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露出来了。
光条在莉琳眼前斜斜地射向天际,突破空气罩,贯穿怪物,推开黑云,让月亮露出了姿态。
莉琳不晓得这是帕梅琳的攻击,也不知道天剑们之后的企图会以最坏的形式告终。
「……德尔波妮。」
进入集中状态的爱尔榭拉,皱着眉轻声呼唤。莉琳虽然听到了,却不能说她理解这句话。刚才还发着淡淡光辉飞在旁边的蝶型念威端子,如今却有如虫子死去似地掉在她的脚边。莉琳虽然看到了,却不能说她理解这个画面。
因为,莉琳的眼睛,被月亮吸引的右眼,根本移不开视线。
「啊,啊啊……」
莉琳发出呻吟。不过,也许是没听见这个声音吧,爱尔榭拉与有如人偶般默默站在一旁的沙耶都没有望向这边。
莉琳只是望着月亮。
她望着月亮,看见月亮看见的光景。各自看着不同事物的左右眼,让视野内出现两道互相重叠的影像。莉琳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诡异现象,头也跟着痛了起来,于是她用手盖住了左眼。右眼的影像因这个动作而变得清晰可见。
这就是月亮见到的光景。是从天上俯视这座都市的影像,是多头怪兽将古连丹吞入它那巨大腹部的影像。
这就是覆盖古连丹敌人的模样。
那只怪兽摇动着有着长长脖子的众多头颅,对着莉琳不断吼叫。每叫一声,天际就会降下落雷,并且击打在怪物身上。
不过,怪物仍毫不胆怯地吼叫着。
令心灵感受到露骨憎恨的光景,让莉琳失去血色,脚步也有如贫血似地浮了起来。
那个影像,突然消失在黑暗中。
当莉琳回过神时,打穿古连丹天空的洞穴已经封闭了。念威端子仍然掉在爱尔榭拉脚边,她露出忍耐某种情绪的脸庞,眼睛也闭了起来。
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某件让古连丹陷入危机的大事。
然而,莉琳也看到了一些东西。
莉琳明白了一件事。
(再让我看一次。)
莉琳仰望天空如此祈求着。
*
好像有一点奇怪?
在不得不集中精神面对眼前之战的状况下,雷冯感受到混杂在空气中的氛围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之前,周围气氛相当紧张。空气中布满着既有机能性,又能反映某种意志的紧张感,而且有如绷紧的细丝般存在于整个空间。
如今,这种感觉消失了,紧张的细丝感觉起来甚至还有些鬆弛。不过,这并不表示战争已经结束。雷冯现在的位置——天空,仍然降着生物弹,脚下那条迎击着生物弹暴雨的刭弹大河也没有消失。
然而,紧张感之丝的确有在动摇。织好的蜘蛛网就算受到强风吹袭,形状也不会被破坏。不过,这面有如蜘蛛网般编织而成的紧张感,如今却出现了鬆弛,就像不应该崩坏的蜘蛛网形状被吹歪似地。
在古连丹的战场上,根本不应该出现这种状况。不管陷入多么绝望的绝境,这里都不曾出现这种氛围,更何况现在连天剑继承者们都全员出击了。
然而,却出现了这种氛围。
某处发生了某种变化。
应该确认这件事才对。状况的变化会带来何种结果呢?雷冯有一种预感,事情似乎会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下去。
可是,现况不允许他这么做。
戴尔克高举刀刃沖向这边。
雷冯挡下攻击,冲击波也跟着驱逐了生物弹。雷冯早就算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应该告知父亲这个异变吗?这个想法瞬间闪过脑海。不过,从父亲跟自己以刀锋斗力时的表情判断,雷冯觉得讲出来也没用。
他已经察觉了。
然而,父亲却把这场与雷冯之间的战斗看得更重要。
只要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目标。戴尔克这种难以控制的顽固个性肯定传给了雷冯与莉琳,甚至还影响了他们的兄弟姐妹。
正因为如此,看到戴尔克的这种表情,雷冯也只能放弃说服他的念头。
也就是因为这样,失去未来目标的自己,才会这么虚无,这么容易随波逐流吧——如此心想的雷冯,感到无比痛心。
这样的雷冯,当然会觉得妮娜看起来是如此耀眼。因为就算走错方向,她心中仍怀抱着雷冯曾失去的那种情操,不管怎么挣扎,她都会努力地走向自己的目标。
妮娜拥有自己曾经失去过的事物。只要走错一步,雷冯或许就会憎恨这样的她。雷冯打从心底感激,事情没演变成这种局面。
