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怎么在那种地方?」
听见这句悠閑的问话,奥芬从坐着的屋顶上向下看去——克丽奥和马吉克站在小屋前的巷子里抬头看着自己。
奥芬无声地点点头,继续仰望星空。
在来到这片名为盖特·洛克的教会管理区之前,他曾经以为——高空中飘蕩的沙尘会遮挡夜晚的星辰,但现在看来他错了。飞舞在夜空中的金色砂砾如同无数的流星,海浪般拍打在漆黑的夜空上。这里那里,无处不在。这样的景色也称不上多么美丽。
这就像一阵阵可疑的胎动。这样的胎动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持续了两百年之久……
「你们也……过来吧。我有话要说。」奥芬注视着夜空说。其实根本不用说这句话,克丽奥早就开始研究怎么才能登上屋顶了。
结果选择了和奥芬同样的方式,踩着小屋旁的储水桶,克丽奥和马吉克爬上了屋顶。
「哇。这里有个洞。」两个人提心弔胆地走近而来,奥芬回过头看着他们。
克丽奥把夹克的拉链拉死,雷奇只把头从她的领子里探出来。马吉克似乎还是没什么精神,但至少已经不是之前的虚弱状态了。奥芬听克丽奥说,在木箱里藏了好几天的时候,準备的水筒在中途就空掉了。
「人类在不摄取水分的情况下,只能活两天,这个你们知道吗?」奥芬问。
克丽奥看着他,笑了笑说:「我们晚上会偷偷爬出箱子。因为不能不上厕所啊。你发现了吗?」
「……反正是让雷奇消除了脚步声,或是把身体隐形了吧?」
「对。后来仔细想想,既然能做到那样,就根本没必要藏在木箱子里。」她呵呵笑着,坐在他旁边。
然后马吉克也走过来,选择坐在稍远一点的木头突起上。
「你在看什么,师父?」他小声地问。奥芬看了马吉克一眼,又把视线转回夜空中。
沙尘的舞动仍在继续。一时间,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过了数秒,奥芬才回答:「在看天。」
「不用说也知道吧。」克丽奥发出反驳。
奥芬瞥了她一眼,笑了笑说:「看的是基姆拉克的天空啊。既然来到了这里,心中有点感慨。」
「……一个人感慨?」
「两个人没办法感慨啊。你们来到教会本部难道有什么感慨吗?反正只想着观光了吧。」他侧过眼看着克丽奥说道。
马吉克的话此时清楚地传进他的耳朵。
「——才不是呢。」
「咦?」发出疑问的是克丽奥,但同时——
奥芬也对这句话表示出疑问,看着马吉克。这位小个子金髮少年抱起膝盖,脸也朝下埋着,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他说的话却表达了明确的意志:「我是为了给师父帮忙才来的。」
「那不是跟我一样吗?」克丽奥噘着嘴发表意见。
但是马吉克却坚定地摇摇头,依然塌着眼皮说:「不对,我和克丽奥不一样。」
克丽奥还没来得及反驳,马吉克就抢先一步问她:「克丽奥,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少女有些不知如果作答。她看着缩在衣服里的雷奇,像是和它商量般说,「下意识里,感觉必须要来这里。」
「我也是。但是我,并非是出于下意识。」马吉克语速变快——他这句话并不是要说给谁听,而是说给自己的。他终于抬起了脸,虽然没有哭,但是他的双眼却在盈盈闪烁。
「……绝对不是下意识。」在他自言自语的同时,高空中——
奥芬注意到,南方捲起一圈圈厚重的云层。
看来明天要下雨了。
唰啦啦啦啦……
从凌晨开始的雨直到第二天中午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且雨势不小。乌云、雨水、砂砾。这些混合在一起,使得城市上空的色彩变得厚实、深沉,如同一个正在强忍悲痛的人,他的脸色是如此昏暗。
「竟然下雨了,真是稀奇啊。」兰伯特一边收拾着餐具一边说。
已经和他混熟的克丽奥听到这句话,问他:「很稀奇吗?」
「是的,对于这里来说。」他微笑着回答。在这间置物室兼水池兼厨房的房间角落,有一个餐具收纳处,盘子都被整齐地排列在上面。
奥芬昨天睡的是地板,他活动着僵硬的肩膀,看着他们。
