──没错吧?」
我出声打断了提督。因为从提督的立场来看,这些话应该相当难以启齿吧。
「……就算这么判断也不足为奇吧。」
一如预期,提督以遗憾的口气回答。我一如往常地露出微笑,告诉他「请别在意」。
我早已有所觉悟。
打从以舰娘身分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如此。
因为我就跟部分舰娘一样,对于「那场战争」的记忆非常鲜明。
身为舰娘的我,即使背负着与那段记忆相同的因果,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
在提督身旁听我们报告的秘书舰凤翔姊,神情也显得很複杂。
「可是,这样你会……」
提督的声音听起来很心痛。我摇摇头。
「没关係。更何况,我有我的愿望。」
「愿望?」
「我想避免其他人因为我而不幸──仅此而已。」
「…………」
「我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不管受多少伤、尝到多少次败北都无妨。可是,我希望不会有人因此牺牲。我身为舰娘的愿望,仅此而已。」
「你很介意自己在你们口中那场『马里亚纳海战』的下场吗?」
「那种事,即使想忘也忘不掉。」
我以自嘲的口气回答。即使到了现在,我依旧偶尔会在梦里看见当时的景象。
收容攻击队途中突然遭逢鱼雷。命中带来冲击。由于柴油槽漏出的燃料引发诱爆,导致自己身上起火燃烧。人们不是烈火焚身、就是遭海水吞噬,一个个命丧黄泉──很不幸地,我将这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死亡人数高达乘员的四分之三──一千五百人以上。在目前的标準航母舰娘中,这几乎是最凄惨的数字。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也说不定。
或许,是因为担心日后壮烈牺牲的新型航母大凤与妹妹瑞鹤也说不定。
我不想再次害别人不幸。我希望,这次可以保护好重要的东西。
即使我跟「那场战争」一样,命中注定要葬身海底。
只要能让自己的牺牲有意义就无妨。
「与其提这种事,不如早点将瑞鹤──我那位在『那场战争』中,以『幸运航母』之姿赢得许多战功的妹妹招来镇守府。」
我保持脸上的微笑,以坚定的语气对提督说道。
「那孩子应该也跟我一样,背负着『幸运航母』的因果才对。只要她成长为主力标準航母,必定能为镇守府带来很大的帮助。」
于是,我抱着决心告诉提督:
「在那之前,由我来保护瑞鹤。即使得用身体当她的盾牌,我也一定……」
因为,如果我身上背负着因果,那么我应该就能和那场战争一样,将接近她的灾厄吸引到我这里来才对。
◇◇◇
翔鹤因为深植体内的心病苏醒后,呆愣了好一会儿。
她知道自己在哪里──铺在镇守府自己房间的棉被上。和煦的冬阳从窗外射入,寒风晃得树林嘈杂不休。
但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记得我在沖之岛近海的战斗中,为了保护瑞鹤……」
她回想起朝自己与瑞鹤突进的众多鱼雷轨迹。
当时自己虽然担任旗舰,注意力却被四艘战舰的联合炮击吸走,因此没注意到驱逐舰接近,让他们得以放出致命的鱼雷。如果就那样什么也不做,自己和瑞鹤都将遭到複数鱼雷命中,必定会大破──如果运气差一点,甚至可能会被击沉。
正因为如此,自己才挡在瑞鹤跟鱼雷之间,向原本为了第二波攻击而集合到一半的舰载机下令,要它们攻击鱼雷。
儘管也能一边攻击一边进行瑞鹤在奥廖尔海域战斗时那样的迴避运动,但这么一来会分散注意力,有可能导致精準攻击落空。
大凤在马里亚纳海战遭到雷击时,就有一架彗星舰轰去冲撞鱼雷,捨命拦阻攻击。儘管最后失败了,大凤也因为这发鱼雷而沉没,但自己一定能重现并成功──她是因为这么想才会採取行动。
(可是,当时我放出的机体只有十来架,要阻止全部的鱼雷未免太少了点。所以我才抱着承受雷击的觉悟……)
翔鹤看向自己穿着浴衣的身体。或许该说幸运吧,她身上看不见任何伤口。从窗外是冬季景色看来,沖之岛近海的那场战斗似乎没过多久。
突然间,不安如同海啸般涌来。
(我还活着代表……)
自己是「不幸舰」。要是这项因果终于转向提督或其他舰娘了呢?要是瑞鹤的幸运抵挡不了──
她反刍起过去对提督立下的誓言。
「……!瑞──」
「翔鹤姊!」
拉门突然开启。驱逐舰雪风正要踏进房间──却像惊觉到什么似地停住不动。
「非、非常抱歉!翔鹤姊明明还在睡……!」
「没关係,因为我正要起床……」
翔鹤为了让雪风安心而露出微笑,就像她为了不让瑞鹤担心所表现的那样。
「所以呢,出了什么事吗?」
「是的,瑞鹤姊她──」
「瑞鹤?瑞鹤她没事吧……?」
翔鹤推开棉被起身。
雪风将视线从翔鹤身上移开,用充满歉意的口吻说道:
「她没事,不过……」
2
「开什么玩笑!」
瑞鹤怒吼。
地点是镇守府办公室。瑞鹤昨天才跟受伤的同伴们一同归来。
眼前,数分钟前把自己叫来的提督坐在办公桌后。他身旁没有秘书舰,也没找其他舰娘到场,而是单独与瑞鹤对峙。
瑞鹤单手拍桌,满脸怒容地再度大叫:
「要我再次攻击沖之岛近海的泊地?而且又是跟翔鹤姊一起──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那里有……」
