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行李?」穿红制服的卫兵以简单的口气问。
驾驶台上的梅晨抖抖肩膀说:「这次远征的战利品。上面应该已经联络你们了吧……」
「啊,是的。」这位年轻的卫兵用大拇指挠挠自己的浓眉,打开手上的文件夹,里面塞满了各式文件,「只不过……」
看他欲言又止,梅晨露出宽容的微笑说:「不过什么?」
「联络是从神殿教师会发来的……可能的话,能请您使用正规的大门吗?」
「那边人太多啦。」梅晨回绝了,趁卫兵一个不注意,从他手里取过了文件夹。
「啊,梅晨教师!」
无视他的抗议,她在手指上蘸了点口水,开始快速翻动文件夹。然后舔了舔嘴唇,拍拍文件夹的表面,说:「我知道了。神殿方面就由我来说明吧。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但是……」卫兵脸上不太好看了。
奥芬在货架台上旁观着这两个人,差点要打哈欠,赶忙把嘴唇咬住了。
马车来到的是广大的基姆拉克市郊外,也就是贫民区。从房屋的轮廓上看全是凹凸不齐的小屋群落,一直绵延不绝。小屋和小屋之间哪些是路哪些没有路都分不清。看不到任何人影,也听不到任何人声。
不过藏在小屋里的那些人所发出的一种浑浊厚重的隔离感,还是多少能感觉得到。
贫民区的外围设置了乱七八糟的木栅栏。这里算是其中少数的入口之一。也是在很简易的门旁边用木头建了一间值班所。这看上去就像开了个窗子的小储藏室。
无论怎么看,配置在这里的卫兵都只有一个人——也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包围街区的栅栏并不高——大约只有两米,只要想翻从哪里都能翻过去。
——当然这是在非要入侵不可的情况下。
奥芬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依他所见,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难看的房屋鳞次栉比地排列着而已。
至于基姆拉克市,就在这些小屋对面的方向。
包围基姆拉克的中心神殿街区的〈学问之壁〉还看不见——不过高耸的神殿轮廓,还是能透过黄尘风暴看出一个大概。
这时——
「咦咦?」
听到梅晨惊讶的声音,奥芬再次把注意力转回去。只见她看着文件夹,表情有些许诧异。
「怎么了吗?」卫兵问道。
梅晨打开文件夹的夹子,取出一张文书,说:「萨鲁教师出城去了?」
「哎?啊啊——既然有这样的文书,那就表示的确如此。」
「这上面写着修养研修……」
「是吗?萨鲁教师一般使用的都是这道门。我是没有看到,大概是在其他人值班时出去的吧。」
「哦……」梅晨皱起眉头,像是在仔细思考。
卫兵向她发出催促声:「内容就是这些,能把文件还给我吗?我没法办公了。」
「反正你也很閑不是吗?」梅晨开着玩笑,把文件还给他。又向他抛了一个媚眼说,「那,就不打扰你办公了,能让我通过这里吗?」
「没问题啊。萨鲁教师的事,等确认了再联繫您——」这时他终于注意到了在货架上看着这里的奥芬。
「……请问这位是?」卫兵指指奥芬问道。
梅晨灵活地应对:「是这架马车的主人。临时徵用来的。」
「哦哦。」
(……真是完完全全的欺诈理论。)
奥芬听完后在心中苦笑——如果想成功地撒谎,并没有必要去想一个真的像是那么回事的借口。只要感觉可能会有这么回事,就足够了。可能对听者来说,是一个非常突兀的谎言。但是即使真的準备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谎言,说谎的那一方在解释时就很容易疲惫,一个完美无比的借口反而会很引人在意。
一个外出的基姆拉克传教士,根本没有权利可以在当地徵用人力,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也很令人怀疑。但是,在外地的传教士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任务,住在城里的卫兵是不知道的。
