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芬感到绝望——在他再一次巡视被自己搞得一塌糊涂的房间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衣橱就像腰部扭曲的魔女一样瘪下去,粘着蜡的烛台倒在地板上,白铁皮支座弯曲变形(这么说,从床上跳起来的时候好像踩到了什么)。壁纸散发出焦味,博鲁坎踢破的门就更不用说了。
赔偿金再怎么保守估计,肯定是非常壮观吧——他一点也不想计算具体金额,也不想知道。大不了就逃走算了,顶多被通缉,奥芬连这样的打算都做好了。
但第二天被派遣官叫到办公室后,对方的第一句话却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一场灾难啊。那,请问您需要多少补偿金呢?」
「啊?」
奥芬糊涂了。因为耳朵听到了不可思议的内容,和自己所想的差别太大了,以至于他认为对方在胡言乱语。
(是问我需要多少?不是由我来付?)
藏住心里的惊讶,奥芬儘可能用自然的语气说:
「不,那个——我对这种事也不是太熟悉。请问市场一般是什么价格呢?」
「市场……价格吗?」
老派遣官白鬍子下乾瘦的嘴唇微微动着。是个身穿茶色背心,面相善良的老人。狭窄办公室的角落有一支衣架,架子上挂着一顶帽檐很大的帽子。室内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木桌,老人瘦瘦的手肘支在桌上,用一副没光彩眼神打量了奥芬好长一会儿。这位从中央抽调到这里来管理郊区治安的退休警官(奥芬觉得应该是这样)稍微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对了对了。三年前,在那间旅馆也有一位妇人被魔术士的幽灵惊醒,大晚上一直逃到了教堂,好像是——」
金额已经无所谓了,这个情报已经明确了另一个事实。
(那个亡灵,已经出现了不止一回了)
奥芬抱起胳膊,突然想到——
(那个男人,他把我称作福诺克罗斯……)
看来整件事情需要详细调查。但到底应该去问谁呢?
关于昨晚被『手』杀掉的杀手,派遣官已经着手开始侦讯搜查,观望这一切的奥芬觉得有必要和西莉爱塔见一面。
奥芬走出来,看到了马吉克。马吉克蹲在路边,看到他后显得很开心。
「师父!」
奥芬朝跑过来的徒弟挥挥手。
「怎么了,不是叫你在旅馆等着的么。还是说旅馆又出了什么事吗?」
「不、不是,是因为——」
马吉克翠绿色的眼珠犹豫地眨了眨,说:
「那里……简直让人呆不下去。」
「…………?」
奥芬无言地看他。马吉克吐出一口气答道:
「那个叫西莉爱塔的人来找师父了。就在楼下的食堂……然后——」
「真性急啊。然后怎么了?」
「然后,克丽奥也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一声不吭地互相瞪视着呢。」
「这样啊。」
奥芬和马吉克同时叹气。
昨晚闹了一宿的旅店,现在则显得格外安静。从下面朝上看房间,能看见窗户破的掉的地方用厚纸板挡住了,其余部分和昨天白天没什么不同。
从入口推门进去,迎接的是冷清的空气。食堂正中一个桌子,那里坐着依然是紧身衣装束的西莉爱塔,和正眼相视一脸愤怒的克丽奥。克丽奥的脸颊有点肿,身上穿的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耷拉着,旁边桌子的椅子倒在地上——奥芬暗叫不妙。看来已经干过一仗了。
奥芬进门后,西莉爱塔脸上轻轻一笑,身子没动;克丽奥回头看了看,金髮飘动,把脸上的伤遮挡。
「我说你呀——」
奥芬不耐烦地刚要说话,克丽奥一脚踢翻椅子站起来。她把脸扭向他,生气地喊了一句:
「笨蛋!」
