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乡哥尔塔。那一天,地底城镇被业火给包围。
名为死亡与杀戮的黑暗盘旋在那里。建筑物倒塌,洞窟的墙壁崩落,从上空倾泻而下的大岩石将闹区断成两半。被压在底下的某些东西流出了红色液体。四处飞溅的血迹也相当引人注目。
又喷出了一片鲜血。在这出惨剧当中,说到在动着的人,只有上半身融化成黑色的诡异人类而已。他们伴随着野兽般的低吼声挥落钩爪,宛如喷泉般的水花从滚落在路边的尸体身上飞舞溅起。丑陋的野兽一边用赤红替漆黑染色,同时张口咬住尸体。难以想像是这世间会有的欢欣尖叫贯穿天际。
没多久,黑色人类猛然抬起头来。他们感应到了什么。他们扔下尸体,顺着嗅觉翻滚起来。他们挥起钩爪,一边嘶吼一边发动突击时——
粗壮的某个东西发出低沉的声响,贯穿了他们的躯体。是宛如树枝一般有关节隆起的长「脚」。被吊在半空中的黑色人类,就那样被拉到袭击者身边。即使身体中心开了个大洞,仍然不停挣扎着。假如寄宿在那头部的萤火是眼球,黑色人类在最后的瞬间,应该目睹到了在黑暗中长满整排的怪物獠牙吧。
噗咻——黑色水花飞舞起来。把肉与骨头一起咬碎的骇人声响。黑色人类的四肢彷佛被捲入黑暗中似的逐渐缩小,没多久只剩下一双鞋子掉落在原地。
彷佛想说满足了一般,缠绕着黑暗本身的巨大影子蠢动起来。
『还不赖……把这个当成我的主食或许也不错啊……』
男性的沙哑声响起,还有一个人类蜷缩蹲在一旁,是一身正常外表与高级的西装打扮。从双眼滂沱流下的泪水,述说着他还保有常识的理性。他甩乱杏仁色的头髮,用不成声的声音吶喊。
「啊啊……!孩子们!孩子们!怎么会这样……!」
那里是教堂的前院。墙壁和栅栏都已崩塌,火舌烧遍植物和花朵。滚落在四处的粗糙瓦砾旁,倒着小小的人类。是最大年约十岁左右的少年少女。他们穿着同款的衬衫或连身裙,所有人衣服都感情融洽地染上血色。没有呼唤兄弟姊妹的声音,注视义父的眼眸也黯淡无光。
被称为贤者的布洛萨姆,拚命将其中一个断气的孩子抱入怀里。
「所以我才阻止了你啊!以理论来说的确是那样没错,但这种可怕的实验不可能成功的!居然……居然把『夜之瘴气』散播到镇上!」
『闭嘴,布洛萨姆……你看不到从灰烬中捞起来的一丁点成果吗?』
黑暗主人伸出关节突起的脚,从布洛萨姆手中抢走尸骸。义父急忙伸出的指尖在碰触到前扑空。从怪物的脚猛然被扔出来的某样东西,在远方某处溅起鲜血。
黑暗主人将放开了孩子的脚绕到布洛萨姆背后,把他用力拉向自己的嘴边。
『控制夜之因子的行动确实是失败了,但你想想它的来源吧……!你的『挚爱』放出瘴气,脱离了险境……她能够继续活下去啊,没错吧……!』
「这……的确是这样,呃……」
『别担心,布洛萨姆,今后屑鬼会频繁出没在这片土地上吧……但这只代表我们可以获得定期的「材料」……我们的研究将会迈向更高的境界……!今天是祝福之日!』
布洛萨姆猛然地转过头看,发现了至今仍徘徊在镇上的黑色人类剪影。他听见勉强倖存下来的生者绝望的哀号。
「你是说这种恶梦!今后也会持续下去吗……?」
『就当成是流行病吧,欺骗世界吧!你很习惯这种事了吧……』
「……」
『没有人会怀疑贤者所说的话。只要你说是「疾病」,渗入这片土地的夜之瘴气就会变成疾病的起因。若不是玛那能力者,根本无法烧尽。凡夫俗子甚至不可能注意到!你已经无法回头了,布洛萨姆啊……!』
男人的脚不停颤抖着。引发的惨剧与镇民丧失的性命,他渺小的背部实在背负不起这一切的重压。他手脚嘎吱作响,灵魂产生龟裂。就在心乱如麻的精神终于要被撕裂的前一刻——传来瓦砾崩落的声响。
在教堂的前院,有一具尸骸爬了起来,那是个是有一头黑髮的男孩子。他的衣服也不例外地染成红色,从头部流出鲜血。确实确认过男孩生死的布洛萨姆,理性终于在这时崩溃了。
「尸……尸体动了?噫……怪怪……怪物!噫……嘎啊啊啊!」
