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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破城苍士郎而言,这段时间非常特别。
这里是放学后的会议室。
三周前,旧校舍的视听教室以设备老旧为名开始动工改建,跟运动会相关的事务就转移到这个房间进行。
(……运动会真的很开心呢。)
他的嘴角不禁扬起微笑。
平板电脑上头显示的,是运动会的照片跟影片。
虽然只是从里头挑选一些出来配上相称的音乐,製作成每个班级纪念日记的作业,却无法一一压抑住那雀跃的心情。
(──虽然以前大家也都在奔跑。)
即使在那场「战争」之中,大家也是一起挥洒汗水。
各营地的训练自然不在话下,他们也经常打一些小赌或用联欢会的名义来比赛腕力或是拳击。更野蛮点的,也曾经以创神进行对战,包含随之而来的危险与意外在内,这位青年以前其实还满喜欢这些事情的。
(只不过,两边果然还是不同。)
他有这样的想法。
每一项竞技,看起来都闪闪发光。
虽然对苍士郎来说,至今在学校里遇见的事物也都是如此。但是第一次参与运动会这种大型活动,也令他感受到格外的冲击。
从最常见的扮装接力赛跑跟借物赛跑,到活用高度浮游影像技术的怪兽电击战。或者各式成绩纳入世界排名统计的电竞比赛也一应俱全,这场运动会很有「特区」风格吧。
即使自己不是这场活动的主角(学生),光是能在一旁参与就已经让他感激涕零。
这份感动到现在都还无法止息。
就算只是像这样挑选照片,几天前的热情就又在内心点燃。
(……茅尾角色扮演成治疗系吉祥物时,太有干劲反而摔倒,寺内在怪兽电击战中个人名次获得第二名。丸渊感觉好像还满适合参加电竞比赛的。)
回想着每个学生的特性,并且点击影片。
专业的相关编辑工作,已经有业者主动帮忙製作。苍士郎所做的就只是从教师的观点愉快地审视每个学生并且指出问题点。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也没什么问题。
就算不习惯这种作业,自己也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的教师生活。平板电脑的使用方式也已经颇为熟悉。
──只不过。
目前坐在身旁的对象,让他产生不同类型的紧张感。
可以听见微微的哼歌声。
看来这是她放鬆时的习惯,不知道曲名是什么。苍士郎虽然对音乐不熟悉,但这好像是很有名的曲子。
「嗯,这边也弄好了。」
红髮少女把文件整理好,摆在桌子上。
她重新调整好半框眼镜的位置,并稍微揉了一下自己纤瘦的肩膀。发出短暂的低吟声,白皙的手指在后颈附近晃动。符合年纪的可爱感,与花蕾含苞待放的虚幻感并存于其中。
朱桐姬彩。
她是苍士郎的学生──又或者说,是他唯一的同学。
那名少女转头朝向这边。
「老师。」
「啊。」
苍士郎不禁看呆了。
他慌忙地移开视线,用手指滑起平板电脑。
「──老师,你又在看了吗?」
「如你所见,在整理照片啊。」
他把脸转过去,并这么回答。
可是少女摆动食指,然后迅速往旁边指去。
「我不是说那个,是指那些教科书。」
「唔。」
发出低吟的苍士郎旁边,堆积着大量的教材。
最近每天放学之后,他就会搬许多教科书进来,找到机会就在会议室里埋头猛读。有时比起準备运动会,阅读这些教材的时间还比较长。不过姬彩也没有抱怨,就只是处理着交付给自己的文件。
「这也没办法嘛,毕竟我没念过那么多书。」
「老师你负责的科目是数学吧?那边看起来有很多数学以外的教科书耶。」
「普通的老师都有去上学然后用功读书吧,所以我也得要这么做才行。」
「嗯哼~」
伴随着暧昧的回答,她突然有所动作。
「只是这样而已?」
姬彩移动自己的椅子,然后连肩头都整个靠过来。她抬头往上看,眼镜另一侧的瞳孔闪烁着恶作剧般的光芒。
看来是没办法矇混过去,苍士郎这么想。
把脸从淡淡的香味中移开,然后很做作地轻咳一声后。
「……因为这样会产生一点点成为学生的感觉。」
「很好,真老实。」
少女的嘴唇绽放出笑容。
那个事件结束后,姬彩感觉就变得经常露出笑容。不对,说不定只是自己以前都没有仔细看而已。实际上,现在就是只在意着肩头传来的体温,而无法直视对方。
「不过啊,大家都把教材放进电脑了,你却还特地拿纸本教科书来阅读,这样很没效率耶。还是说,你从以前就想这样念书?」
「脸……」
「脸?」
姬彩感到疑惑。
「你的脸靠得太近了……!」
苍士郎总算把这句话说出口,并移动椅子拉开距离。
拉开的距离也产生同等份量的空白时间。
「啊。」
「嗯。」
双方都陷入沉默,还僵住不动。
金属球棒的高亢声响透过窗户传进来。似乎有谁击出了全垒打。学生髮出的欢呼声对现在他们两人来说,感觉无比遥远。
姬彩有如小动物般低下头,注视着下方。
「那个,对……对不起。」
「……不……不会啦,这也用不着道歉吧。」
意识着胸口的激烈鼓动,苍士郎的视线落在平板电脑上。
也自觉到,自己滑动的手指稍微有些歪斜。
大概是那个时候吧。
当上次的事件结束,她在医院屋顶说出「在那间学校交到的第一位朋友就是苍士郎喔」这句话后,自己就有点奇怪。奉献给创神的左眼明明已经重新建构好,外观看起来应该没有任何改变才对。可是却又好像产生了某种决定性的变化,这让苍士郎陷入困惑。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啦。)
呼吸法跟暝想法完全派不上用场。受过瑜伽的训练后,过去的自己明明已经可以控制心脏跟肠胃这些非随意肌,但现在苍士郎的状态完全无法好转。自己的基础部分,到底有多少地方故障了呢?
