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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牙之塔」学习黑魔术的年轻人中几乎处于偶像的地位。而且的确有人把她当成偶像崇拜。实际上,他也是其中之一。
她被称为天魔魔女。
他认为即使扣除自己的偏心,她也算是一位美女。毕竟她是让他引以为豪的理由之一。他不仅和比他大五岁的她是同一个教室的学生,而且以前他们就像亲姐弟一样一起长大。
她一直对自己的短髮很不满——但是,他反倒认为短髮更适合她。曾经她向他抱怨「塔」关于头髮的规定时,他都是默默地随声附和。也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实际上他确实无所谓。她的价值并不取决于这些。
她的面庞还残留着些许少女的轮廓,从她的年龄来看,甚至还可以算是娃娃脸。她的双眸中总是闪耀着欢快而伶俐的光辉,而他很喜欢透过那双眼睛看到自己倒映其中的身影。这样会让他感觉自己也能成为像她那样强大的魔术士之一。
虽然现实中他没有太多凝视她的机会——战斗训练双方对峙时几乎是他唯一的机会,但是接下来的瞬间,他就会被轻鬆接近的她扭住手臂,任凭她狠狠地使出一招过肩摔,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地摔在地上。
「你好像每次都在等我把你丢出去一样。」
她总是这么说。其实他确实是这样做的,只不过这是他的秘密。
这些事彷彿已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不过仔细想来,岁月并没有流逝太久——只是对于他自己来说,这的确是段漫长的时间,甚至说是煎熬也不为过。
连做梦时都在煎熬……
从天魔魔女阿莎莉生前的成就和人气来看,她的葬礼有些出人意料地冷清。至少少年是这么想的。不过,周围似乎没有一个人这样认为——其中也有露骨地浮现起厌恶表情的人。这些人——主要是一些老人——恶狠狠的嘟囔声断断续续地传入了少年耳中。但是在那之后,这些话还是久久地萦绕在四周不肯散去。
「……没想到是她——」
「不过,有很多目击者——」
「事情闹得很大啊。如果——」
「王宫那边的负责人正在控制局面……」
「但是,这还是紧急——」
「致命的污点——」
「污点——」
污点。
如同波纹般重複的单词像是烙印在了少年的身体,让他不得不颤抖着倾听——然而,即使这真的是烙印,少年大概也感觉不到疼痛。他瞥了一眼「牙之塔」的后院。少年现在加入的送葬队列会从那里的后门悄悄出发。
后院疏疏落落地站着目送队列的人群,其中也有阿莎莉的朋友。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和丧葬队列中口出恶言的老人非常酷似。至少少年是这么认为的。
送葬队列缓缓地爬上通往公共墓地的山丘。少年像是被惩罚的家畜一样低着头,跟在魔女之棺的后方。没有一个人跟他走在一起。
「基利朗谢洛!」
被叫到名字的他突然抬起了头。只见一位跟他年龄相仿的红髮少年走到了他的身旁。
「哈帝亚吗。」
被称作基利朗谢洛的少年向红髮少年投去獃滞的目光。
「我没注意到你也加入了送葬队列。」
「查尔德曼教室的学生只来了我们两个。」
哈帝亚抓着自己在阳光的照射下会更加火红的头髮,有些寂寞地嘀咕。只不过,今天没有太阳。大理石纹样的乌云在空中形成了漩涡,与现场的氛围配合到了令人反感的程度。
「老师呢?」
基利朗谢洛问道,而哈帝亚惊讶地说。
「你好像比我想像中还受打击嘛。老师不就在那边吗?」
哈帝亚指了一下送葬队列的最前端。
基利朗谢洛嘟囔了一句「哦,是吗」,同时想到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活着或是死去都无所谓。
「喂,你振作一点啊。虽说你跟阿莎莉——不,那个——跟她很亲近,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啦。但是,你现在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在参加自己的葬礼啊?」
「事实可能就是这样。」
「喂喂!」
哈帝亚惊讶地说道。随后,他离开了自己的朋友,跑到队列最前端的老师身旁。基利朗谢洛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视线也从哈帝亚转移到高个的黑魔术士——他们的老师查尔德曼身上。
查尔德曼可以算是这块大陆中最优秀的黑魔术士之一。原本对这种评价半信半疑的人在十米之外看到他的风采,也会改变自己的观点。他很年轻,年龄大约二十五岁。结实的身体和闪耀着强烈意志的双眸让他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位无懈可击的战士。他的黑髮一直留到了背后,在脖子附近用绳子扎成了一束。看上去只是因为没有理髮,所以才留到这么长。
