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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天气开始越变越热的时候──
放学途中的几濑鸢雄和友人在电车里──靠近车门的地方,翻开了杂誌。
「果然避震器好像还是这一台比较好耶。」
「要那种东西的话,去河边的破铜烂铁放置场捡不是比较快吗?」
听了鸢雄的意见,友人眯起眼叹了口气。
「你很笨耶。那里的车子连谁骑过都不知道,我才不想去拿那种车的零件呢。倒楣的话可能还会碰到很难处理的事故车喔。果然还是乖乖存钱,买全新的零件来组装,才能享受到更深层的乐趣嘛!」
友人说得很激动,眼睛整个闪闪发光。
他最近好像迷上摩托车,因此儘管学校禁止,他还是乐得做起打工。
顺带一提,鸢雄他们就读的学校,连考取一般机车驾照都算违反校规。一旦被发现,立刻就会遭到停学处分。
但他们现在是高二学生。这年纪的男生对摩托车或汽车感兴趣,也是极其自然的事。
「鸢雄,你也去考张驾照啦。我们一起骑车去兜风啊!肯定很好玩!」
最近这段时间,他已经这么邀请鸢雄无数次了。
鸢雄也不是完全没兴趣,只是……
「嗯,听起来是很不错……只是,我现在没有那种心情。」
鸢雄面露苦笑这么回答。
「也对,毕竟没那么轻易忘记嘛……」
友人突然将视线投向悬吊于车内中央的广告板上。
『阿啰哈天堂号沉船事故!目前依旧原因不明!事件背后有美国的阴谋?』
鸢雄也跟着看过去后,脸色稍微沉了下来。
两个月前,他就身处事件核心。
两百三十三名同学搭乘的豪华客轮遭遇沉船事故,倖存下来的鸢雄连日遭到媒体追问。
不过理当会这样吧。毕竟是众多日本高中生搭乘的船只在海上遭遇事故,肯定是则大新闻。当时每一家电视台几乎每天都把这件事当头条新闻,媒体则是会出现在各种地方採访事故的受难者家属和相关人士。
罹难同学的联合葬礼也是在这样的骚动中举办。鸢雄以倖存学生之一的身分出席,但仪式中闪光灯不曾停过。
包含鸢雄在内的几名倖存学生,应该暂时都处于无法上学的状态。
有部分原因是他们受到太多好奇的关注,但也有比这更严重的问题。
直到不久前还在一起喧闹的同学们就这样突然消失了──就连老师也在事故中身亡,因此没什么人能帮忙心理辅导。事故本身,还有当事故发生后世人的眼光──心中需要时间去接纳、整理这些事情。所以倖存的学生们,即使遭到媒体追问,也只能待在家里等待事件热度降温。
「在那之后都没找到生还者吧?」
面对友人的提问,鸢雄垂下了视线。
「嗯,活下来的就只有没去毕业旅行的人而已……这些人,加上我还不到十个喔。」
同年级中倖存的,就只有和鸢雄一样没能参加毕业旅行的学生而已。参加旅行的学生和老师无一生还。
断成两截的船体,一半已经深深沉入海底,另一半则是还在持续搜索。然而从此处寻得的就只有几名教师和搭上这班船的乘务员的遗骸。在搜索範围内,没有发现任何一具学生的遗体。搜救单位据此推测学生可能都留在沉入海底的另一半船体中,所以出动打捞船搜索,但船只沉没在比预想中更难进行作业的地点,实在难以打捞上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半点回收的眉目。
电视上出现各种对于沉船原因的猜测,其中甚至还有像是八卦狗仔的说法。「船是邻国秘密武器击沉的!」、「一切都是超自然现象!」、「是外星人乾的好事!」之类,没什么可信度的名嘴,连日尽发表这些愚蠢至极的言论。
──但是,沉船事故一直原因不明。
会流传这些似是而非的言论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日本人在新闻话题上很容易喜新厌旧。事件在毫无进展的状态下经过一个月时,媒体换成大肆报导政客的贪污问题,沉船事故的新闻就慢慢地缩小报导规模了。
这一切或许是因为学生们的遗族反应意外平静。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厉声大呼「给我负责!」但不久后可能是放弃了,这件事就慢慢从檯面上消失。
一个月后,接收鸢雄这些倖存学生的学校各自定了下来。毕竟已经没有同学【大家】了,根本无法到至今就读的陵空高中上课。
倖存的学生四散各处,第一天上学时,媒体和附近居民还投以好奇的目光。
「那段时候真的有够夸张。媒体的摄影机什么的连续好几天都围在正门前面。」
友人可能是回想起那副光景,因而露出不悦的表情。
