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举办「尼特日」这种莫名其妙的活动,一下跟结麻展开令人害臊的问答,总觉得因为都在写这种事的关係,可能会有人觉得我完全没在工作,不不不没这回事。
这几场闹剧进行的同时,我一直在默默努力工作。
然而,我正在写的稿子并不是《英最》。《英最》最近刚出十一集,十二集将在三个月后发售。而且,我已经写完原稿了。
现在在写的──是完全新作。
之前一直过不了稿,害我陷入苦战,不过终于有一部大纲通过编辑部的企画会议了,决定以出书为目标开始作业。
那么。
按照时间顺序回想我是如何让新作过稿的吧。
首先──近两个礼拜前。
跟结麻求婚的隔天。
我接到责编剑崎小姐的电话。
『有点……对不起你。』
她愧疚地说。
我可能是第一次听见这个人道歉。不如说,她需要跟我道歉的状况,至今从未有过。这三年来,只有我给剑崎小姐添麻烦,她从来没有给我添麻烦过。
总之,是个工作效率极佳的人才。
「怎、怎么了,剑崎小姐?您撞到头了吗?」
『……我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人啊?如果我觉得自己有错,也会跟人道歉的。』
她傻眼地说,接着解释:
『昨天我打电话给你,是你的青梅竹马接的……我不小心告诉她你的新作八字都还没一撇。』
噢,那件事啊。
『那女孩是叫希月小姐吗?你跟她说企画通过了对不对?我不小心说了实话,如果能配合你说的谎就好了。』
「请您不要放在心上。不是您的错。」
归根究柢,原因在于我说的谎。
为这件事责备剑崎小姐并不合理。
「我已经跟她说明过了,那家伙也愿意体谅我。」
『这样呀。那就好。万一你们因此吵架,我会很愧疚。』
「哈哈哈……」
老实说还真的吵架了,甚至演变成更不得了的状况。
「剑崎小姐,结果您昨天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
『啊──嗯。其实……关于新作我有个想法,想打电话跟你说。』
「新作……?咦,意思是您对新作有什么灵感吗?」
『称不上灵感,只是想尝试一下。』
剑崎小姐说。
『欸,阵内──这次,你能不能试着尽情写自己喜欢的东西?』
「…………」
我不禁语塞。因为我有点失望。
说实话,我很沮丧。她都不惜特地打电话给我了,我还期待是不是想到了能起死回生的好主意──
「……剑崎小姐,您在说什么啊?尽情写喜欢的东西有用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您也知道我不是那类型的人吧?」
不是「天才型」,而是「计算型」。
藉由研究流行及市场趋势,稳定产出作品的技师型作家。
自己属于「计算型」──这一点我很清楚。
不对,该说是透过这三年,愈来愈有这种感觉。
出道前我就是稍微会去计算的类型了──经历过两次腰斩,这个倾向变得更加严重,我自己也知道。
啊啊,我不能尽情写自己喜欢的东西。
这样──谁都不会愿意看我的作品。
出道前拥有的毫无根据的自信,被两次腰斩的经验摧残殆尽。
『我也很清楚你属于「计算型」。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想说会不会发生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若是刚出道的你,我不会建议你写自己喜欢的东西看看。不过现在的你,已经跟那个时候不同了。经历过腰斩、动画化……累积各种经验,作家「神阳太」──』
我屏住气息。
不、不会吧……糟糕,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她要夸奖我?要说我成长了吗?我瞬间产生小小的妄想,然而──
『──彻底被这个业界荼毒了。』
「……咦?荼、荼毒?」
『嗯。荼毒。你已经被玷污了。被这个名为金钱和销量的骯髒商业世界。』
「…………」
『怎么了?』
「呃,那个……我还以为,您肯定会说我成长了……」
『哈。没有比作家的成长更不稳定的东西。因为无法明确定义怎样叫「成长」。只要写很多字出很多书,实力或许会成长没错,但那未必跟销量及好看程度成正比。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作家被人家说「出道作最好看」?』
她直截了当地说出未经修饰的意见。
啊啊,这个感觉,是平常的剑崎小姐呢──
『作家「神阳太」被业界荼毒,改变了。于好于坏──变得无法将创造及商业分开来思考。』
「…………」
『正因为是现在的「神阳太」,我才想建议你尽情写自己的东西。别担心,无论你怎么为所欲为──现在的你都会下意识顾虑到销量。』
因为就算你不想,也会无意间去讨好读者。
剑崎小姐这么说。
我完全听不懂这番话是在夸人,还是在损人。
『体会过作品卖不好的地狱,也尝过作品大卖快感的「神阳太」,再也无法自由创作。照理说,你的大脑会擅自去分析、计算流行和读者的需求。至于那是「成长」还是「退化」……结果会决定一切。』