刀刃不停歇地舞动着。冲击波形成刃光妆点着天空,生物弹的崩坏则是锦上添花。在整体渐趋崩坏的过程中,雷冯与戴尔克的冲突正一步步走向无视整个世界的终极之美。
不过,雷冯也有一种预感,这种美是一旦完成,就会瞬间坏掉的脆弱之物。
一边以刀刃互击,雷冯一边感受着充满全身的刭流。他与萨瓦利斯战斗时是这样,挑战林戴斯时也一样。在某种层面上,雷冯总是不断地将自己推往极限。技巧上的极限、精神上的极限,在这类的状况下,刭流总是会提升至当时的极限。与萨瓦利斯战斗时,是不破坏炼金钢将刭流提升至极限领域。与林戴斯战斗时,他挑战了那道障壁后方,失去控制迈向暴走境界的极限。
现在则是,不断提升刭流的纯粹极限。
天剑带来的这种从束缚中得到解放的感觉,甚至让雷冯感到怀念。就算握在手中的东西并不完整,它仍然是陪伴自己度过五年战场岁月的战友。承受雷冯的刭流不断提高的跃动感,感觉起来甚至像野兽重新回到主人身边后发出的欣喜咆哮。
相对的,握在戴尔克手中的另外半柄沃尔夫修丁,也以猛烈攻势配合着新战友。
雷冯踏碎做为立足点的生物弹跃向空中。这是第几次的冲突,没人晓得。刀光四散,两人顺势缠斗在一起,接着又弹飞对方。战斗中,爆散出火花的斩击对杀愈演愈烈。重複,再重複,不断重複。
双方的刭流都没有减少,也不感到疲倦。全神贯注在战斗上的心,让其他想法都被屏除在外,不断提升刭流而鼓动着的刭脉支配着四肢。已经没必要去思考了。身体因应着战况,自动自发地驱使着自幼便烙印进体内,在无数战役中接受磨练,以天生才能与不断尝试错误所编织出来的刭技、战术、刀术。
因为过于自动之故,雷冯集中于战斗的意识也愈来愈集中。另一方面,他也因此有了思考的空档。
所以,雷冯能感受到周遭事物的变化,也有了这场战斗即将步入尾声的预感。虽然他还不知道结局是什么。
然后,他也想到了不该想的事。
超越父亲之后呢?自己打算怎么做?
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去找莉琳。这场战役正步入混乱的局面。雷冯不知道原因为何,但战场上的氛围也只能让他做出这个判断。只要好好利用这一点,说不定见到莉琳这件事会比想像中还要简单。
那么,见到她之后,自己又打算怎么做?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确认她真正的心意。雷冯要确认到底她是真的不需要自己,或者只是为了自己好而疏远自己,然后,如果能力许可,雷冯也想帮助莉琳。
自己明明是下定决心后才行动的,事到如今却仍然感到迷惘。
自己不晓得怎么做才正确。
只要扪心自问……答案轻易地浮现了。
(啊啊……)
雷冯无法叫出声音。就算叫得出来,也会被金属互相弹开的敲击声盖掉吧。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害怕失败。)
这场战斗即将步入尾声。现在虽然还不知道谁输谁赢,但这个预感却已逼向雷冯的胸口,沉重的压力则推起了他拚命隐藏起来的情感。
因为他已经明白,无论决心有多强烈,不管怎么拚命,都不见得能将自己导向正确的结局。因为他已经知道,就算髮下不管多恶毒的漫骂诽谤都能忍耐的重誓,那些话语仍会令自己痛彻心扉。
因为他已经晓得,自己能忍耐身体的痛楚,却还是无法承受心灵的痛楚。
即使战火正热,就算身在与父亲这场不容许外人介入的战斗之中,雷冯仍无法否定这些想法将自己的心情推入了黑暗深渊。
*
在避难所内部,菲丽也感受到了状况有变。
「真奇怪。」
她不由得如此低喃。
念威仍然无法传到外面去。确认妮娜等人突破包围古连丹的那只怪物后,跟着她的端子也失去了力量。
菲丽想要追上雷冯,但那场战斗的速度却快得连她也无法掌握。更何况从天而降的生物弹以及迎击它们的刭流,都会扰乱她的端子。
不只外面,连内部情报都无法好好收集,这种状况让菲丽心中的焦躁感愈来愈强。
这里是避难所出入口的附近。只要往里面走,就会看见一个广场。前来避难的都市居民都聚集在广场上,但菲丽毕竟不敢长时间待在那边。只要看见菲丽手中的炼金钢,不管是都市居民或是在广场巡逻的都市警察,都不会有人向她搭话。他们只会用讶异眼神看着菲丽,就像在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就算知道不会有人对自己不利,被当成外人的感觉,还是让菲丽选了一个最能避开他人耳目的隐密场所。
既然追不上雷冯,菲丽唯一能做的事,也只有儘可能地掌握整体的状况。而这么做后,就算再不愿意,她也明白了目前状况的不对劲。