据他所言,每天上学途中都会被要求讲几句话,让他觉得非常厌烦。
一开始旁人在各方面都是小心翼翼地跟自己应对,也有遇过麻烦事,但最近好不容易有学生愿意来搭话,渐渐回到平稳的生活,也结交了能像这样放学结伴回家的朋友。
初夏──时节进入七月后,世间已经没什么人在讨论事件,整起骚动也已趋平静,这时才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也才第一次深深感受到同学已经死去。
「我知道你心里很不好受,不过要彻底习惯现在的生活比较好喔。如果尽想些烦人的事情,对身心都不太好。」
友人轻拍着自己的背,说了些鼓励的话语。这些话语对现在的鸢雄来说非常有帮助。
不知不觉中,电车已经抵达友人要下车的那一站了。
「啊,我要在这一站下车了,再见喽。你要打起精神。」
他露出笑容握起拳头对鸢雄做出胜利姿势,接着就离开了车厢。「嗯,再见。」鸢雄也简短地回应,并挥了挥手。
「…………」
独自留在车内的鸢雄吐了口气。
抱歉──
他在心中对友人道了歉。
自己和新朋友之间还有一段很深的隔阂,总觉得现在依然无法加以填平。
鸢雄随着电车摇晃,抬头远望天空。
剩下自己之后,像这样放空凝视某处的时间就变多了。
鸢雄拿出手机,看向邮件画面。大部分的已收邮件都显示为保存状态,如此一来就不会消失了。
寄件人都是在事故中罹难的朋友们。这些是直至事故发生的前一天,朋友们寄给他的信件。独自搭着电车,一边查看这些信件已经变成他每天都会做的事了。鸢雄每每看到这些讯息,脑中就会浮现同班同学的面容,在感到怀念的同时也感到落寞。手机只会徒增发送不出去的回信──但是,他一想到打下这些传不出去的讯息,是目前和他们唯一的牵繫,就会忍不住动手一字字打下去。
他确认信件途中,在一封信上停下了手指。寄件人是纱枝──东城纱枝。是鸢雄的青梅竹马。
『现在要搭飞机了!準备享受愉快的空中之旅~~几天后见,你要好好休息养病喔!』
那是她在机场时传来的信件,也是最后一次的联络。
鸢雄展开并习惯新生活至今,独自一人在房里哭泣的次数变多了。因为莫大的失落感总是一口气袭击而来。
再怎么传邮件,再怎么打电话,纱枝和朋友们都没有迴音。毕竟不可能再回到过往的日子了。
休息时间一起欢笑,或是上课时打瞌睡被老师戳醒后被同学讥笑。午休时间在屋顶上大聊愚蠢话题,放学后到卡拉OK或电子游乐中心和朋友一起狂欢。
人生中一起走到高中阶段的纱枝──以前总觉得她理当会待在自己身旁。根本忘不掉她总是会对自己露出的微笑。
──但这些日子再也不会回来。
出发参加毕业旅行的那一天,纱枝离去时露出落寞的表情──
然而再也没有机会询问她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了。
这是已经永远失去的重要事物。她再也不会回到鸢雄的身边。
鸢雄没在原本该下车的车站下车,而是提前了两站。
他打算去逛逛书店,或是到电子游乐中心杀时间。由于父母亲都在国外,回去家里也是空无一人,因此他还不想回家。对于没有兄弟姊妹的鸢雄来说,回去后的那个空间,是个令他感到寂寞的地方。
双亲有提供足够的金钱让他过生活。他能完成所有家事,也学会自己煮饭,甚至可以自己带便当上学了。生活上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部分。
然而他现在没有直接回家,不是因为一个人会感到寂寞,而是一旦独处,痛苦就会袭击而来。
独自回到偌大的公寓房里,就会不禁想起同学的事情,甚至想得比白天还多。脑中只要一浮现这些事,直到隔天踏出家门前都会挥之不去。
失落感大幅啃食他的心。鸢雄也曾想过乾脆逃到有双亲在的国外,但如今已经结交到新的朋友,再失去这些也是一种痛苦。
再说,去到国外连聊个天都无法畅所欲言,而且即使出了国,也无法就此忘记同学们的遭遇。
鸢雄百般思考后,决定总之先晚点回家。尽量站在店里免费多看点书,或到电子游乐中心大玩游戏。他只有在做这些事情时,能缓解心中的痛苦。
眼下傍晚六点已过去,时间来到了七点。就算是白天较长的夏季,七点过后太阳也开始西沉了。
鸢雄输掉已经打到最后魔王关卡的格斗游戏后,叹了口气,决定踏上归途。现在这个时段刚好会有结束工作的上班族等行人零星走在街上。鸢雄露出空洞的眼神踩着步伐。
而事情就发生在鸢雄走到斑马线的时候。他的视线忽然飘向隔着车道的对向人行道,并捕捉到了眼前的人影。瞬间,他瞪大了双眸。
因为一个曾经见过的少女身影就在那个地方。
──纱枝?