「看来要下很长时间啊。」克丽奥和雷奇一起看着窗外说。窗子附近还有马吉克,但这位少年只是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而已,就算克丽奥走过来也没有抬头。
看着他们两个,兰伯特说:「一旦下起来短时间就停不了,这是这里的风土特徵。」
「是么—」克丽奥发出感叹。
这时奥芬开口说:「……那,有什么方法可以进入基姆拉克的中心区域?」
这一句话使房间陷入寂静。包括兰伯特、克丽奥——还有马吉克,都转过脸看着他。
最先开口的是兰伯特。
「有的。」
「那样的话,就赶快移动吧。」
「…………」兰伯特缄口不言,但目光还是看着他,只是表情有一些困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为什么?」克丽奥不解地问,并摸摸头上的雷奇,黑色的龙族幼崽因无事可做正在打哈欠。
以冷静的口气做出回答的既不是奥芬也不是兰伯特,而是马吉克。
「长时间的潜伏非常危险……对吧?」
「没错。」奥芬抱起胳膊,「都是因为某个人刚一进城就引发大骚动,使得计画都乱套了。」
「对啊。都怪兰伯特煽风点火来干架。」克丽奥自信满满——也就是说以非常认真的口气发言。
奥芬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像抽筋了一样,但他总算控制住了自己,继续说:「因为这件事,听说街上的警备员成倍增加,再呆在这里的话——调查範围早晚会延伸到这条,呃,外围街道上来。既然如此,那就快点把事情办完,早点逃出去。」
「是啊……但是你也不要再苛责兰伯特了,人家事先也不知道情况,怪可怜的。」
「…………」奥芬抱住头努力剋制自己,然后面向兰伯特问道,「那么,是什么方法?」
「我来带路吧……只有你们几个,肯定会遇难的。」
「遇难?」听到这个唐突的单词,奥芬有些不解。
兰伯特把粗粗的手指磨来磨去(似乎是他的习惯),笑着说:「你应该知道,基姆拉克市被分为两部分,分别是这里的外围街道,以及墙壁的对面,矗立着神殿的中心街。」
「啊啊。」奥芬点点头。
兰伯特向窗外示意了一下——像是要对整个城市做出说明:「只有负责运送粮食的商人才被准许从外围进入中心街。在这种情况,商人要受到神殿的完全监视,不允许超过规定的逗留时间……实际上,要想假扮成商人通过〈学问之壁〉是不可能的。」
「……然后呢?」
「问题是,在不允许从外围进入中心街这个事情上,就连这里的居民也不例外。」兰伯特看向他。
于是他问道:「为什么?——昨天被袭击的时候也听你们说到过这件事,有点在意。」
他慢慢地点头,说:「理由很简单——请问基姆拉克教徒最讨厌的是什么?」
「魔术士。」奥芬脱口而出。
兰伯特继续说:「这样的话,不就显而易见了吗。魔术士的素养,是会遗传的……」
听到这句话,奥芬灵光一闪——脑中闪现出昨天听到的几个单词。
引进优良的血统……也就是说,不会容纳劣质的血统……
「原来如此。作为基姆拉克教徒,哪怕是潜伏性质,也不得遗传魔术士的素养。」
「你说对了。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发生,市里的神殿局对于无法取得纯血统证明的人,坚决拒之门外。这样的方针已经恪守了两百年之久。说到大陆上的教会组织——就算教会本身已经遍及各地,但是真正能被称作『基姆拉克教徒』的人,只有中心街的居民而已。」
「看来,基姆拉克教会的教义在其他都市之所以没有得到普及,也有它的道理。对神殿来说,城市外部的教会充其量只是旁门左道罢了。」
「正是如此。不过住在这条外围街道上的,都是希望能到中心街去的人。他们私下里都知道一些通过〈壁〉的方法。」
兰伯特的说明到这里还没有完,不过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克丽奥插嘴说:「……我搞不太懂啊。就算信了教会,也不能进去吗?」
「他们追求的是血统的纯正。」兰伯特对一脸不解的克丽奥笑了笑,「因为说到魔术士,他们是人类和龙种族发生混血才得以诞生的。」
「也就是说,就算再怎么可爱,只要是野猫就不会养的意思吗?」
「……稍微有点不一样,但你可以这样理解。」兰伯特苦笑了一下,没有否定她的话。