他钻过黑暗主人的脚,一溜烟地逃离现场。火焰与黑烟窜起的城镇上,现在也有大量屑鬼在徘徊,但他大概认为总比面对货真价实的亡灵好吧。
在布洛萨姆的哀号远离并消失后,从容地留在现场的黑暗主人,冷静地识破了亡灵的真面目。黑髮男孩随后「咳!」一声地吐出鲜血。换言之,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脑部仍有血液循环——他还活着。
『人类与蓝坎斯洛普的混血儿吗……!我都没发现,很自然地混进来了啊。』
黑暗主人让巨大影子蠢动,从特等席观察黑色少年。就如同他推测的一样,身为蓝坎斯洛普的强韧生命力让少年从生死境界复甦。只见少年用蹒跚的脚步试图朝某处前进。黑暗主人的眼珠散发看来深感兴趣的光芒。
『你要上哪儿去?你要上哪儿去……!让我看看吧……』
「……」
黑色少年用彷佛随时会倒下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发出沉重的脚步声,然后他身体向前弯,跪在地面上。少年靠近到总算能触及的地方,躺着一名可爱的红髮少女。
少女果然也大量失血,身负重伤。但黑暗主人「哦」了一声,露出有些佩服的模样。
『剩那个丫头还活着啊……但她很快就会死了!你要怎么做?好啦,你要怎么做!』
「…………对不起,萝赛。」
黑色少年并没有与黑暗主人对话。他缓缓覆盖住红髮少女,然后朝少女宛如白色花丝般的脖子——张口咬了下去。他用锐利伸长的犬齿咬下,让彷佛红宝石般的血珠浮起。少女的四肢抽动了一下。手脚的指尖开始痉挛。
随后,少年的头髮从髮根染成纯白,黑暗主人发出惊叹的声音。
『你是吸血鬼吗!原来如此,你打算吸那丫头的血,把她变成自己的眷属啊……的确,有那种生命力的话,就连彼岸也能跨越吧。但这样好吗……?』
「……!」
『这么一来,那丫头就会受到永无止尽的吸血冲动折磨……沦落成吃人的怪物!她今后究竟能在哪生存……?这世界哪里有能够接纳你们兄妹的场所……?』
「无论是哪里都无所谓。」
少年首次回应,他放开少女的脖子并站起身。染红嘴唇的硃色有一滴掉落。
「我已经受够死别了。活下去,萝赛……!」
枪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鲜血从黑暗主人的背后溅起,彷佛要撕裂鼓膜般的尖叫响彻周围。从教堂崩塌的墙壁跑进来的,是三名人类。暗色的军服孕育出黑烟并舞动着。
「杀掉!」
站在中心,拿着长大左轮手枪的男人这么命令。左右两人像消失般地动起,各自拔出长剑与锤矛。猛烈的风交叉似的横扫,黑暗主人的巨体喷洒出十字鲜血。他随即从两侧发动还击,惊人的强风在前院捲起漩涡,甚至吹散瓦砾。
『咕!唔……唔喔喔喔喔喔!』
随后,死神的镰刀以黑暗主人为中心乱舞。正确来说,是关节突起的长脚冒出好几只,疯狂地横扫周围。第一个人立刻被砍断脖子。第二个人在挡住正面的一击时,从背后被刺成肉串。生命伴随鲜血凋零。
然后第三个人,拿着左轮手枪的男性立刻往旁边一蹬地面。镰刀尖端深深挖起男人的腰部。「嘎呜!」他一边吐着血,一边在地上翻滚,连护身倒法也无法摆出。
还无暇喘口气,黑暗主人的巨体便敏捷地动了起来。他一边穿破地面,一边飞奔到男人上方,然后将往上挥起的两只脚毫不留情地砸下。男人扭动身体,在地面上拚命挣扎。被血弄湿的尖端接连地在他的手、脚、肩膀上挖洞。
黑暗主人总算停止刺击,俯视人头即将落地的猎物。他不怀好意地扬起的嘴角流出强力的酸性唾液,让地面蒸发。
军服已经坑坑洞洞的男人,用令人钦佩的意志力将左轮手枪保持在右手上。他将不小心含入嘴里的香菸「嘎」一声地连同鲜血与菸灰吐出来。
「这……这下头大了……居然是『圣经』级吗……!」
『没错,我可是统治这片大地者之一……可不是你们这些渺小的人类能打赢的对手喔。』
黑暗主人大幅度地把头往后移,同时将一只脚高高挥向天顶。