那个照理说不可能出现于此的人影,就存在于视线彼端──鸢雄发现她之后,心脏不停狂跳。
我们俩从小就是互相看着对方长大的,不可能会认错!
然而就在要向前冲出时,行人号誌亮起了红灯。下班的人们顿时变成一道墙,即使想要冲过去,也难以前行。
赶快变绿灯啊!纱枝……纱枝就在那边!
焦急的鸢雄眼里,这时还捕捉到了数名男女的身影,他们聚集在纱枝身边。进一步确认后,鸢雄更感讶异。
因为在班上和自己交情很好的男同学──佐佐木弘太,也出现在那些人里面。佐佐木和纱枝等人正聊得起劲。接着,包含纱枝和佐佐木在内的这群人,开始出发前往别的地方。
好想冲过去!但是,灯号还没转绿。
鸢雄交互看着灯号和渐行渐远的纱枝那群人。就在号誌变换时,那群人已经走到视野边缘的位置,勉强才能看到。他拨开人群,沖了过去。
她还活着──
虽然还不知道是不是本人。或许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进而创造出的幻影。
但是,尸体还没浮出海面,还没有人发现他们的遗体。
因此他们可能还没死。毕竟失蹤人数超过两百人,就算其中有几个人漂流到某处岛屿活了下来,应该也不足为奇!他心中产生并萦绕起一股欠缺冷静,由幻想主导的想法。
鸢雄只是全心全意地追向那群人。
太阳缓缓西沉,暮色渐深。
鸢雄喘着气追向那群人。但是,他在几分钟前再次被行人号誌绊住,因而看丢了他们的去向。
他渐渐走进鲜少人出入的地方。
电灯亮了起来,鸢雄走在寂静无声的道路上。这时,他瞥见有一道人影进入了附近的工地当中。
他追过去后,站在施工中的建筑物前。眼前是正在兴建公寓的工地,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工地入口居然是开的,轻而易举就能进到内部。
鸢雄确认过没有任何人在看,就朝工地走了过去。他在堆放钢材、木材的工地内前行。
电灯的光线当然不可能映照到每个角落,再加上开始转暗的天空,害得视线不清。鸢雄点亮手机的背光,藉此重新迈开步伐。
就在他弯过深处角落时,看到一道人影站在前方──
鸢雄认得那个背影。虽然对方穿的不是学校制服,而是白色衬衫,但这道背影肯定是刚才自己穷追不捨的那群人其中之一,更是直到今年春天都还和自己就读同所高中的朋友。
「……佐佐木?」
鸢雄战战兢兢地出声攀谈。
然而这位被他唤为佐佐木的少年没有搭理,依然背对着他……前面还能感受到另一股动静……虽然自己的认知是「好像还有其他人在」,但总觉得那个东西不是人类。
「佐佐木……是你吧?」
鸢雄又再喊了一次。结果,少年就只有将脸转向他这边。接着他连同身体都转过来后,原本看不到的深处的光景,在手机背光的映照下,也映入了眼帘。
「──!」
鸢雄发出不成语句的声音,并往后退去。
因为在前方深处……正有个巨大的物体在咀嚼某种东西。那个存在注意到鸢雄后头部就朝向他……那是一种状似巨大蜥蜴的生物。那个生物的嘴角沾满鲜血,微微吐出舌头,眼睛还散发诡异的光辉。
站在那个生物附近的确实是佐佐木。鸢雄确信,那肯定是佐佐木,不会有错。
此时,传出一道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的声音。鸢雄将亮光照了过去,赫然发现那里有个身首异处的犬只头颅。
头颅上有着深深的伤痕,单边眼珠也连同周遭的肉整个被刨掉了。
「咿!」
鸢雄发出微弱的惊叫,身体不禁僵在原地。
蜥蜴继续大口啃咬着那只狗……刚才传来的咀嚼声……原来就是这只蜥蜴在啃咬这只狗发出的声音……!
眼前的佐佐木依旧面无表情。他只是凝视着鸢雄,并稍微歪着头。他身穿的白色衬衫胸口处已经被狗血染红。
佐佐木──他叫佐佐木,是我的同班同学,总是一起去卡拉OK或电子游乐中心玩乐的朋友。他平时脸上都总是挂着淘气的笑容,如今却像毫无感情似的定睛看着自己。鸢雄想再喊一次「佐佐木」,无奈发不出声音,因为恐惧已经佔据他的身体和心灵。
「你……现在这是在干嘛?」
鸢雄硬是挤出的提问,感觉就像是对朋友恶作剧过头时吐槽的语气。
「……到……了。」
佐佐木发出了声音,但音量小到必须集中精神竖起耳朵才听得见。
下一秒。眼前的少年露出了不像这个世间会有的笑容。他扁嘴微微开口,眯起眼睛,对鸢雄显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脸。