「那——」马吉克,「那个潜入路线到底……具体是怎样的?你说会遇难,也就是说非常危险?」
在他背后的窗子外面,大雨还在下个不停。降下的雨点划出一道道轨迹,如灰色铁栅栏一般将世界隔绝。
在雨声的背景音下,兰伯特答道——
「是的,不过看这雨势……」他笑了几下,继续说,「希望还没有被水淹掉。」
一进入这个酒吧——奥芬就感觉哪里不对劲。
具体也说不上来。店内很昏暗,毕竟外面在下雨。大白天就聚集在酒吧里的十数名男性,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桌子腿都很粗,天花板上垂下一盏煤灯,有楼梯,角落里放了几只桶。除去空间狭窄和低矮的天花板,这是个很普通的酒吧。
正因为很普通,所以在奥芬、克丽奥和马吉克挨个儿进来时便显得很突兀。
各个桌子上的人都用一种可疑的神情看着他们。其中也包含了一些虽然并不十分露骨,也明显有敌对感觉的眼神。
「师父……」马吉克感受到店内气氛的压力,小声呢喃了一句。
「别忘了你家也是开客店的。」奥芬说。
他说:「但是基本都没有客人来,而且我也很讨厌酒味。」
这时——
比他们晚了一步,又有一个人进入酒吧。
「你太慢了,兰伯特。」克丽奥对进来的男人发牢骚。
「抱歉抱歉,有点小事。」他把手放在剃了发的头上说。
在兰伯特进来的瞬间——奥芬感觉到店内的敌意有所缓和。即使如此,也不能说已经完全消散。从一些看不见的地方,空气中彷彿有针刺来一般,令他坐立难安。
面对这些视线,奥芬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问兰伯特:「是这里吗?」
「……你指什么?」
看他装傻充愣的样子,奥芬叹了口气说:「我是说,路线啥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
「……你真是个惹人生气的家伙。」
兰伯特并没有和他争辩,只是轻轻地挥挥手,笑着说:「哈哈,请相信我吧。」
说完径直往店内走去。
奥芬儘可能不去观察周围,目不斜视地跟着他前进——虽然他小心翼翼地不去与店里的客人对视,但是克丽奥却毫无顾及地东张西望,这就使得他的谨慎行为变得毫无意义。马吉克也提高警戒,跟在最后面。
如果这里的客人突然群起而攻之,那该怎么办——
(……仅仅是不能使用魔术,就让人如此不安。)
奥芬心里有些沮丧。就算不用魔术,只要动作敏捷得当,想要逃离这群乌合之众应该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觉得自己还做不到那样。
至今为止,明明一直在精神上警惕自己,不要太过于依赖魔术。
(结果呢,还不是只在脑子里过一过就结束了吗,难怪要被克丽奥瞧不起。)
就在他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
兰伯特在吧台深处找到一位老人。
看不出他到底算不算服务生——这位老人坐在吧台深处的一张旧椅子上,正在雕刻一块木头。模样和客人差不多。吧台的旁边开着一扇门,客人从这里进来后,随意调配自己的饮料,调好了就喝,没人管你。
「哟,杰克。」兰伯特开朗地和他打招呼。
老人熟练地抬起一只眼睛看他。他的手上布满了刻刀造成的无数伤口,还有一个基本成型的木马雕刻。
「说閑话吗?那就免了吧。」
「不是来说閑话的。能不能让我用一下里面。」就在兰伯特很礼貌地说话时——
咔嗒。
随着椅子被踢翻的声音,回答他的并不是那位老人。
「喂,兰伯特。」
回头一看,只见距离最近的桌子上,一个大块头男人正双目放光地盯着自己。
另外,站起来踢倒椅子的不是这个人,是和他同一张桌子的一个面目可憎的朋友。看看四周,只见店里的男人全都以一副要找茬似的表情,目光如炬。
「怎么了吗?」兰伯特弱弱地低下眉问道。
刚刚站起来的男人把啤酒杯里的酒一口气喝乾,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你是指?」
「我可记得很清楚。那个小子。他不就是昨天闹事的时候,教师大人带在身边的那个魔术士吗?」
哗……店内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