『但我要称讚你们,可恨的玛那能力者。亏你们能以人类之身对我造成伤害……!很好,下次的研究材料定案了……就是玛那!我就连天敌的能力也纳入手中给你们看吧……感到光荣吧,你会成为第一个祭品……!』
男人的嘴角也不禁痛苦地扭曲起来。黑暗主人的眼睛嗜虐地闪烁——
随后,他的右眼球炸裂散落。挥下的前脚穿破别处,巨体大幅晃动,失去了平衡。彷佛剧痛从头部窜到四肢末端一般,黑暗主人发出要撕裂身体般的尖叫。酸性唾液四处飞散。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紧抓住那痛苦挣扎的头部不放的,是头髮变白的少年。他挥起长出锐利爪子的左手,不顾死活地使劲殴打。不顾一切地殴出的第三击把左眼球也击溃,黑暗主人发出更加凄厉的哀号。
『看不见!看不见啊!上哪去了!我的光芒!』
「……!」
紧抓住宛如大浪一般狂暴的背后不放,就让少年已经分身乏术。
随后响起宏亮的枪声。被钉在地面的男人用拚死的觉悟抬起右手,接连地扣下扳机。灌注了他所有玛那的枪弹,从零距离让巨体的腹部炸裂。绝不能轻视的大量鲜血与肉片无止尽地散落。
『咕嘎啊啊!我看不见啊!快住手!快住手————!』
男人抖落子弹射完的弹筒,追加一发重新装填。
喀锵——他嵌入弹筒后,将射出兇狠威力的枪口再次朝向天空。
「永别了,怪物。」
狮子的咆哮轰隆作响,巨体的背后被射穿了。可怕的是最后射出的那发子弹,一边散落玛那火焰,一边甚至飞到覆盖城镇的天空,在那里化为细小的星星。
肚子被开了个大洞的黑暗主人,一边让男人看见对面的景色,巨体同时精疲力竭地倒落。他将头部朝向天顶,微弱的痉挛在眨眼间变激烈——
接着就「啪!」地一声炸裂散落了。化为成千上万的黑暗颗粒,彷佛海水退潮一般从教堂撤离。让人毛骨悚然的那个黑色蠢动,没多久被吸入城镇的地面,消失无蹤。
军服男人将一直高举起来的左轮手枪连同右手放了下来。他强壮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从嘴里吐出鲜血,鬆开白衬衫上的领带。
之后他用僵硬的动作勉强抬起上半身。但他打算在膝盖上使力站起来时,「咕!」一声地蹙起柳眉。轮廓深邃的面貌浮现痛苦的汗水。
「好痛……这下可能得从现场退休啊……」
以深深被挖开的腰为首,军服坑坑洞洞,能够倖存实在是奇蹟。
从神的手掌中被遗漏的两个生命,悲惨地躺在前院。男人暂时眺望穿着相同军服的同伴尸骸,然后他注意到在视野中匍匐前进的小小身影。
「……你打算做什么啊,少年?」
是白髮随风摇曳的半吸血鬼少年。从怪物背后被甩落的他似乎也勉强保住了一命。他鞭策遍体鳞伤的身体前进的前方,有一名让红髮散落在地面的少女。
少年再次覆盖住少女的身体,将手掌放在妹妹的额头上。
「虽然有些粗暴,但并非办不到……我要让萝赛蒂的记忆沉睡……!封印她回忆中所有关于我的痕迹……!」
「你说什么?」
「只要忘记吸血鬼的存在,萝赛应该也会忘掉身为眷属的自觉。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因为渴望鲜血而感到痛苦……能够当个普通的人类。不会遭到歧视,也不会被欺凌,不会孤单一人……能够在明亮的世界活下去。」
军服男人试图站起身,但果然还是办不到。少年的视线转向他那边。苍蓝冻气缠在少年指尖上,像在抚摸妹妹额头似的移动。
「所以我有事拜託你。至少放过萝赛蒂好吗……?你是『灯火之都(弗兰德尔)』的军人吧。原本应该必须捉住我们兄妹才行吗?」
「……真没办法啊。但我放过她又能怎么办?没人能保证那丫头不会因为什么契机找回身为眷属的自觉,而袭击人类喔。」
「我来监视她。相对地,我会成为你的部下,向弗兰德尔尽忠!」
军服男像在寻找话语似的沉默下来。他捏起不存在的香菸,吐出思考的菸雾。