尽全力写喜欢的东西──的确,这或许是我不小心忘记的感觉。在分析流行、不断计算,为了提高销量拚命做到最好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淡忘掉的感觉。
某种意义上,她突破盲点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回归创作的原点,顺从心意去写自己喜欢的东西──
然而,如今的我就算想放手去写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没办法随心所欲。
讽刺的是,剑崎小姐分析的没错。大脑会下意识计算。即使我叫自己遵循本能去写──「不,这个类别在现在这个时代不会受欢迎。」「不,类似的作品上个月才在那个书系出书,结果爆死。」「不,这样包装的吸睛度不够。得想个光看封面和书名就会让人觉得有趣的内容。」──诸如此类的无数抑制想法,会擅自闪过脑海。
大脑会忍不住考虑到销量,已经不只是自动的程度,而是一种生理回馈。
看来业界的毒素侵蚀得比想像中还厉害。
搞不好,我这辈子再也无法自由创作。
不过──这样就好。
对我而言,小说──轻小说,果然是工作。
正因为牵扯到金钱,正因为有愿意花钱看这部作品的读者,才会如此令人愉悦。
单纯出于兴趣的创作,已经无法满足我。
我不小心对只待在自我满足的世界中无法获得的东西,产生了慾望──
那通电话的一个礼拜后──
我生出一份大纲。
生出一个拚命塞满喜欢的要素,却又因为早已养成的习性,下意识去计算如何吸引人气的新企画。没有妥协,也不是寻找折衷方案,彷彿本能及计算完美嵌合在一起,产生相乘效果,倾尽全力拿出的成果。
说它是现在的我写得出的──不对,正因为是现在的我,才写得出的最强杰作也不为过。
我觉得这家伙会成为很神的作品。
至于剑崎小姐对这部无疑会是杰作的大纲有何反应──
『……不行,生理上无法接受。』
「咦……」
怎会这样。
我那么有自信,结果妳这个反应?我甚至觉得「我是不是为了写出这部作品才诞生于世界上的?」我还这么想耶……虽然每次想到新企画的时候,我都会这么想。
『不、不过……这不错。』
「……啥?咦?到、到底是怎样?」
『你之前提出的企画,在正面意义上和负面意义上,都走优等生路线。简洁地整理出重点,概念及卖点也清楚好懂。先不论过不过稿,属于编辑部容易下判断的大纲。可是这次的……很糟糕。该怎么说呢,彷彿直接反映出了你的性癖……非常噁心。』
「请、请您别这么说!不是您叫我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吗!」
『是没错……但我没想到你会交出这么露骨的东西。我真的觉得很噁──不过,正因为这样,说不定能变成一部好作品。跟之前重视计算的大纲不同……这次的大纲,散发出一种有如怨念的性慾。』
「……什么叫有如怨念的性慾?」
『也可以说是满溢而出的处男味。』
「这、这、这跟处男没关係吧!」
『你在说什么啊?这很重要的。轻小说作家在处男时期写出来的作品最有趣。涌上心头的情绪和无处发泄的性慾,对现充的嫉妒及憎恶……这种忧郁的情结,能酝酿出令读者深深着迷的杰作。很多作家因为交了女朋友或结婚,作品变得超无聊的。』
不不不不,这百分之百是妳的偏见吧?
婚后作品还是很有趣的作家,大概有很多。妳只是因为自己没结婚才对人家有偏见吧?但我是不会说的因为很可怕。
『以女角来说,你之前都会顾虑到读者需求,平均分配各种属性的女角……这次则完美贯彻自己的喜好。好厉害……你简直豁出去了,在昭告天下「我每天都用这类型的女生替自己充电」──』
「够了!」
呃啊啊啊!好羞耻,超级羞耻!
这种感觉是我在当只顾着满足读者的「计算型」时从未体会过的。过于老实地将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妄想、自己的性癖反映在作品上,原来这么羞耻……!
『……总之我从这次的大纲中,感受到之前的企画从未有过的强烈热情,细部却不忘顾及当下的市场趋势,如我所料。充满妄想,但绝对没有失控,勉强停在安全範围内。若是这部作品──说不定可以赌上一把。』
就是这样。
对于我顺从自己的兴趣,同时又反射性意识到市场趋势写成的新企画,剑崎小姐虽然感到困惑,还是姑且让我过稿了。
之后的编辑部会议也顺利通过,正式得到可以开始写稿的许可,我便以出书为目标写起初稿。
时间轴拉回现在──我勤奋地写着新作的初稿。
这部作品跟之前的不同,非常符合我的喜好。
反而会想以读者的身分看。
于是,速度自然加快,转眼间就写好初稿……不会发生这么好的事,就是所谓的创作活动。
「……呣呣。」
「来,阳太。」
结麻将用胶囊咖啡机泡的咖啡放到桌上。顺带一提,种类是「雀巢醇品咖啡」。我尝过各种种类,最后固定都喝「雀巢醇品咖啡」。酸味偏淡苦味较强的味道很赞。
「嗯,谢啦。」
我自然地跟她道谢,自然地接过咖啡。
……求婚后过了两周。我终于,终──于勉强能用平常的态度对待她。能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也不会光看她的脸就脸红。
无限接近于原本舒适的关係。
不过还是有些尴尬的气氛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