这样他就会认为,也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
反过来说,运用反向心理,卫兵会觉得,对方是不会选一个如此漏洞百出的理由来骗人的。
「但是想要通过〈壁〉就不能坐马车了。」
「我知道。我会在城壁前卸下行李,等工作都完成后,就让他自己带着马车回去。」说着她指指奥芬。
「啊啊,是这样么。」卫兵没觉出有什么奇怪。梅晨朝他笑了笑。
「不过梅晨教师,你打算一直扛着这些行李到神殿里去吗?」
「怎么会呢。」梅晨挥挥手,呵呵笑着说,「箱子基本上都是空的。塞了东西的就只有一个,拖着它走就行了。」
她说的应该是放了她的剑和奥芬衣服的那只箱子。
「那我也来帮忙吧。」
「工作重要吧。擅自离开岗位,小心小命不保哦。」
「马上就是交班时间了。正好我也要回到〈壁〉里去。」卫兵呼吸有些急促。
但是梅晨根本是一副不想和他打交道的样子,握着缰绳,轻轻一挥鞭,耸耸肩膀说:「不好意思,我很急。你懂了吧?」
「哦……」心里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卫兵只是简单地吱了一声。马车再次出发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进入了充斥了霉味的房屋群落之中。奥芬坐在货架上,内心很纳闷。
(意外的非常简单啊……)
从这里开始已经是基姆拉克了。
视界在黄尘中显得有些昏暗。这里是不允许魔术士存在的人们居住的城市。
但是望着渐行渐远的值班所,以及站在路上发着呆的卫兵,奥芬说了句和脑子想的完全不同的事情。
「那个卫兵……」他小声对梅晨说,「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怎么可能。」梅晨哈哈地笑起来,「他是有妻室的人。基姆拉克和塔夫雷姆可不一样,结婚被看作是一项重大而神圣的事情。」
看来她是在讽刺塔夫雷姆市没有结婚制度。没等奥芬提出异议,她继续说道:「他之所以这么热心,是因为我是教师。你不是也在〈牙之——呃呃,在故乡受到优待吗?」
「…………」奥芬沉默下来思考了一会儿,「不知为何,不记得有遇到过什么好事。」
「……啊,是吗……」她回头看着他,眼光中带有一点同情。
奥芬连忙转移话题似的说:「说到那个卫兵,他说只要是出入过这道门的人他都记得长相。真要是这样就太厉害了,简直是最理想的门卫。」
「那你就尊敬一下他呗。他确实能记得每一个出入那扇门的人。」梅晨像是在逗他,又说,「拥有出城许可权的,足足有六个人之多呢。」
「六……个人?」奥芬不理解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笑了笑,用视线环顾周围的街道。
然后说了句没什么关係的话:「据我掌握的情报——你在五年前……离开那个地方后,就在大陆各处游荡?」
「……是啊。」奥芬说。
她直直地看着他说:「在这期间,你有遇到过哪怕一个基姆拉克市民吗?」
「当然有了。」奥芬觉得她在戏弄自己,口气不是很平稳。
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说:「不对吧。你遇到的是基姆拉克教徒。我说的是曾经在基姆拉克住过的人——」
「这样的话,好像没有过。」不等她说完,奥芬就自言自语。接着他又抬起视线说,「那,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从这里出去?」
「就是这样。对于外来的流动商贩,为了防止万一他们有住在这里的打算,是不準商人开店的。不準外来的人在这里停留;不放居民出去。教师之中,可以被允许到城外执行任务的……只有我们而已。」
看着她微微露出笑容,静静说话的样子——
(死亡教师……吗?)