然后掉头就上楼。奥芬獃獃地目送她,直到她的运动鞋从视野消失,身后的马吉克悄悄说:
「我还没见过她这么生气呢。是吧师父?」
「是吗?」
说话的是西莉爱塔——她摸摸隐蔽在右腿处的黑色刀鞘,轻鬆有余地笑笑。
「你是指什么?」
奥芬说着慢慢走近她的桌子。
西莉爱塔不正视他,说:
「我说那个孩子有权发这么大的火。你没有对那个孩子说实话吧?」
奥芬一言不发地拾起克丽奥踢倒的椅子,坐下来。西莉爱塔继续说:
「我告诉她,我是被人请来暗杀你的专业级魔术士杀手,她听完后眼睛睁得大大的。」
听到她话的瞬间,马吉克后退了几步,腰撞到背后的桌子上。奥芬向他伸伸手,示意不要紧张,然后苦笑着说:
「她不是瞪瞪眼睛就算完了吧?」
「嗯。她突然就冲上来了——因为太突然,我就出手打了她一拳,可能做得太过分了。」
「为这种事发火我可管不着。就算她去惹一个杀手还挨了打,也——」
奥芬一说,西莉爱塔就笑了。似乎在笑他的傻气。
「她不是在为这种事生气,那位小姐在为你担心啊。一个没受过训练的小女孩,竟想要保护你这个能称得上大陆一流的黑魔术士,蛮可爱的不是吗?」
「……这我不否定。」
奥芬说完朝马吉克看去,马吉克已经完全被魔术士杀手这个词给吓倒了。
「你去楼上。叫她不要生气了。」
马吉克一愣,然后举起双手说:
「那不可能!」
「那也给我去!」
奥芬眯起眼,又说:
「如果昨晚上的亡灵是沖着我们来的话,让她一个人独处就太危险了。」
「……偏偏要在她不高兴的时候跟她在一起,那我的危险就不用管了吗?」
马吉克发着牢骚,上二楼去了。食堂里只剩下奥芬和西莉爱塔。现在还是上午,厨房没有生火,有点昏暗,奥芬看着眼前的女暗杀者。
「我想确认一件事。」
「是什么?」
她又浮现出那种让人难以接近的媚态的笑容,问道。奥芬靠在椅背上说:
「你是……敌人,还是友方?」
「你要怎么区别对待敌人或是友方呢?」
她开玩笑似地说。奥芬对这种说辞比较反感,但他还是回答:
「看要不要在这里把你揍飞。」
「我可不想被揍飞啊。」
她的喉咙发出笑声,继续说:
「OK,我不是敌人。至少我不会暗算你,也会提供必要的情报。」
「那就把必要的情报说出来,现在马上。」
「真性急。不想和我多说说话吗?」
「不想。」
「你这样会让人讨厌哦……昨天那一吻让你这么难受吗?」
「不用你管。」
奥芬半睁着眼说完,西莉爱塔像有什么好玩的事一样笑笑,用手梳梳头髮。她的手肘支在斑驳的旧桌上,身子前倾,开始说:
「不过……不让你直接见见我的委託人,你是不会相信我的。你疑心很重嘛。」
「就是说,你认为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没错。事实上就算你不相信也没关係。」
听到她这样说,奥芬本想说句讽刺的话,但他突然愣怔了。杀手的表情不知在何时笼罩上一层阴影,他看着她,脑中想起了关于「愚犬」西莉爱塔的各种传闻,这些传闻他以前根本不会相信。
红艳的朱唇轻启,她说:
「我的委託人,早就已经死了。是我杀掉的。但他依然存在……就在这座村里。」
◆ ◇ ◆ ◇ ◆
「真是的——真是笨蛋!」
一回房间,克丽奥异常气愤地大吼,她从床上拿过枕头,抛到空中,然后一脚踢中。枕头髮出嘭的抗议声,撞墙后落在地上。奥芬把房间搞得乱七八糟后,一行人就被领到了另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不像客房,不过是普通的卧室罢了,四周都没有贴壁纸。
克丽奥捡起枕头,这次向前方抛去。她加上点助跑,再藉助重心的转移,以漂亮的姿势又踢了一脚——不,与其说是踢,不如说是用脚侧部做出像砍一样的动作,将滑走于空中的枕头扫在地上。正上方的克丽奥落下来,再迟一点恐怕会屁股着地。
再怎么说,普通的运动神经是做不到这样的。