天剑们的凄绝战斗,仍然颠覆着菲丽拥有的武艺家常识。如果怪物在洁尔妮发动这种攻击,大概不到一小时洁尔妮的人就会死光了吧?然而,截至目前为止别说是天剑,就连武艺家们也没出现任何死伤。
完美地凌驾这种异常状况、这种异常攻势的防御阵形,微微出现了动摇。天剑们的攻势仍然凌厉,不过,某个地方却发生了奇妙的误差。菲丽不敢肯定原因为何,不过,她很明白髮生了什么状况。在自己负责的领域内自顾自战斗着的天剑们,仍然展现着以攻为守的完美防御网。然而,从全体来看的话,这种动摇却以现实上的结果、能实际计算出来的数字出现在负责领域的交界处。
增加的速度虽然缓慢,穿过防御网的生物弹数量还是渐渐增加了。
生物弹击破率只是从趋近百分之百的数字,略微下降至百分之九十八而已。然而,敌人的数量是如此庞大,因此这个百分之二所代表的数字,也绝对不容小觑。天剑继承者们所构成的半球形防御阵如果是第一阵的话,那武艺家们组成的就是负责解决漏网之鱼的第二阵。他们的负担正逐渐加大。
而第二阵出现的动摇,远比第一阵更明显。他们将那些潜入内部的生物弹收拾掉的精準度愈来愈差了。
天剑们採取与先前不同的行动后,战局就出现了这种变化。不惜暂时解除防御阵形发出那一击后,战局就以缓慢,却清晰可辨的形式出现了变化。
「可能发生了什么状况吧?应该是因为……」
菲丽把浮现脑海的预测咽了回去。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事情究竟会变成怎样呢?不清楚古连丹内情的菲丽,根本不敢做出任何推测。不过,菲丽目前在避难所内,而这里躲满了前来避难的都市居民。如果不小心让其他人听见刚才的推测,会发生何种状况……菲丽默默地摇了摇头停止想像。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
「……果然……了。」
菲丽正专心地思考这件事,所以她没发现有人朝这边靠近。菲丽没有停止收集情报,就这样回头望向盯着自己背部的视线。
站在那儿的是一名少年,以及两名少女。三个人的年纪都比菲丽小,其中两人的年龄相同,另一人又年幼了些。
他们是跟雷冯在同一间孤儿院长大的弟妹们。他们被雷冯救下,又在菲丽的引导下来到了这座避难所。
她记得他们应该去广场那边了。
「……啊。」
知道菲丽发现自己后,少年——应该叫托比耶吧——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走啦,我们快回广场,不要做这种事了。」
同年龄的少女——拉妮耶达也一脸焦急地拉着托比耶的衣角。
「咦——可是我很好奇。」
最年幼的安丽天真无邪地如此说道后,抛下有些胆怯的两人自顾自地冲到菲丽面前。
「…………」
「呵呵呵。」
菲丽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只能无言地望着少女。
「吶,姐姐你是洁尔妮那边的人吧?」
「呃,是的。」
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如此回答的菲丽虽然感到困惑,不过,她脸上一定没出现这种表情吧。
安丽对菲丽露出小孩子特有的软绵绵笑容,然后丢下爆炸性的发言:
「欸,姐姐是雷冯哥的女朋友吗?」
「什!」
「因为托比哥他说『惨了,有那么漂亮的人在身边,莉琳姐根本没胜算嘛』。」
「喂,别推到我这边喔!」
「咦?可是托比哥你真的有这样讲啊?」
「呜……我是有讲,是有这样讲啦。」
「是不是呢?」
面对这名天真无邪问着自己的少女,菲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嗯……」
「真的是啊!」
隐藏在安丽脸庞下的複杂情感爆炸了。这张脸孔上混杂着期待、不安、以及对八卦的好奇心。不过,其他两人将这三种情感一体化的程度,不如这名女孩。在托比耶脸上,期待的感觉比较强烈,拉妮耶达则是不安。
不过,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刚才的那句「嗯」不是肯定的意思,而是发语词的「嗯」。
「吶吶,雷冯哥他怎么样?是一个怎么样的男朋友?你们约过会了没?亲过了吗?」
「呃,不……」
这个误会一定要解开才行。菲丽虽然这样想,但渴望听八卦的安丽却炮火全开地展开逼供,让她连半句话都无法替自己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