奥芬也静静地在心里自言自语,没发出任何声音。
马车慢慢地朝破旧的街道深处走去。已经走了不短的距离,街上却一个人都还没见到。
奥芬又想起一件毫无关係的事情。
「刚才的门卫,为什么是一身卫兵的打扮?」他想起了刚刚那个卫兵的制服,问道。
梅晨并没有多在意地说:「你说反了。是卫兵在做门卫的工作而已。其实也只是制服像点样子,并没有受过特殊的训练,和王宫警卫队那些精英是不同的。不过,门卫穿的是一身卫兵的打扮,这种说法反而可能是对的。反正就是装样子罢了。」
「这条街真是奇怪啊。」奥芬换了一口气,小声地说。他在不引人注意的前提下左右前后看了看,「为什么都看不见那些居民?」
「因为藏起来了。」
「藏起来……你说啥?」他不明所以,话都没说完整。
梅晨自顾自地说:「没关係。还不会出来。」
「什么意思……」
「还有有十分钟左右。你就不用在意了。无聊的话,随便閑聊如何?」
「閑聊吗……」奥芬嘟囔着,把自己的头巾戴严实。细小的黄尘虽然不至于睁不开眼,但是进入街区其势头也没有任何改变。道路虽然没有任何铺装,但周围的小屋都排列得非常紧凑,应该多少还是能挡住一点势头。
他眯起眼问道:「方便的话能问问……库欧那个人的事吗?」
「身高一米九,体重八十公斤——和奥莱尔比起来,显得很瘦。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她沖着前方,语气平淡,「长着一副像是随时要生气的脸,但他是不会生气的,绝对不会。双肩异常隆起——经常被人开玩笑说有三个脑袋。但是他这身肌肉可不是装样子的。我亲眼见过他轻轻鬆鬆就把木棒折断,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时——
她突然不说话了。
奥芬抬起脸「嗯?」了一声:「怎么了?」
「看来不用不到十分钟了。」梅晨无奈地说。
她拉起缰绳,一阵马的嘶鸣之后,车子停了下来。
「发生——」奥芬想问发生什么事了。这时他的耳朵里听到一阵像是摩擦地面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他从货架台上站起来往下一看,身子顿时僵住了。
内心升起一股战慄。
一切都很突然——从各个小屋的门里、窗里,全都出现了人。他们都没有什么特徵,男人居多,间或也有女人。年龄分布很杂,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比较显眼的是三、四十岁的人。即使是屋子里的人也都戴着防砂的头巾或帽子。
放眼望去,全是脸、脸、脸——并且全部望着这边。
就连小屋和小屋之间的道路也全被他们站满了。最后,奥芬注意到他们所有人手上都拿着木棒一类的东西。长约五十厘米,一只手就能握住——直径约在三厘米左右。
必须承认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武器。杀伤力比之刀刃要低,但是使用起来极为便利。对于没有经过训练的一般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并不能保证他们没经过训练啊。)
他们的武器,还在最下面的木箱里——
奥芬心里咂咂舌,给了梅晨一个眼色。
「……你不要操之过急哦。」她随口说道,从驾驶台上站起来。
小屋的门也开了,人们纷纷从里面涌出。只一会儿时间,马车周围就被数十人的群众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奥芬发现他们全都注视着梅晨。
(这样看来……不是打劫啊……)
面对周遭异样的氛围,马匹不安地扭着身子。这时听见——
「教师大人……」人群中走出一位老年男人。说是老人,体格却很强壮。他没有拿木棒。从周围人的反应上来看,这应该是位头领,或是专门的交涉人员。
但比起这些事情,奥芬接下来听到的话却使他吃了一惊。
「欲言何事?」
开口说话的是梅晨——
但听上去根本不是梅晨的声音。也就是和她平时说话不一样。
更让他惊讶的是她的表情,她的脸几乎变成了一个平面,表情非常平坦,眼神缥缈,发出空洞的声音:「你们的愿望不予接受,这应该是早已知晓的吧?」
听着挺着,奥芬才恍然意识到。
(原来如此……她姑且也是一名基姆拉克教师。)
至少装个样子还是没问题的。这么说,这就是她身为教师身份的一面。
(确实说到布道的话,基本都是这种表情……)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后退了一下,不过除了他其他人都没有去留意。
「希望这一次,能听一下我们的愿望。」刚才的老人一字一句地说。
梅晨轻轻摇头说:「你们没有证明。没有证明的人无法进入圣都。这些话都和你们说过了。」
「那这个男人又是谁!」发出怒吼的不是老人,是其中一名群众——一个光头的青年人。他的头巾贴在背上晃来晃去,看来对他来说不怎么需要。他身材较胖,肌肉也扎实,手上拿的棒子也比其他人的要粗一圈。
他所说的当然是马车上的奥芬。
「他……」梅晨无力地半睁着眼,不过说得话却很确切,「他不会进圣都。他只是来帮忙运行李。」
「骗人!」又是其他人的声音。渐渐地如扩展的波纹,不满的言语纷至沓来。
「又想来骗我们吗?」
「你们一直都是这样!不知道是为了引进优良的血统还是什么,只把别人带进都市,不管我们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