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传说归来
1
醒过来了。
最初所感觉到的,是一种失去某样重要事物的强烈失落感。可是,也回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失去了什么样的东西。或许,是预料到自己即将要丧失什么,才会先产生这种难过的感觉吧。
在无法好好对焦的视野之中,看见镶有木片的天花板。稍微舒展身子之后,从窗口照进来的光使感到一阵炫目。同时,一阵源自深处的痛觉也袭向了的全身上下,不自觉地闷哼了一声;而铠甲护背咯叽作响的声音,也让感到烦躁。
感到疑惑。这里到底是哪里?
身边传来了人的声音。那是女孩子的声音。意识朦胧之间,有察觉某人慌忙跑出房间的迹象,也听到了那人向其他人大叫「他好像醒了!」的声音。
这里似乎是某处房间的床铺上。
而我是
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那阵压倒性的痛觉是从内侧涌上天灵盖,好似要把的脑袋冲破。变得什么也没办法思考。
然后,又昏厥而去了。
在睡着时做了一个梦。那是个漫长的梦。像是依循着绘卷的内容,回顾了数千年前的历史。
在梦里见到了几十个、几百个「自己」。有的「自己」是英勇的骑士,身穿锁链编成的铠甲,手上挥舞着矛槌;有的「自己」是蛮族的祈祷师,用着邪法消灭了敌对的部落。有的「自己」未满十岁,也有的「自己」是白髮苍苍的老人。
那是个贯穿所有时代、所有世界的梦。儘管每次的身形都不尽相同,但在所有世界里面没有一次会缺席。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满身血腥的战士,或使枪、或用剑、或挥舞大斧,屡屡将敌人逼至死地。
而的两只手上,几乎每次都戴有两枚戒指。那两枚戒指被铸成双龙交缠的模样,还会诡异地发出若有含义的光芒。
有时候,那也会以戒指以外的样貌露面。时而是成双成对的宝剑,时而是形状扭曲的魔杖,有时则化作宝石,甚至也曾化成一对魔法鞋。但本质始终是不变的,「那项物品」会将力量赋予到身上,让能够勇附战场,创下令人望尘莫及的功绩与武勛,相对地,那项物品也对下了诅咒,榨取着不停追求杀戮的慾望。
有的是满心欢喜地把那项物品握在手里,有的则是绝望但又无可奈何地,将那项物品带在身上。
每个梦的结局都是决定好的,千篇一律,没有任何变化。看见几百个自己,毁灭了几百个自己的世界。最后都会落得孤独一人的下场,独自站在荒野之中。然后,一股难窥其奥,而且恐怖骇人的黑暗便会从的内部涌现,而的意识也会被那股可怕的黑暗取而代之,消失在世上。等到下一次投胎转世成新的自己,同样的杀戮生活又会再度上演。
「别再重複下去了!」
「他」大喊。「我不想再谋害世界了!」
不知道从哪传来了一阵笑声。
那是对自我的嘲笑。
再度睁开了眼睛。
醒来的心情并不坏。觉得自己好像有作什么梦的样子,但却想不起来是什么内容。从床铺上坐起身之后,下午的太阳从窗户照进了的眼眶,这让他伸手遮到了自己脸上。
于是注意到了。有张被金色长髮盖着的脸趴在床上。
那名女性拿了一张椅子坐在的旁边,只把头跟手靠在所躺的床铺上,就那么睡着了。
乍看之下,可以知道对方是一名很年轻的女孩子。但从金色的髮丝间,看到一对形状尖锐如短剑的耳朵,这让小小吃了一惊。
(这女孩子是妖精)
坐在旁边的,是观念中与人类最为亲近的妖精。他们是一支神秘的种族,平时住于森林,与自然相互调和,有时还能与超自然的物质进行对话。虽然说妖精和人类是亲近的,但他们的身段摆的很高,也不喜欢变动,所以他们几乎不会和人类有所交流。还是第一次看到妖精觉得是第一次。
这名妖精少女非常美丽。
她的睡脸看起来,就像一尊在冥想的女神像。髮丝底下微微露出的脖根,感觉比任何绢帛都还要细緻,而金色的秀髮,更是纤细到没有任何艺术品师傅能重现出来的程度。有点想摸对方的头髮。在犹豫了一阵子之后,悄悄地伸了手。
摸过自己的头髮比较之后,觉得对方的头髮摸起来冷冷的,但不是让人感到不快的那种冷,反而应该说,那种凉凉的感觉摸起来还蛮舒服的。少女的头髮柔软到令人无法置信的地步,捻在手上时完全不会打结,一下子就滑落指间了。摸着少女的头髮,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妖精族的少女在这时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眼之后,她露出了可以看成是微笑的暧昧表情。
「你喜欢我的头髮吗?」
自然地做出了回答。「很喜欢。」
「是什么样的喜欢?」
「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像是走在山路时,发现了一条小河那样。」
「嗯。」
少女哼出声音。这似乎表示她很满意对方的答案。
「我做了一个梦。」
「是怎样的梦?」
「让人很难过的梦。是某个人失去了重要东西的梦。那是你刚才作的梦吧?」
「呃我也不知道。」
「就是你的梦没错啦。」
少女用刚睡醒的声音做出结论。然后,她撑起了一直趴在床上的上半身,并将杏仁形状的双眸直直朝向了。