送葬队列前方的道路彷彿没有尽头。而那句「污点」的轻声细语也是。
位于山丘上的公共墓地虽然有些拥挤,但是不知为何总是有空出来的坟墓。丧葬官把队列引向墓地。由于棺身异常得轻,搬运棺材的工人脚步也十分轻快。年轻女人的尸体就是轻啊——原本无心出席葬礼的基利朗谢洛偷听到了他们在休息室里的閑谈。
(不——不是这样的。棺材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女人的尸体。)
无名墓碑旁已经提前挖好了墓穴,棺材被放入其中。参加送葬的人依次用铲子向棺材上洒土。基利朗谢洛茫然地注视着这幅场景——查尔德曼用力地抛下一铲土,哈帝亚轻轻地接过铲子。连刚才说坏话的老人们现在也闭上了嘴巴。
基利朗谢洛忧郁地思考着。也罢。不管你们想要埋葬的东西是什么,这样你们就满意了吧。
终于轮到他了。
基利朗谢洛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铲柄。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有人咳嗽了几声。于是,他抓住了铲子。
接着,他跳下墓穴,用铲子的前端戳穿了棺材的盖子。铲子就像是竖在地面的桩子一般笔直地插在棺材上。
四周响起了些许含糊的议论声,但久经训练的黑魔术士们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丧葬官、老人们、基利朗谢洛和哈帝亚都没有。由于已经完成了工作,搬运棺材的工人早就离开了这里。
基利朗谢洛从并不是很深的墓穴中仰望上空,大声喊道。
「这是什么人的葬礼?」
「……这是查尔德曼教室的阿莎莉的葬礼,基利朗谢洛。」
只有查尔德曼一人给出了回答,于是基利朗谢洛转身面向自己的老师,继续喊道。
「那为什么她的尸体不在棺材里?」
「不——你早该知道棺材是空的。」
查尔德曼的声音跟平时没有区别,严厉而无机可趁。就像在路上碰到挡路的石头时大喊「碍事」一样,跟他说话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但基利朗谢洛没有气馁地说。
「那么这就不算是她的葬礼。」
「不要强词夺理!」
「这怎么会是强词夺理!她还活着啊!」
「的确有人持有她还活着的观点。」
查尔德曼一边向墓穴中的基利朗谢洛伸出手去,一边说道。
「但是,我认为她已经死了。而且大人物们也这么认为。」
基利朗谢洛推开了他的手。
「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是拥有崇高地位的人。你们是害怕『牙之塔』的名誉受损,打算对她见死不救!」
「事实上,她的失败确实可能成为魔术最高峰『牙之塔』评价的致命污点。」
致命污点——再次听到这个词,基利朗谢洛忍不住咬牙切齿。
「她不是什么污点,而是这座『塔』成立以来最优秀的魔术士。不只精通黑魔术,甚至连白魔术——」
「没错,她曾是一位优秀的魔术士。」
「不是曾经!她还活着!」
基利朗谢洛怒视着冷静的老师,他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就像是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也发现自己的力量不过如此。他没法进一步说服在场的人。
站在查尔德曼身旁的哈帝亚担心地看着他。
「喂,基利朗谢洛,你别闹了——」
「你们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要放弃她还活着的可能性?」
「你是这里的尖子生,之前不也是第一名吗?只要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进王宫也不是什么——」
「闭嘴,哈帝亚。这种事由你去做就好了,毕竟你是第二名。」
基利朗谢洛一脸兇恶地说,接着再次转向查尔德曼。
「你们要埋葬的是空蕩蕩的棺材。所以,我会为你们提供应该放在棺材里的东西。」
「我的首级吗?」
查尔德曼的表情很认真,这句话不像是在开玩笑。而基利朗谢洛在瞬间的停顿之后继续说道。
「不。是我。」
「你是认真的吗?」
小声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哈帝亚。基利朗谢洛无视他的问题,大声回答。
「没错,是我!你们儘管埋葬我的名字好了!跟阿莎莉的存在一起!我会去寻找她,无论要用多少年。到那时为止,我都是——孤儿(奥芬)。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家人的孤儿。」
基利朗谢洛——不,奥芬从棺材中抽出了铲子,举向空中。周围有好几个人向后退缩,但查尔德曼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大陆最强的黑魔术士用沉稳的语气轻声说道。