坐在枕头上,克丽奥盯着前方的墙壁,不停地嘀咕:
「笨蛋……所有事你一个人去搞吧!」
开着的窗户外传来喊声。
「很好,集合完毕!」
是博鲁坎的声音。克丽奥的眉毛动了一下,有点在意,她从枕头上直起腰,走到窗户边。手撑住窗框,把身子朝外长了长,正好看到博鲁坎叉腰站在窗下的空地上。从克丽奥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从语气上听起来,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博鲁坎的身后,多进耷拉着肩,一脸疲惫。
(说起来,那两个人,比我还早就和奥芬在一起了。)
关于这两个地人兄弟,克丽奥知之甚少。顶多只知道他们借了奥芬一些钱而已。
(但……仔细想想,关于奥芬,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他和那两个地人之间的事。)
呼啦……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撩起她的长髮,克丽奥用手按住。默默地朝窗户下看。
博鲁坎和多进的前方规规矩矩站着五个小孩。全部是十岁左右的样子,最右边的是昨天带他们进房间的那个小伙计。
博鲁坎提高声调。抱起胳膊,一副伟人样儿地说:
「嗯!一直以来我们博鲁坎商会都在以很少的人数来经营,这次能迎来这么多有志之士的加入,真是不胜惶恐!」
「不胜惶恐是只在书面上使用的词,而且用在这里不贴切,意义不明——」
博鲁坎头也不回,拿剑鞘打了多进,继续说:
「那么!对我们的活动从心里给予共鸣的新伙伴们啊!我们的社训一直是『受到厚爱的博鲁坎商会、一切为了厚爱的博鲁坎商会』,从事经营、服务的活动,但就像刚才的大会上所说,眼下我社时值困难时期,要维持现状都是非常艰苦。」
噗,克丽奥把手按在嘴上,差点笑出声来。小孩子们对博鲁坎的演说如过耳旁风般,一个个都眨巴着眼互相看着。博鲁坎一点也没感觉出来,仍然在志得意满地进行演说,多进在旁边听他的大言不惭,直叹气。
「就是说!阻碍就算把他塞进烟囱闷死也要排除,也请各位商业会员注意不要生病!那么首先,关于今后的活动方针——」
克丽奥关上窗户。背对外面,把腰靠在窗台上。背靠窗户,她呼出一口气。
「那些家伙,真是快活啊。」
(不过仔细想想,我之前也跟他们一样……)
她心里开始思考。
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虽然现在也没有多少变化。但她明显地感到一种焦躁感,这是在多多坎达的家里时从未感觉到的。
(我……难道一点用场也派不上吗。)
她望着天花板思索。
(我知道奥芬一直在保持监护人的立场。带两个未成年人去旅行,身为年长者当然要肩负相应的责任,不过——)
她发出声音说:
「只要奥芬同意,就算是我也想像个称职的伙伴那样,分担一点工作啊。」
虽然身份是千金小姐,但一直都在普通的街道上学,也交了很多朋友,她认为自己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成长起来的。若是遇上突发事件——姑且不论行动方向的正确与否——至少能做到迅速下达判断。会用剑,更重要的是,不管再怎么受金钱诱惑,或是陷入多么绝望的处境,都绝不会有任何背叛行为。
(具备这么多条件……就算还做不到平起平坐,但作为一名同伴还是够格的。嗯。若是说还有什么不足的话——)
唝、唝两下,房门响了。不等克丽奥回应,传来细弱、胆小畏缩的声音:
「克丽奥。是我……我进来喽。」
「进来吧。」
克丽奥的表情綳起来,看着门口。
门开了。马吉克站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