「我叫爱尔雯。来自冯提娜的爱尔雯。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掉到河里去呢?」
「我是」
打算要回答「我是」
可是却答不出来。想把话接着说下去的时候,的心就被一块巨大的演示给堵住了去路,一点也动弹不得。在的脑袋里,关于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像一块文字已经磨损不清的石碑一样,完全辨识不出有什么样的内容。
「我,我是谁?」
听到这一句,已经爱尔雯把她那形状奇妙的眼睛睁得圆滚滚的。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我是我是,我是叫我是叫」
正在心里那块大岩石的旁边,拼了命想找一条路绕出来。但那块岩石却有如城墙般漫长无际,硬生生地把的意识封锁住了。
「不行,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才这么说出口,心里便涌上了一股强烈的孤独感。据说罪孽最深重的人在死后,都会迷失于异界的冥府底部,在那里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就连时光的流动都不存在,而现下心中的迷惘,正好跟那些罪人有着相似之处。身上涌现了一股微微的颤抖。
「有个童话故事是这样写的,一只飞在天上的龙在小妖怪的恶作剧下,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代换过来的话,你应该算一只小号的飞龙吧?」
爱尔雯的纤细手掌碰向了的手腕。结果,发抖的情况就像根本没那回事一样,马上便停息了下来。「你不会有事的。我听说人也会有暂时失忆的时候。你原本是漂流在雷卫河上。这里则是希尔迪亚国里头,一家叫作『勇者亭』的旅馆里面。怎么样?你有想起什么了吗?」
无力地摇了头。
「让你看过你带在身上的东西之后,说不定就可以想起一些事喔。虽然是这样讲啦,你也几乎没带任何东西就是了。还有你那把剑,我已经请楼下的人保管了。」
「剑?」
「对啊。还有就是你穿在身上的」说着,爱尔雯用手指弹了一下身上的铁块。
「这是一副施有魔法的护胸,。穿着盔甲的你就是靠着这股魔力,才没有在河里淹死。不过,也是因为魔力的缘故,这套装备怎么脱都脱不下来。毕欧斯医生还说,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办法帮你诊治。剩下的就只有」
爱尔雯颇有深意地歪了头。「你的戒指了吧。」
「戒指」
看了自己的双手。左手的食指上的确有一块金属。
那是一枚龙形的小巧戒指。
「」
的心脏强而有力地收缩了一下。
头盖骨里持续发出警告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神经在翻搅的声音。太阳穴一带也冒出了像是被栓上螺丝的痛觉。全身上下的毛细孔都在发汗,不自觉地发出了害怕的声音。
没由来地在畏惧那枚戒指。使劲想将戒指从手上拔下来,但是那枚龙形的金属饰品却完全不为所动。它并没有深陷在手指的肉里头,而是靠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和手指骨产生了相连在一起的一体感,动不得一分一寸。
「唔,呜哇啊啊啊,啊啊!」
「怎,怎么了!你没事吧?」
根本连少女的声音对都听不见了,脑袋里只剩想要儘早把戒指拔下来丢掉的想法。
在右手上使出全力,好似要连手指一起拔断那样,一股劲地用力猛拔。在床铺上缩成一团,不时又换成仰卧的姿势,身体更痛苦地蜷曲着,拚命想挣脱那枚戒指。
「你先停下来,冷静一点!」
爱尔雯想将手伸到身上,设法安抚对方失控的情绪,但却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一样,把爱尔雯的手甩掉。
爱尔雯感到一阵恼火,她突然扑向还躺在床铺上的失忆患者。爱尔雯骑到对方身上,藉此制住的动作,更揪住的双手,把全身体重都压到上面。然后爱尔雯将脸贴近鼻子与鼻子就要撞在一起的距离,她凝视对方的眼睛,并且以细语声调要对方听好。
「乖孩子,你冷静一点。」
爱尔雯大大的眼睛佔满了的视野。
那时对冰蓝色的眼睛。不可思议的是,她瞳孔的色泽有时会变得很淡,有时又会变得浓艳,偶尔却又介于两者之间,绝不会抱持在相同的颜色。
(真是对不可思议的眼睛)
心里涌上了一股奇妙的安心感,全身也泄了气似地放鬆了力气,而爱尔雯也轻轻地收敛了压制在身上的力量。
「喂,发生什么事了?」
房门突然被打开,两个男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披着医师的白衣,那是一个带着眼镜的高大青年。另一个人则是狼头人身的兽人。
兽人在这个时代并不是稀奇的存在。兽人族一面保有自己独子的文化,一面也和人类进行深度交流,保持有共存的关係,不管是哪个国家,都有三成到四成左右的兽人人口。
两个人一走进房里,便看到了爱尔雯骑在客人身上的模样。面对此情此景,他们一时间都讲不出话来。