不过,两人独处的时间感觉非常自然。
明明无法冷静下来,却又很平稳。
就像扬起涟漪的水面,底下却十分平静一样。
现在这令人无可奈何的沉默,也感觉非常温暖。
苍士郎过去从来没有体验过像这样充满矛盾的心情。像是要把遗忘的花朵名称回想起来般,他就只是着急地触摸着平板电脑。
*
(──搞砸了啦。)
相反地,姬彩光是要掩饰这种尴尬的心情就耗尽全力。
刚刚总感觉气氛不太好,为了矇混过去才会捉弄他。不对,如果只是捉弄的话也就算了。现在搞到自己也强烈地感到羞耻,这种自掘坟墓的感觉真是没出息。
总而言之,脸颊很烫。
想必是连耳朵都发红了吧。以前明明也在沙漠或丛林里战斗过,但这依旧白皙无比的肌肤却老实透露出少女内心的想法。
(──苍士郎同学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斜眼偷瞄了一下正在跟平板电脑搏斗的青年,姬彩把发烫的耳垂隐藏起来。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事件结束后的医院里。自己忍不住对当时还戴着眼罩的青年,说出「在那间学校交到的第一位朋友就是苍士郎喔」这句话时。酸酸甜甜的思绪涌上胸口,充斥在少女的内心。
但在这同时,逼近的过去也束缚着少女。
(──我明明……杀死了苍士郎同学。)
这不是比喻。
在那场战争中,姬彩被唤作「剑帝」,苍士郎被称为「黑绝公」。
四王。
这是被认为凭藉一己之力就能左右战况的异能者的称号。
最后,姬彩与苍士郎展开死斗。战斗的结果,是姬彩斩断苍士郎的身体,贯穿他的心脏。直到现在,她都还会回想起那种手感。就算动手的是创神,也不代表这能一笔勾销。这毫无疑问是少女自己犯下的罪行,但现代社会已经没有人能制裁她这也是事实。
现在光是回想,血液都会为之冻结。
所以,跟这名青年在一起明明充满痛苦。
可是,跟这名青年在一起是无论如何都──
「……啊。」
不知不觉间,阳光已经染成红色。
晚霞映照下,会议室里头形成红色与黑色的鲜明对比。刻意慢慢书写的报告文件,也在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完成。
「运动会的后续事项,这样就处理结束了呢。」
两人一起使用这间会议室的情景,也到此为止。
这种焦急与感伤共存的时光,也算就此闭幕。即使又突然心血来潮,也不可能再次开启吧。
「啊……嗯。」
青年僵硬地点点头。
他这边似乎也用平板电脑挑选完照片了。
「那这样,文件就交给我搬到职员室吧。」
苍士郎拿起卡片,然后像是想矇混般笑着。
姬彩回了声「好的」后,就拿起书包并将手指搭在门上。反正即使会议结束,明天也还是会遇到苍士郎。他们是教师与学生,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什么好奇怪的,也无须感到迟疑。还是赶快回家,继续读昨天看到一半的小说吧。没想隔到那么久才出的新刊,剧情发展竟然让人那么紧张──
可是。
少女还是忍不住转过头。
「那个,苍士郎同学。」
「咦?」
青年也转过头来。
「什么?怎么了吗?」
像雪一样的白髮摇曳着。明明经历过无数战斗与惨烈的战场,但头髮底下那对纯朴到令人意外的瞳孔,映出自己的身影。那呆愣的表情让人觉得有点像是小动物,柔和的容貌也让这种印象更加强烈。
这不是站在讲台上,身为教师的苍士郎。
而是只有姬彩知道──他们初次相遇时,这位青年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