「要同意你这种行为,就绝对不能让她解开记忆的封印。就算那孩子可以留在光芒之中,但她再也不会想起消失在黑暗里头的你。」
「无所谓。」
「她不会感谢你,也不会想起你。你只能孤单一人冻僵着身体注视那孩子在安全的地方无忧无虑地笑着。这样也无所谓吗?」
「我有所觉悟了。」
「……你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
男人的眉毛疑惑地扭曲起来。少年浮现出符合他年纪的笑容,流下眼泪。
「因为我希望她能幸福。」
这时,红髮少女的指尖微微地动了。
虽然被吸入地面的血液收不回来,但伤口已经癒合了。作为吸血鬼眷属获得的强韧生命力,让她转眼间从死亡的境界复甦。单薄的胸口缓缓地起伏,手脚恢複血色,樱色嘴唇「呼」地吐出温热的气息。
「哥……哥……」
是在作什么梦吗?仍然闭着的眼皮颤抖起来,右手无助地举起。少年用空着的手握住她的手掌。
「没事的,萝赛。我会一直看着你。」
抚摸额头的指尖,看起来也像在安抚进入梦乡的孩子。
「所以你放心地睡吧。」
† † †
「——原本那样应该就完全封印住萝赛蒂小姐的记忆才对。从我被骑兵团收留后的这七年来,我一直在旁关注她的动向,但丝毫没感觉到她会以眷属身分觉醒的预兆……我一直很放心。」
讲完简单的往事后,白髮随风摇曳的库法窥探着身体前方。
正确来说,是窥探双膝之间。他的学生整个人坐在那里,背靠着库法。她将库法的双手拉到自身前面交缠,就宛如被包围起来的蛋。
两人至今仍在有小河流过的钟乳洞里开了个洞的横洞角落。会摆出这热情姿势的理由,都是为了不让库法逃到任何地方吧。
梅莉达用彷佛互相磨蹭肌肤已经变成习惯的动作,隔着肩膀仰望库法。
「那么,并非贵族家系的萝赛蒂大人会获得玛那,是因为……?」
「那是我也没料到的事情。应该是身体被改造成眷属时,基因构造产生了变化吧。以我的立场来说,只要她能和平安稳地生活就好,但她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往上爬到了圣都亲卫队……」
「可是,也多亏这样才能再次与老师相见呀!」
梅莉达没有丝毫忧虑地露出明朗的表情,那耀眼的笑容让库法眯起单眼。
「我从没想像过竟然会有这样的生活。」
如果与梅莉达相遇那天,库法早早就完成「原本的任务」,与萝赛蒂在车站擦肩而过后,便再也不会重逢吧。虽说是伪装的立场,但能找回与义妹的日常,也是托梅莉达的福吗?
——小姐。看来你的成长与我的教育,并不是只有彼此的性命,还赌上了许多无法替代的东西。
不过,现在的库法还没有勇气告诉学生这个事实。追根究柢,这甚至是头一次向组织外的人坦承自己半吸血鬼的身分。而且对象还是原本的任务——要暗杀的目标。
自己到底要把多少生命线都託付给这少女才会满意呢?
「老师?」
梅莉达抬头仰望陷入沉默的家庭教师的脸,一脸疑惑地歪了歪头。获得一把秘密的钥匙,让她散发着心满意足的氛围。看来欠缺一点紧张感——库法想恶作剧的心情膨胀起来,他突然抓住梅莉达的双手。
「小姐。就像我刻意让萝赛蒂小姐的记忆沉睡那样,现在的弗兰德尔并没有制度可以接纳人类与蓝坎斯洛普的混血儿。倘若这身分曝光,我不只会失业,还会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遭到处刑吧。」
「怎么会……!」
「知道我真实身分的,只有隶属部队的一小部分人。除此之外,菲尔古斯公和布拉曼杰学院长不用说,包括宅邸的大家、爱丽丝小姐和萝赛蒂小姐、莎拉夏小姐和缪尔小姐,就连席克萨尔公爵也不知道这件事实……小姐能跟我约定,绝对不会说溜嘴吗?」
梅莉达缓慢且僵硬地点了一次头。脸颊的红润与紧张,是因为背负的秘密太过沉重吗?还是因为库法的脸贴近到能感受呼吸的关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