「爱尔你想对这家伙做什么?」
狼男先开口问了。
「一般来讲,遇到这种场合,应该要问我『你被人家怎么样了?』才对的吧?」
爱尔雯像个小孩一样,整张脸气鼓鼓的。
2
狼头人身的男子名叫弗尔格,高大的男子在说自己是毕欧斯医生。爱尔雯补充说明道,弗尔格是这间旅馆的主人,毕欧斯医生则是帮你做诊疗的人喔。两个人在听说失去记忆的事之后,都显得很惊讶。
一群人决定先到楼下的酒吧再来把话问清楚,他们一起离开了客房。
下楼梯下到一半,看见楼梯中段的墙上设置了两块大大的镜子,供人检视服仪。在那里,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样。
镜子里是个驼背且垂着肩膀的少年,一副文弱的模样。
吓到了,自己的样貌比想像中还年轻。因为在心境上,一直觉得自己像是活了百年以上的老人。自己怯生生的样子看来像只小动物,感觉并不可靠。头髮与眼睛则是几乎接近黑色的褐色。儘管身上没有赘肉,却也不会强壮到哪去。虽然从外表看来,是还带有一些精悍的味道,不过,也可能只是託身上那副有些不相称的钢製护胸的福而已。
「看到自己的脸觉得很稀奇吗?」爱尔雯问。
「我以为自己的年纪会再大一点的。」
「是喔?不过你是人类嘛,只要一下下就会变成大人了喔。」
爱尔雯是一名妖精,而妖精是一种简简单单就能活过五百年的种族。比喻成人类话,爱尔雯的外貌差不多也只有十七岁左右而已,但她的年纪肯定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大。在妖精的眼中,究竟是怎么看待生命一闪即逝的人类呢?虽然有点想问这个问题,可是爱尔雯却踏着丝毫感觉不到体重的轻盈脚步,跳舞一般地走下了阶梯。过程中就连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
「那我就问啦,你到底是什么人?」
下楼后,一行人才在开店前的酒吧里找了木椅坐下,弗尔格直截了当地问了这么一句。
皱起眉头。和刚才一样,让意识奔走于脑袋里那片黑暗,但依旧毫无成果。「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听起来很难让人相信哪。」弗尔格的评语一点也不留情。「喂,蒙古大夫,他这种不记得自己是谁的毛病,也太像童话故事里的情节了吧?现实生活中会有这种事吗?」
「是有的喔。」毕欧斯做了担保。「在头部受到强烈冲击的情况,或是遭遇了超出精神负荷的心灵创伤时,的确会让记忆出现混乱。这样的病例在以往的报告确实有出现。除此之外也还有别的可能。各种魔术的流派,都传承有将人类记忆封印住的魔法。所以,他可能真的是失去记忆了,我们不能否认这样的可能性。」
弗尔格像是颇有不服地哼了一声。
「难道说,你觉得我在说谎吗?」开口发问。「我有什么必要在你们面前说谎呢?」
听闻这番话,弗尔格、毕欧斯、爱尔雯三个人露出了三种阴沉。
「这里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吗?」继续问道。
沉默了一阵子后,弗尔格用了别的问题来做回答。
「你能证明不是鲁恩盖斯特的间谍吗?」
「鲁恩盖斯特?」
没听过这个名字。「鲁恩盖斯特是什么?」
「那是东方大国的名称,它原本的名字是叫鲁恩贝鲁。」爱尔雯说道。「直到前一阵子国王退位,二王子继位之后,国名才改变的。」
「那个叫鲁恩盖斯特的国家又怎么了呢?」
「他们打过来了啦。」弗尔格咬牙切齿地回答。「他们要攻打这个国家。」
毕欧斯随后做起补充。「对方是在三天前宣战的。同时,敌人的先锋部队马上就横扫了我国的国境现在敌方的三千士兵正在城墙外布阵,而希尔迪亚国主巴尔波亚陛下则是一边将这样的困境告知临近诸国,一边也为了避免流血冲突,持续在跟鲁恩盖斯特交涉,但对方除了要我们无条件开城之外,完全不肯留其他协商的余地。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国家从上到下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弗尔格开口。「你看来是不像在说谎,但是在这种时候,我们也不能让身份不明的外来者到处逛来逛去,总而言之,我们会先把你交给宪兵,等你在牢里关到纷争告一段落之后,应该就会被放出来了吧。」
「怎么这样!」
大声叫了出来。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至少,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做什么,为什么却非得接受这样的待遇不可呢?对方採取的处置方式明显有所不当。要是被关起来的话,也没办法调查自己的身份,别说是不能调查身份,觉得自己还可能会因为什么都不明白,而不安到发狂。「这样实在太乱来了!」
「没办法,现在的情势就是这么乱。」
弗尔格讲起话来毫不留情面。
毕欧斯则帮忙打了圆场,「弗尔格,在那之前,请先让我对他检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