「你找到了她——不,是她变化而成的怪物之后,打算怎么做?你该不会以为献上一吻就能让她恢複原来的样子吧?」
「别耍我了,查尔德曼。我会找到那把不知道被你封印在哪里的受罚之『剑』。既然是那把『剑』的魔力让她变的身,那就再一次——」
「你做不到。」
查尔德曼忽然断言。奥芬像是被压倒的弹簧一般——
「你是想说如果是你的话就能做到吗!」
「我吗?如果是我——」
查尔德曼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冷静的表情,说到这里,他忽然闭上了嘴。他瞥了一下周围的老人——接着叹了口气。他自嘲般地说道。
「别说蠢话了。」
「你认为这种想法很蠢吗?」
「快点给我起来,你这蠢货!」
「我很清醒。」
「都说了快起来啊,魔术士!不然看我怎么用皮手套抽死你!」
抽死——抽死我?……
从梦中醒来的奥芬发现自己没有站在墓穴底部,而是身处于牢房之中。再详细一点描述的话,这里是多多坎达市引以为傲的优秀警察们的拘留所。四周是煞风景的灰色墙壁,地下室的正前方有一面铁栅栏和小小的窗户。牢房一角放着水壶和水杯,不过他实在没有喝水的心情。因此从昨天起他的喉咙就一直很乾。
头好痛。在他睡觉的时候可能有人打了他吧。模模糊糊的视野中出现了面带怒色抱着胳膊的博鲁坎,以及躲在他身后一脸不安地看向这边的多进。奥芬缓缓起身,以只有自己能听清的乾涩声音嘟囔。
「干嘛把我叫起来?
看到博鲁坎身后的多进露出胆怯的表情,不难想像自己刚才的面相有多么兇恶。此时的奥芬十分烦躁,但博鲁坎毫不在意地回答。
「我只是想让你把事情说清楚。」
「我没什么好说的——」
「开什么玩笑!」
博鲁坎愤慨地抓住了奥芬的领子。这也是因为奥芬坐在地上,如果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博鲁坎就够不着他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博鲁坎继续说道。
「不要再推推拖拖闪烁其词了!我们被关到这种地方已经三天了!你听好了,我们现在背负着欺诈罪骚乱罪的罪名还有治安妨碍和损坏财物的嫌疑!」
事实上不用说嫌疑了,不管怎么考虑他们根本就是有罪。
艾瓦拉斯汀家发生骚乱之后,公务人员们们立刻赶到了现场。似乎是有邻居进行了举报——不过,看到莫名其妙的物体冲到邻居家,随便什么人都会跟军队联繫吧。虽然他们不是多多坎达的治安警察官那般优秀的公务员,也为了处理后事大伤脑筋——不过,这些公务人员们还是先将他们当作结婚欺诈师抓了起来。因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立刻被抓,奥芬没能逃掉,就这样穿着出租服装被打入了牢笼。
奥芬脸上浮现起讽刺的笑容。
「到时候让你顶上欺诈罪的罪名就行了。」
「我说!比起这些,问题在于那只怪物吧!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你跟那只怪物说话——」
奥芬立刻甩开了博鲁坎抓住自己的手,又反过来扭住了他。奥芬做出要把他丢出去的架势,用低沉的声音警告。
「听好了,我不喜欢重複同样的话——所以,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不许把她称作怪物。听明白了吗?」
「那、那你说是什么!」
博鲁坎抚摸着疼痛的手臂。
奥芬站了起来,将背靠在身后的墙上,茫然地眺望着远方的虚空。他烦恼了好一会,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终还是忽然张开了口。
「小孩子——多半都会憧憬疼爱自己的年长女性。」
「……我本来就觉得你不怎么像正常人,没想到你还是被那种怪兽养大的啊?」
被奥芬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博鲁坎马上把刚才被扭痛的胳膊藏到身后,闭上了嘴巴。奥芬继续慢悠悠地说道。
「我是在『牙之塔』长大的。」
听到这个名称,博鲁坎和多进都神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牙之塔」是这块大陆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魔术最高峰。那里聚集了强大的魔术士,有时甚至可以引发左右战乱局势的庞大魔术。博鲁坎吐出由于过度紧张而憋在口中的气息,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在那种地方量产那样的怪兽也不足为奇。」
「我不是说了不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