「那里有以四艘RU级战舰为核心的深海栖舰主力舰队,前所未有地强大。」
提督就像替瑞鹤补充一般,以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
「而且那四艘RU级之中,还有一艘是从未确认过的新种──那场战斗后,我们命名为『旗标型』。」
「既然你都知道……!」
「此外,那四艘还採取了以连续炮击让水柱包围我方,进而妨碍瞄準的新战术──管制炮击战。想来他们装备了最新型的雷达吧。」
提督以坚定的口吻说下去。他的语气令瑞鹤无法插嘴。
「射程也与长门型战舰同等或更远,若是一般战舰必然会被先发制人。而进了夜战,射击精準度的差异或许会更明显。」
「……!」
「正因为如此,我们只能将希望赌在你们航母的打击力上。若是航母的舰载机,就能从可怕的管制炮击射程之外,对那四艘进行视距外攻击。目前,镇守府与工厂正为了确保这次出击的资材和装备奔走。」
从头到尾,提督都以冷静的口气说话。
「这大概是上天给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根据侦察结果,在沖之岛泊地附近的警戒部队动作频繁,活动範围逐渐朝本土扩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瑞鹤感觉背脊窜过一丝寒意。
「那支主力準备朝本土移动……?」
「也可能是以这座镇守府为目标。如果,深海栖舰不是『那场战争』里众多沉没舰艇的怨念,而是沉没舰娘的末路,那么就算敌方已经掌握镇守府的地点也不足为奇。」
瑞鹤表情严峻。即使有这种可能性,她也不想听到人家当面说出口。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派你们五航战姊妹出击。幸运的是,你们在那场战斗中损伤轻微。一航战与二航战的标準航母直到现在还没完全恢複,短期内都无法出动;而长门与陆奥那样的战舰也一样。目前,能跟他们对等战斗的只有你们。」
「……或许你是想用理论说服我,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
瑞鹤握紧了放在桌上的拳头,忿忿地瞪着提督。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们能跟那种怪物对等地战斗?我跟翔鹤姊之所以能够活着回来……」
她在说话的同时,脑中回想起依然十分鲜明的沖之岛战役情景。
◇◇◇
「翔鹤姊──!」
就在瑞鹤大叫的那一刻,翔鹤周围发生了多处爆炸与因此而生的水柱,瞬间遮住了翔鹤的身影。
发生什么事显而易见──翔鹤以头上的舰载机攻击鱼雷群,同时为了不让瑞鹤被无法相消的鱼雷所伤,而用自己的身体当盾牌。就如战斗前她自己说出口的决心一样。
「啊、啊……」
瑞鹤震惊得说不出话,只是盯着翔鹤周围那些水柱接连崩塌的景象。一如预期,翔鹤无法解决所有的鱼雷,有数发自左右穿过──然而,瑞鹤毫髮无伤。
(怎么会、怎么会……!)
瑞鹤感到绝望逐渐染遍心灵。这么一来,等于是自己害翔鹤沉没──自己就如同「幸运航母」这个名字一样,牺牲「不幸舰」换取自己的生存。
(我根本不希望这样!我只不过是想为了拯救这个世界而战……!)
水柱缓缓崩落。不过,瑞鹤在里面看见一个随着水柱崩溃而倒下的人影。
「翔鹤姊!」
瑞鹤急忙冲过去,抱住倒在水上的翔鹤。
翔鹤遍体鳞伤,装备悉数遭到破坏,舰载机也一架不剩。但她还活着──翔鹤曾说过,舰娘只要没死就会浮在水面上。
(太好了!不过,为什么……?)
在泫然欲泣的同时,瑞鹤内心却也感到疑惑。即使舰载机减少了袭击翔鹤的鱼雷数量,凭翔鹤的耐久力应该撑不住才对。但是,翔鹤勉强活了下来──
紧接着,头上有数架舰载机低空掠过。那是两翼装有浮筒的水上机,并非自己和翔鹤放出的机体。
看来是这批水上机编队跟着翔鹤的攻击队攻击鱼雷,才让翔鹤得以活下来。
(水上机?该不会……?)
『──没事吧,五航战姊妹?』
耳边传来的声音是──无线通讯。声音的主人则是──
「伊势姊?」
这是来自航空战舰伊势的通讯。瑞鹤吃惊地看着伊势与日向。
伊势与日向在众多水柱的包围下,迴避四艘RU级战舰的连续炮击。
两人承受了数发直击弹与众多极近距离弹而遍体鳞伤,相当于装甲的防护罩也濒临崩溃,但她们没有停下脚步,不断地迴避炮弹。儘管她们的动作很符合自己战舰的身分,绝对说不上敏捷──却靠着「在敌方开炮后才动作」避开瞄準。
(这么说来,恩加诺角时也是……!)
瑞鹤在屏息的同时,想起了自己在「那场战争」最后看见的一景。
自己沉没的恩加诺角海战,是对己方来说的最后一场舰队决战──雷伊泰湾海战中的机动部队战。伊势与日向在那场战斗中负责护卫以自己为首的四艘航母,进行严苛的防空战。
结果这场战斗以日本方的大败收场,己方的四艘航母也全数遭到击沉,但伊势与日向靠着巧妙的迴避运动躲开了敌机的波状攻击,漂亮地在原先以为会全灭的海战中存活。看来变成舰娘的两人,也继承了这种不像战舰的灵活。
伊势急切的声音再度响起。
『──翔鹤没事吧?现在开始撤退。我们四航战负责殿后,你们五航战姊妹儘快脱离这片海域!』
「在这种状况下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